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关公行不到数里,背后人马赶来,当先王植大叫:“关某休走!”公勒住马,大骂:“匹夫!我与你无仇,如何令人放火烧我?”王植拍马挺枪,火把照耀,径刺云长,被公拨开枪,拦腰一刀,砍为两段。人马皆散。云长不赶,自随车仗,催促行程。公感激胡班不已。后公闻知胡班被王植家人所杀。

  行至滑州界首,有人报与刘延。延慌忙引数十骑,出廓而迎。关公马上欠身而言曰:“太守别来无恙?”延曰:“公今欲何往?”公曰:“辞丞相去寻家兄。”延曰:“玄德在袁绍处。袁绍乃丞相仇人,如何容公去?”公曰:“昔日曾言定来。”延曰:“即今黄河渡口关隘,夏侯敦部下将秦琪据守,只恐不容公过渡。”公告刘延曰:“太守应付船只,若何?”延曰:“船只虽有,不敢应付。”公曰:“吾前者诛颜良、文丑,亦曾与足下解危。今日求一只渡船不与,何也?”延曰:“只恐夏侯将军知之,必见吾罪。”

  公知刘延无用之人,遂自催车仗前进。到秦琪寨边,秦琪引军出迎问:“来者何人?”关公曰:“汉寿亭侯关某是也。”琪曰:“今欲何往?”公曰:“欲投河北,去寻兄长刘皇叔,敬来借渡河船只。”琪曰:“丞相明文何在?”公曰:“吾不受他节制,有甚公文!”琪曰:“吾奉夏侯将军将令,守把关隘,你便插翅,也飞不过去!”公大怒曰:“你知吾于路斩拦截者么?”琪曰:“你只杀得无名下将也,敢与我斗么?”公怒曰:“汝比颜良、文丑若何?”秦琪大怒,纵马提刀,直取关公。二马相交,只一合,公青龙刀起,秦琪尸横马下。公曰:“当吾者已死,余人不必惊恐。速备船只,送我渡河。”军士急举舟傍岸。公请二嫂渡船过黄河。往北进发,便是袁绍地界。公所历关隘五处,斩将六员,故曰“五关斩将”。后人有诗为证。诗曰:

  挂印封金辞汉相,寻兄遥望远途还。

  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

  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

  独行斩将应无敌,今古留题翰墨间。

  却说公马上自叹曰:“吾非欲沿途杀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怀痛恨,以我为无仁义之人也。”嗟叹不已。正行之间,忽见一骑自北而来,大叫:“云长少住!”公勒马视之,来者乃孙乾也。关公曰:“自汝南相别,一向消息若何?”乾曰:“汝南刘辟、龚都,遣某往河北结好袁绍,请玄德同谋破曹之计。不想河北诸将谋士,互相妒忌。田丰尚囚狱中,沮授黜退不用,审配、郭图各自专权。袁绍多疑,主持不定。知云长决回,必然陷害。某与刘皇叔商议,先求脱身之计。今皇叔已往汝南会合刘辟,去了三日了。恐云长不知,到袁绍处怕落在彀音扣中,故遣某于路迎接来。天幸于此得见,云长公可就往汝南与皇叔相会。”云长引教孙乾拜二夫人。夫人问其动静。乾备说袁绍二次欲斩皇叔之事:“今幸脱身往汝南去了,公宜速行。”众皆掩面垂泪。

  云长依此言不投河北去,径取汝南来。正行之间,忽见背后尘头起处,一彪人马赶来,当先一员大将,大叫曰:“关某休走!吾来擒汝!”未知胜负如何?

云长擂鼓斩蔡阳
  却说云长同孙乾保二嫂,向汝南路行,忽然间背后夏侯惇赶来,约三百余骑。云长急令孙乾保车仗一面行,遂勒回马,按住刀而言曰:“汝来赶吾,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又无明文传报,汝于路杀人,又斩吾部将,特来擒汝。早下马受缚!”云长曰:“吾未降汉时,曾说应有杀伐,不须禀问。于路守把将校,生事拦截,吾皆斩之。”惇曰:“吾与秦琪报仇!”拍马挺枪欲刺。忽背后一骑飞到,大叫:“不可与关将军交战!”关公亦按辔不动。来使怀中取出公文,于马上言曰:“丞相怜爱关将军忠义,恐于路关隘拦截,故遣某特赍文书遍行诸处也。”惇曰:“关某于路杀把关将士,丞相知否?”使曰:“未知。”惇曰:“活捉将去见丞相,等丞相放他。”关公大怒曰:“吾惧汝,非大丈夫也!”拍马轮刀,直取夏侯惇。惇挺枪相迎。两马约战二十合,又一骑飞到,大叫曰:“二将军罢战!”遂各自分开。夏侯惇问曰:“汝来何故?”使者曰:“丞相恐于路阻挡关将军,特来告报。”惇曰:“丞相知他杀把关将士否?”使臣曰“未知。”惇曰:“若如此,不可放他去。”二将又战到二十余合,忽又一骑飞至,大叫:“二将军少歇!”惇于阵前忙问使臣曰:“丞相交擒关某乎?”使曰:“非也。丞相二次使人来说,诚恐路上阻当关将军,故送公文教行。”敦曰:“丞相不知关某杀人,必用擒下!”指挥手下军士,团团围住,休教走了。背后军马齐来。公无半分惧怯,声如巨雷,来冲阵势。惇挺枪来迎。阵后一人飞马而来,大叫:“元让、云长休得争战!”众皆视之,乃张辽也,俱各失惊。二人勒住马。张辽近前而言曰:“奉丞相钧令,因云长杀了孔秀,恐有阻当,特差我来,教于路关隘任便行。”惇曰:“秦琪是蔡阳外甥,蔡阳是我举荐他见丞相。他将秦琪分付在我处,今你将他无罪斩之,于理恐有不然。”辽曰:“我见蔡将军自有分解。既丞相美满教关云长去,不可废丞相宽洪之意。”惇方引军马退去。后人有诗曰:

  为爱英雄越古今,三番遣使意何深!

  应非孟德施奸狡,正是捞笼天下心。

  张辽曰:“云长今往何处?”关公曰:“兄长不在袁绍处,吾今往普天下寻之。”辽曰:“既未知下落,且再回见丞相若何?”公曰:“既已告辞,安有复去之理。文远回都,借言请罪。”二人分别。张辽赶上夏侯惇,领军回去。

  云长亦赶上车仗,与孙乾说知此事。二人并马而行,如遇晚,随投宿处。行了数日,正值大雨滂沱,行装尽湿。遥望冈边有一所庄院,关公先往借宿。庄主出迎。公言来意毕,庄主曰:“某姓郭,名常,世居于此。久闻大名,幸得瞻拜。”遂请入,宰羊置酒相待。又请二夫人于后堂暂歇。郭常与孙乾、关公三人于堂上饮酒。一边烘焙行李,一面喂养马匹。到黄昏时候,见一后生引数人入庄,径奔草堂而来。郭常唤曰:“吾儿来拜将军。”关公问之,常曰:“此愚男也。”公问何来,答曰:“射猎方回。”常流泪言曰:“老夫世本儒流,因天下荒乱,隐居务农,一生止有此子,不习儒业,惟务游猎为乐,乃家门之大不幸也!”公曰:“方今乱世,若是弃文就武,善熟弓马,亦可以取功名,何为不幸?”常曰:“他辈若是肯习武艺,亦是幸也。此子专务游荡,无所不为。”关公亦叹息良久。 郭常相陪至更深,各人歇去。

  郭常辞出,公与孙乾曰:“此人如此之贤,此子如此之愚,乃天意之不齐也。”方欲就寝,忽闻后院马嘶人闹,公提剑往视之,见郭常之子倒在地上,从者却与庄客相打。公急问之,从者曰:“此人来盗赤兔马,牵出将欲备鞍,被马一脚踢倒,叫唤方知其事。我众人起来夺马,庄客尽来劫夺,因此相打。”孙乾劝关公杀之。公责之曰:“吾独行天下,全仗此马。汝今盗之,是绝吾去路矣!”恰欲杀之,郭常奔至,告曰:“不肖之子,为此逆事,罪合万死!奈老妻素爱此子,公若杀之,老妻必忧闷死矣。望将军仁慈宽恕,幸甚!”公平生是仗义之人,思此老人曾实诉告,遂释之而不杀。坐以待旦,平明收拾行装。郭常夫妇拜于堂下,谢曰:“辱子冒渎尊威,深感将军哀怜之恩!”公令唤出:“吾以善言慰之。”郭常曰:“辱子四更时分,又引数个无徒,不知何处去了。乃常前生之冤业也。”公谢了郭常,请二嫂上车。

  公与孙乾离庄,并马而行。行不到三十里,前无村房,后无店舍,只见山背后两马,引着百余人来。为首者头裹黄巾,身穿战袍;后面者乃郭常之子也,拦住去路。为首者大呼曰:“吾乃天公将军张角部下大方裴元绍!来者快留下马,放你过去!”公大笑曰:“狂猾匹夫!汝从张角为盗,还知刘、关、张三人兄弟名字么?”为首者曰:“我只闻赤面长髯者名关云长,不识其面。汝何人也?”关公乃停刀,解囊露髯,令视之。其人滚鞍下马,脑揪郭常之子,献于马前。关公问姓名,告曰:“裴元绍也。自张角死后,一向无主,啸聚山林,权于此处藏伏。今早这厮报道:‘有一客人,骑一匹千里马,在我家庄上投宿。’故教某来强夺此马。不想却是关爷爷。可杀此人,以正其罪,不干小人之事。”公曰:“吾看郭常相敬甚厚,不忍杀之。”就马前放回。其人抱头鼠窜而去。

  公曰:“汝不识吾面,何以知名?”裴元绍曰:“离此二十里,新版地名有一卧牛山。山上有一关西人,姓周,名仓,两臂有千斤之力。板肋虬音求髯,形容甚伟。原在黄巾张宝部下为将,张宝死,啸聚山林。他曾与某说将军盛名,恨无门路相见。”云长叹曰:“山林之中,亦有信义之士为盗耳。今后可去邪归正,勿陷此身。”元绍拜谢。恰欲分别,遥望见一彪人马来到。元绍曰:“此必是周仓也。”立马待之,果是周仓。周仓见云长,下马俯伏于道傍。云长教请起,言曰:“壮士何处曾识关某来?”仓曰:“旧随黄巾张宝处,曾识尊颜;恨失身于贼寇之内,不得相从。今日天赐机会,得拜于此,愿将军不弃收留;仓愿为马前一小卒,早晚执鞭坠镫,死亦甘心!”公曰:“汝愿随吾,汝手下人伴若何?”仓曰:“听其自然,愿顺者从之。”随问一声,众皆愿顺。公遂下马于车前,禀问二嫂。甘夫人曰:“叔叔自离许昌,于路独行至此,历过多少艰难,未曾要军马相随。前者廖化,叔尚却之;今次又容为盗者相从,恐惹人议论。我女辈浅见,叔当斟量。”公曰:“尊嫂之言是也。”遂回仓曰:“非关某寡情,奈二夫人未许。汝等且回山中宁奈,吾寻见兄长,必来相招也。”仓顿首而告曰:“仓乃一粗卤匹夫,失身为盗;今遇将军,如重见天日。似此等英雄错过,别无门路矣!如将军不容众随,令尽跟裴元绍去。某当步行跟将军,虽千里万里,亦不辞也。”公再以此言告二嫂。甘夫人曰:“一二人相随,又且何妨?”公令周仓拨人伴随裴元绍去。元绍曰:“哥哥跟将军去,弟亦愿随。”周仓曰:“汝若去时,人伴皆散。汝可权时领料,我且跟随将军去。但有住扎处,便来取你。”裴元绍怏怏而别。周仓跟去。

  云长别元绍而行,前往汝南进发。行了数日,将至界口。正行之间,遥望相近山城,问土居人:“此何处也?”土人答曰:“此名古城。数月前有一将军,姓张,名飞,引数十骑到此,将县官赶逐往他处去了。此人在古城中,招军买马,积草屯粮,聚了四五千人,四远无人敢当。不可从此处经过。”公闻之,喜曰:“自徐州失散,今已半年余,谁想兄弟在此!”先令孙乾于城中报说,教接嫂嫂。

  却说张飞自芒砀山中飘荡落草,待投河北去,路经古城过,入县借粮;县官不肯,就杀起来,夺了县印,县官皆逃。张飞就此安身。忽见乾来,便问其故。乾说:”刘皇叔离了袁绍处,投汝南刘辟处,会合人马。今关将军离了许昌,送二嫂嫂寻觅到此,请将军出廓迎接。”

  张飞听罢,也不回言,即便披挂,持丈八蛇矛,飞身上马,引一千余人径出北门。云长望见益德到来,喜不自胜,刀付周仓接了,拍马来迎。张飞睁圆环眼,倒竖虎须,声若雷吼,挥矛望云长便刺。云长大惊,慌闪过枪,便叫:“兄弟如何忘了桃园结义?”飞喝曰:“你既无义,有何面目来与我相见!”云长曰:“我如何无义?”飞曰:“你既顺了曹操,封为寿亭侯,自享富贵。今又来赚我!我两个拼个你死我活!”云长曰:“你原来也不知,我也难说。见放着二嫂嫂在此,你自请问。”甘、糜二夫人听得,揭帘而呼曰:“益德叔叔,何故如此?”飞曰:“嫂嫂休怪。待我杀负义的人,请嫂嫂入城。”甘夫人曰:“云长并不知你等下落,不得已而降汉,不降曹。今知你哥哥在袁绍军中,故千里独行,送我到此。你休错见了。”张飞曰:“大丈夫在世,岂有事二主之礼!嫂嫂,你休被他瞒过了!”甘夫人曰:“在下邳时,出于无奈。”飞曰:“宁死而不辱!你既降曹,有何面目相见!”云长曰:“你休屈了我心!”乾曰:“特来寻将军。”飞曰:“如何连你也胡说?他那里有好心,必是来捉我!”云长曰:“我若捉你,须带军马来。”飞把手一指:“兀的不是军马来也!”

  云长回顾,果见尘埃起处,一彪人马到来,上面风吹动曹操军马旗号。张飞曰:“尚敢支吾!”使丈八矛搠来。公急止之曰:“兄弟且住!你看我斩来将,以表我真心。”飞曰:“你既有真心,我这里三通鼓罢,要你斩来将。”只见曹军将近摆开,蔡阳横刀勒马,立于门旗之下。猛见云长披挂了,拍马前来,喝曰:“来将何人?”答曰:“吾乃蔡阳是也。你杀吾外甥秦琪,你原来在这里!吾奉丞相钓命,特来捉你!若捉住你时,我便封为寿亭侯。”叫一声:“擂鼓”鼓才举动,云长早己胜到面前。一通鼓未尽,云长刀一起处,蔡阳头已落地。张飞见了大喜。有赞斩蔡阳诗曰:

  将军气概与天平,匹马单刀独自行。

  千里寻兄恩义重,五关斩将鬼神惊。

  鼓声响处人头落,旗影开时血刃红。

  堪笑蔡阳无计算,山鸡要与凤凰争!

  又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