二刻醒世恒言

这女子家姓王,幼年小名,叫做羽娘。年己长成,诸般皆会,却没有一个亲眷。自己也会当家过活,祖上有些田地、房租,够他支用,用不了的还会藏起,思量日后嫁人。一日,有个邻家婆子,来劝他出嫁,羽娘应允了。他有的是白镪黄钱,先央这婆子,雇倩了几个妇女奴仆,在家伏役,俨然是个富室豪门;就央个地方媒婆,出去访亲。忽一日,访了这府后洗花巷,一个读书士人,姓赵名愚者。其人生得风流聪俊,博览群书。媒婆说了来历,赵生应允了,方来求问这女家姓氏、年庚。羽娘说:“我是姓王,幼名羽娘,今年一十六岁,父母双亡,有个族叔,今也出外去了,家中并无别人作主。赵生若肯娶我时,择个吉日,行礼做亲就是。我自有家私,又不要他聘物。”媒婆去复了赵愚,一说就成。娶过门来。
不想这赵愚先有一个使女,名唤春儿,在家使用,有些颜色。这王羽娘到了家中,生性极懒,也不争嫌赵生家资,只疑着他先有了春儿,便起妒念。其实这赵生并不曾与春儿勾搭,但赵生见这春儿举动端庄,亦有另眼相待之意,不欲像使女一般看待。谁知这王羽娘一团醋意。过了一年,羽娘生了一个儿子,夫妻爱如珍玉,取名鳞儿,即命春儿照管。春儿加意小心抱着,虽羽娘时加打骂,无有怨言。赵生时常劝妻莫要打他,羽娘更加疑心,说他有私。一日,春儿失手把麟儿打了一下,吃了一惊,羽娘即将春儿毒打,血流满地。赵生又看不过,稍稍劝解说:“此女罪虽该打,奈着你受此气力,莫不气坏身子。”羽娘愈加怒骂,道:“你黑心偷丫鬟,连自家妻子都不顾了。只我带来这些些妆奁家事,是谁家来的?你就忘了我。”娘天娘地哭个不住,立刻要将此女卖出。赵生受气不过,大闹一场,自往别处考试去了。羽娘见丈夫出外,复将春儿拷问,威逼招认私情。春儿熬打不过,只得屈招。自此以后,朝捶暮责,身无完肤,种种极刑,甚于王法。过了几月,赵生绝足不归,竟自收拾入京应试。羽娘恨其夫之不归由于春儿,乃叫媒婆要卖他为娼。春儿知道,以死自誓。但感主翁之恩,希图一见而死足矣。话说来主翁未归,不能相见,遂自缢死房中。羽娘救之不得,为邻里告在河阴县中。羽娘拿些环子,散与地方邻里,买嘱衙门,费了些酒食,事遂息了。乃将一口薄板棺木盛贮,暴弃在西山天日之下。
且说赵愚入京,得中二甲进士,选了嘉鱼县尹,给假荣归。其妻施施然傲睨自如,赵生一一问些家事,遂说到春儿。羽娘遂大哭,反说赵生,以为累日受气,如此如此。赵生不胜伤感,欲往西山一看。羽娘愈信向日有私,复大闹,延请亲眷、邻里告诉,以明向日非己之妒也。由是邻里以为新闻,传扬出去,上台知道,动了一本,赵愚止许冠带终身,不许出仕。在家坐了两年,正当午睡,忽梦春儿凄然而来,项中带着一条索子,向赵愚诉说:“妾本良家女子,感主翁另眼相待,奈遭主母之妒而死,反累主人,功名不显,实妾之由。主翁今日寿终。冥帝怜之,特着妾来相报,来生已定做一对贤夫妇耳。”言毕,泪下而去。赵生梦中忽大叫:“冤哉,春儿!”叫声未绝而死。羽娘在旁,闻而深恨之,始终莫能辩其无私也。
这羽娘终日只是恨恨不已。过了几时,自己悔道:“靠着这死的,着甚来由。”起了一点歪心,登时脱离了洗花巷,来到仙陵镇上,寻间房子住下。自己算计道:“那读书的穷酸,不可寻他作对,还去寻个商贾之家,可好像意。”遂寻了一个常州客人吉大亨员外,别号顺吾。商贾起家,辛勤立业,资财巨官。吉顺吾便又娶了这王羽娘。羽娘为吉大亨身边别无妾婢,便且阁起了嫉妒之心。又生一片奢淫之念,傲慢宗族,视如仇敌。吉顺吾畏惧之态,莫不毕至,任从妻子调度,宛转曲从,不敢少忤其意。至于口腹之欲,耳目之欢,衣装之美,极尽其侈肆。亲友们见丁,俱唾骂不休,他二人居之不疑,习而不觉。羽娘一年四季,酒肴果子不离口腹,只说有病,怪说人声喧杂,心不耐烦。顺吾慌了,忙忙的费了若干银子,造了所庄,居于山间。翚飞画栋,彩室雕阑,奇花异草,具备美观。费尽人工银子不必说,吉顺吾只要羽娘欢喜。那羽娘居在庄上,自以为常。捧心蹙额,只怨着顺吾不肯体心。顺吾日夜以妻之不安为忧,凡有所命,无不顺从,家务事连顺吾也不暇料理。数年之后,渐渐穷了,不像得当初件件遂心,未免有了衣裳,没饮食;有了茶果,少点心。还有那无数的奢费,如何措办得来?羽娘只是少有不遂,便是怒驾,怒骂不了,便是啼哭,弄得吉顺吾昏头昏脑,亦只得勉强支吾,不敢出一声怨言。又过了几时,把田庄都卖完了,直至赤贫如洗,家中坐着一个花枝的妇人,打扮且是乔样。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家中虽然穷了,羽娘何曾在他心上。平日间疏亲慢族,轻薄弟兄戚里。视如没路人一般,顺吾竞做了乞丐。羽娘一日看了吉顺吾这个穷模样,冷笑了一声,竟自弃了吉顺吾,不知何处去了。乡里恶他、笑他、骂他、说他的,不计其数。又有一人嘲笑不已,作一歌曰:
羽娘羽娘貌太扬,性侈肆兮心无良。呜呼可哀兮,家财万贯谁为殃?无可奈何兮,男为乞丐妇为娼。
其时临安府中,有个小吏,唤做高小园。此人专是不良之人,在家中只忤逆着父母,打骂的是兄弟。自己妻子刁氏,冻饿也不顾他,动不动扯倒,就是一顿拳头。在外酗酒,回家就寻厮闹。见了一个正人君子,一句话也开不得口;做着一件正经事,就弄得没了法。一味刁恶,偏生要冲灾撞祸,临安府就是他做的一般。第一件是好的宿娼饮酒。若母亲、妻子说他一句,他就打骂三日,还不肯歇,只掯勒着妻子。出外常是半月、十日不回,干的是歹事,偷盗人家妇女,设骗人家钱财。起初有些亲眷,因他原是好人家儿女,常常肯借他银子、衣服、手饰之类;后来人人都知他是个破落户了,一齐也都不理他,一应婚丧庆吊之事,从不与他来往。这高小园却也不在其意,他本是王法天理、父母妻子都不顾的,那里认得亲眷!这都不在话下。但他在这妇女身上,就是个钻心虫儿。一日有人说笑话,说起那吉顾吾怎生样的故事,王羽娘怎生样的美容,他就生心要去入港。偶然一日,在他丈人家经过,他丈母已是死了,丈人到苏州生意,制得两皮箱洒线衣服回来。这高小园不问事由。叫个脚夫门前等着,趁天色向晚,他将两个皮箱偷了出来,叫脚夫挑了就走。一挑桃到一个向来相处的人家藏了,只捡上好绫罗绸绢,绣得绝奇巧的衣服、裙子、背心、帐幔,留下了一箱,其余的都寻个当行卖了。足足卖了百数银子,藏在身边。他有了这银子茌,一发把那拐诱王羽娘做了一件心上要紧的正事。
却好王羽娘弃了吉顺吾,独自走了出门。走到十字街头,叫了一乘轿子,说:“我要到娘家去,住在庆平桥王官儿家里。”轿夫得了几分银子,抬了去。王羽娘仍旧去寻了当初相往这几家老妪,告诉他嫁了丈夫,不得遂意的缘故。那些老婆子趁他口风,就取笑他一句道:“你坐在家中,怕没人来寻你么?”老婆子也只当一句笑话,不想倒点醒了他的斜心,倒立定主意,便思做这道儿。
这是无巧不成话,那惯做乌龟悔气的破落户高小园,在那仙陵镇上,左右前后,日日探听王羽狼的事体。这日闻得人说,王羽娘已是弃了吉顺吾,回到娘家去了。高小园得了这个消息,好似弃吉顺吾就随了他的一般,快活得了不得。忙忙转去,思量一道如何入门。记得那些洒线衣服,他说:“正是我的媒人了。”拿了许多,竞到庆平桥来。问了王家门首,他就捡出几件,在他门首发卖。那个老婆子看见,就当面口你一件,我一件,都说道:“是好衣服,可惜我们这一世不得上身了,怎生叫那羽娘买几件儿。”高小园听那婆子说“羽娘”二字,一把就扯定一个道:“你若看中意时,我就送你—件,我拜你做干娘。”那婆子道:“你是个疯子,我与你有甚往来?”小园道:“我不疯,你家是那一家?我同你回去,好说话。”真个那婆子引了高小园,曲曲湾湾,走到两间楼屋之内,却好是王家后门,两人坐了。婆子道:“你有甚言语?”高小园道:“一向闻得这王羽娘标致,只是不曾见一面,干娘若引我见得一面时,我送你一件洒线衣服,若见得两面,就送两件。”那老婆子听说,嘻嘻的笑道:“依你这般说,若直引得你到手时,连你妻儿老小一家性命都送我,也是肯哩。”高小园听说,便道:“也都肯,只求你作成则个。”老婆子叫他坐在家中,就拿了一件洒线衫儿进去,对王羽娘说:“外边一个人,还有几十件在门前发卖,我先拿这一件来做样,任凭羽娘出去自捡,捡得好的,多买几件儿。”羽娘听了,欣然走到后门。因是向来常到这婆子家中的,不以为怪,真个出来,看了许多衣服,挑针引线。扣绣飞花,果是精巧,看个不了。那高小园在旁边话也说不出,魂都不在身上。羽娘看了半日,件件中意,那婆子偏说:“客人,我这大娘子都要留下在此,只是银子迟几日着你来取,你可肯么?”高小园大喜,连连应道:“都拿进去,都拿进去。”婆子一件件依旧折好,拿在手里,道:“大娘进去罢。”羽娘进去,婆子丢了一个眼色对高小园道:“三日后,你来我家中取银就是。”小园应声去了。
婆子随了羽娘进来,一一说道:“好笑这卖衣服的癞虾蟆,痴心想着天鹅肉哩。”羽娘道:“怎么说?”婆子笑道:“你道那人这许多衣服,如何就肯放在这里?他心下这般那般,如此如彼,你若肯依他时,三日后他来,你便与他消帐。你若不肯依他时,只留下他农服在此,怕他来讨不成。”羽娘道:“我便依他,也不肯如此容易;我便不依他,也莫说得如此烦难。只凭你怎生去做罢。”婆子会意。专等三日后,真个高小园来了,欢天喜地,一身新衣,踏到这婆子家中坐下。婆子在内慢慢的走将出来,笑道:“你好造化到哩!”高小园道:“怎么?”婆子道:“你莫看得容易,但先要说如何谢我。”小园道:“你前日说,要我妻儿老小一家性命,都是肯的,我只求事成,随你要什么都有。”那婆子也只当取笑,道:“我有个儿子在家,一来没有本钱做生意,二来没有个妻子。你若肯与他百来两银子,一个老婆,这事就有几分成了。”高小园道:“打甚么紧,银子有在这里。你儿子若要老婆,我就另讨一个与他就是,只是不可在此同住,碍我往来不便。”婆子道:“有了银子,任你便了。”高小园将卖洒线的那一百多两银子,轻轻的在兜肚内摸出,双手递与婆子,道:“我再几时来讨下落?”婆子道:“早晚常来,得空下手,论不得日子。等我讨得一件信物,便是你交运日子到了。”小园又送了百两银子,大喜而去。婆子又进来与羽娘说了,大家笑将起来。把这银子买些酒食,一面吃,一面又说道:“且待他失了魂,走到半年三个月再处。”
不说这高小园着了魔鬼,终日来这婆子家中讨喜信。再说那吉顺吾虽然穷做乞丐,流来流去,沿门讨饭,只因恋着王羽娘颜色,要他欢喜,故把家私花费荡尽。但他闻说,有人又去引诱他妻子,心下如何肯甘休罢了?常常踅到庆平桥,要看妻子,不知在家也不在,只因自己做了乞丐,不敢进去相认。却时时的去探问。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庆平桥的人有那一个不知道。人人说一个卖洒线衣服的,丢了若干衣服,舍了许多银子,要谋骗着王羽娘。这句说话,别人听了,只做个笑话。不想被吉顺吾这个叫化头听了,也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思量持把快刀,把这人一刀杀了,方出得这口恨气。只不认得这人,又不晓得他名姓,怎杀得他?左思右想,没个法儿。且先去叫化了几钱银子。买了一把卖猪的大板刀,磨得锋快,预先藏在那庆平桥底下,料道这人不常来的,只在此间等他便了。等了三四日,只见人来人往,得知是那一个,好杀得他?走来走去,刚刚走到一个去处,只听得当当的锣儿敲响,一丛人众在那里听说,顺吾也挨进去听时,只见那敲锣的口中念着招子上言语道:
立招子人刁信,号元聘,在于月日,被贼晚间盗去皮箱二只,内有苏州洒线绫罗衣服若干件,值时价银二百两,不知何等贼囚盗去。如有知风报信者,赏谢银三十两,收得者,情愿同分一半;若拿着贼人、告官究理者,谢银五十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吉顺吾听了,心下想道:“我正一时不知那人姓名,不好杀他。如今不管是他不是他,好歹做他看罢。这也不叫借刀杀人,他干的事,却也不是原该砍头的么。落得报他个信儿,也先有得报信三十两银子到手,岂不一举两得。”算计巳定,即忙鼓掌大笑道:“刁元聘,我报你的信,你须先与我赏钱。”那敲锣的道:“众人在此为证,你若说的真时,到家中与我主人说明就有。”吉顺吾欢喜,跟定了那人同回家中,见了刁元聘,备细说了一遍。刁元聘大喜,登时付出十五两银子,把与吉顺吾道:“待访得真时,再找你十五两,如今你先拿去。”吉顺吾道:“有什么不真,你一发都拿来与我了,我教你一个法儿,就拿着真贼。”元聘大喜道:“恁地我都与你。你如何教我捉贼?”吉顺吾道:“你先到察院里告了状子,出了公差,你竞着公差去锁拿了庆平桥王家后门边一个老婆子,不消到官,他都吓得魂不付体, 自然一一说了出来。那怕贼人有三个头、六只臂膊,待走入地缝里去罢了。”刁元聘道:“妙极,妙极,我定是不该失脱,难得遇你。”又送他几件新衣服,一顶时样帽子、一双新鞋袜。顺吾穿戴起来,依旧是个常州吉大亨员外,摇摇摆摆,阔论高谈。自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