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威镇许都谋涉远,当时义勇有谁同!

  曹操叱退蔡阳,不肯教去。程昱曰:“关某不辞丞相,不奉钧命,何如?”操曰:“使归故主,以全其义。”昱日:“丞相虽能舍之,诸将皆不平也。”操曰:“何为不平?”昱曰:“关某有三罪,以致众怒。且关某昔日在下邳,事急来降,丞相遂拜为偏将军,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虽建奇功,即拜寿亭侯之职,恩荣极矣。一旦弃丞相而去,不能尽忠。其罪一也。不得丞相之命,飘然便行,欲杀门吏,不遵国法。其罪二也。知故主之微恩,忘丞相之大德,乱言片楮,冒渎钧威。其罪三也。今关某若归袁绍,是纵虎伤人也。不若遣蔡阳赶上诛之,绝此后患。”操曰:“不然。吾昔日曾许之,今日故舍之。若追而杀之,天下人皆言我失信也!彼各为其主,勿追也。”遂喝退。后史官裴松之评曰:

  曹公知公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义,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实曹氏之休美!

  宋贤有诗曰:

  功成自合归玄德,解印封金离许都。

  不羡金银光照室,惟思恩义走长途。

  人言俊杰千年少,我道将军万古无。

  不是追兵无铁骑,曹公尤重去时书。

  又诗曰:

  三国初争势未分,独行谋策最机深。

  不追关将令归主,便有中原霸业心。此言曹公平生好处,为不杀玄德,不追关公也。因此,可见曹操有宽仁大德之心,可作中原之主。

  程昱曰:“云长不辞而去,终是缺礼。”操曰:“彼曾到相府几次,被吾避之。吾所赐金帛皆留还我,此云长乃千金不可易其志,真仗义疏财大丈夫也!此等之人,吾深敬之!”程昱曰:“久后为祸,丞相休悔!”操曰:“云长非负义之人也。彼各为主,岂容人情耶?想云长此去不远,吾一发结识他,做个大人情。先教张辽去请住他,我与他送行,将一盘金银为路费,一领锦袍作秋衣,教他时时想我。”程昱曰:“云长必不回来。”操曰:“吾引数十骑去,使张辽单骑先去请。”

  却说云长所骑赤兔马,日行千里,本是赶不上;须要相傍车仗而行,不敢纵马,按住丝缰,缓缓而走。忽听有人叫:“云长且慢行!”关公自思想:“呼我字者,必不是害吾之人。”遂叫车仗从人只管大路紧行,“吾自理会”。回头视之,见张辽拍马而至。关公持青龙刀,勒住赤兔马,问曰:“文远莫非来擒我乎?”辽曰:“吾身无片甲,手无军器,何必生疑?丞相知兄远行,特来相送,并无伤害之心。”公曰:“丞相此来,必有他意。”辽曰:“丞相已言‘彼各为主,勿追也’,容兄自去,以全其义。为不曾相送,自轻身而来也。特令小弟先来请住兄长。”公曰:“便是丞相领铁骑来,吾愿单骑决一死战!”

  关公约回数十步,立马于霸陵桥上望之。见操引数骑飞奔前来,背后皆是许褚、徐晃、于禁、李典之辈。操见关公横刀立马于桥上,令诸将勒住马匹,左右摆开。关公见众将手中皆无军器,因此放心。操曰:“云长何故行之太速耶?”关公马上欠身施礼,曰:“关某日前曾禀丞相。今故主在袁绍处,不由某不星夜去也。累次造府,不得参见,故拜书告辞,封金解印,纳还丞相。万望丞相不忘昔日之言。”操曰:“吾以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负前言?恐将军于路缺费,特具路费相送。”一将马上托过黄金一盘。公曰:“累蒙恩赐,尚有余资。留此黄金以赏战士,关某途中不劳恩赐也。”操曰:“特以少酬大功万一耳。”公曰:“久感丞相大恩,微劳不足补报;异日萍水相会,别当酬之。”操笑而答曰:“云长忠义之士,恨吾薄福,不得相从。锦袍一领,略表寸心。”令一将下马,双手捧袍过来。云长恐操有变,不下马来,用青龙刀尖挑却锦袍披于身上,勒马回头称谢曰:“蒙丞相赐袍。”遂下桥望北而去。许褚曰:“此人无礼太甚,可以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骑,吾二十余人,安得不疑焉?吾言既出,不可追之。”曹操自引诸将回城;于路嗟叹曰:“汝等众将当效云长,以成万世不朽之清名也!”后有诗曰:

  将军降汉不降曹,千里寻兄岂惮劳。

  送别许都关外路,刀尖曾挑锦征袍。

  关公来赶车仗。约行三十里不见。云长正慌,走马四下寻之。忽见山头一人高叫:“云长且住!”公举目视之,见一人约年二十有余,黄巾锦衣,持枪跨马,引百余步卒下山。公问曰:“汝何人也?”少年弃枪下马,拜伏于地。云长恐诈,勒马停刀,问曰:“壮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贯襄阳人也,姓廖,名化,字元俭。因汉末世乱,流落江湖劫掠,自己聚众五百余人。恰才同伴杜远下山巡哨,误将两院夫人劫掠上山。吾问从者,云是大汉刘皇叔夫人。吾即拜于地下,问其来意,为说将军盛德,吾欲送下山来。杜远其言不逊,被某杀之,今献头与将军请罪。”关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恐伤害,留在山中。”公教急请下山。

  不时,百余人簇拥车仗前来。公即下马,提刀于车前,问候曰:“嫂嫂受惊,关某之罪也!”二夫人曰:“若非廖将军保全,已被杜远所辱。”公问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远劫上山去就要与廖化各分一人为妻。廖化问起根由,好生拜敬;杜远不从,已被廖化杀之。”关公听言,遂来拜谢廖化。化欲以部下人送关公。公寻思此人终是黄巾贼之类,若用为伴,人必耻笑,公乃辞谢曰:“感谢厚意。争奈曾与曹公说誓,愿千里独行。日后相逢,必当重谢。”廖化拜送金帛,云长不受。化遂拜别,自引人伴投山峪中去了。后来化为将军。

  云长将操送袍事告与二嫂,随车仗而行。渐渐天晚,投一孤庄安歇。庄主出迎,须发皆白,问曰:“来的将军姓甚?”关公下马,向前施礼曰:“某乃刘皇叔之弟关某也。”老人曰:“莫非斩颜良、文丑的关公否?”公曰:“便是。”老人大喜,便请入庄。关公曰:“车上有夫人。”老人唤妻女出请。甘、糜二夫人下车上草堂,关公叉手立于二夫人之侧。老人请公坐,公曰“嫂嫂在上,安敢就坐!”老人曰:“公异姓,何如此之敬也?”公曰:“某曾共刘玄德、张益德结义兄弟,誓同生死。二嫂相从于兵甲之中,未尝敢缺礼。”老人曰:“将军天下之义士也!”遂教妻女于草堂上相待二夫人,老人于小斋款待关公。公问姓名,老人曰:“吾姓胡,名华,桓帝朝时为议郎,致仕回乡。今有小儿胡班,见在荥阳太守王植下为从事。将军必由那里经过,就付书与小儿相会。”公求胡华书,遂告以辞曹公之事。胡华感叹不已。当夜,二夫人宿于正房,关公秉烛而坐。

  次日天晓,胡华馈送饮馔。关公请二嫂上车,辞别胡华,披甲提刀上马,投洛阳来。前至一关,名东岭关。把关将姓孔,名秀,是操步下将,引五百军马在岭上把隘音爱。此是三州隘口。关公押车仗上岭,岭上军士报知孔秀。秀遂提剑出关,喝关公下马。公只得下马,与孔秀施礼。秀曰:“将军何往?”公曰:“已辞曹公,特往河北寻兄刘玄德去。”秀曰:“河北袁绍,正是曹丞相对头。将军此去,必有来文。”公曰:“因行慌速,不曾讨得。”秀曰:“若无来文,将军且在关下住,待我差人禀过丞相,方可放行。”关公曰:“待汝去禀,误了我行程。”秀曰:“一日不禀,要住一日;一年不禀,要住一年。"云长怒曰:“汝何相侮耶?”秀曰:“法度所拘,不得不如此。当今乱世,龙争虎斗之时,若无文凭,枉说英堆!”云长曰:“汝不容我过去?”秀曰:“汝要过去,留下老小质当。”云长奋怒,举刀欲杀孔秀。秀急闭关而去。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关云长五关斩将
  却说孔秀慌忙退入关去,紧闭上门。鸣鼓聚军,俱各披挂,手执军器,分布左右。孔秀全副衣甲,绰枪上马,放开关门,大喝曰:“汝敢过否?”云长约退车仗,纵马提刀,竟不答话,直取孔秀。秀挺枪来迎。两马相交,只一合,钢刀起处,孔秀尸横马下,血溅长空。众军便走。关公曰:“军士休走。吾杀孔秀,不得已也,与汝等无干。”众军拜于马下。公曰:“借汝众军之口,往许都告诉。丞相尚与我亲自饯行,孔秀故相拦截,欲杀害吾,吾故杀之。”

  先请二夫人车仗出关,望洛阳进发。原来先有军士报知洛阳太守韩福。福急聚将士商议。手下牙将孟坦曰:“既无丞相文凭,即系私走;若不阻挡,必有罪责。”韩福曰:“关公勇猛,难以迎敌,颜良、文丑尚且被诛,只可设计擒之。”孟坦曰:“先将鹿角拦定关口,待他到时,小将引军和他交锋,太守于高阜处用暗箭射之,却伏军士于左右。若坠下马,即当擒之,解赴许都,必得重赏。”商议了,忽人报关公车仗已到。韩福引一千人马,摆列关口。这关是平地创立,晨昏守御往来奸细。公见竖立旗号,密布刀枪,见韩福弯弓插箭,立马挥鞭,问:“来者是何人?”云长于马上欠身施礼,言曰:“吾乃寿亭侯关某,聊借过路。”韩福曰:“汝有曹丞相来文否?”公曰:“事冗,不曾讨得。”韩福曰:“吾奉承相钧命,镇守故都,专一盘诘往来奸细。汝无文凭,即系逃窜!”关公怒曰:“东岭孔秀被吾斩之。汝等拦吾,欲寻死耶?”韩福曰:“谁人与我擒之?”孟坦出马,轮双刀直取关公。公约退车仗,拍马来迎。孟坦战三合,拨回马走。关公赶来。孟坦只指望诱引关公,不想他马名赤兔,走若星飞,早马尾相交,赶上脑后一刀,砍为两半。公勒马回来,韩福闪在门首,尽力放了一箭,正中关公左臂。公口拔箭出,血流不止。公飞马径奔韩福,冲散众军。韩福急走不迭,公手起一刀,带头连肩斩于马下;杀散众军,保护车仗。

  公遂割帛束住箭伤,于路恐人暗算,不敢久停,连夜奔沂水关来。把关将并州人氏,姓卞,名喜,善使流星锤,原是黄巾贼余党,后投曹操,拨来守把关口。黄巾降者多,话中无用,多不载。早有人报去。

  却说关公杀了韩福,这韩福不是冀州韩馥。韩馥在那张邈处,心疑刎死。这个是纳粮买官的。卞喜寻思一计,就关前有座寺,名曰镇国寺,是汉明帝御前香火院,至董卓时废了。曹操又使韩福重修。卞喜就寺中埋伏下刀斧手二百余人,约定击盏为号,要害云长。卞喜离关,迎接关公。公见卞喜殷勤,下马相见。喜曰:“将军名震天下,谁不仰视?今归皇叔,以全大义!”云长诉斩孔秀、韩福之事。卞喜曰:“将军杀的是也。某如见丞相,替禀衷曲。”关公甚喜,遂同上马。

  过了沂水关,到镇国寺前下马。众僧鸣钟出迎。本寺有僧三十余人,数内长老正是云长同乡,法名普净长老。长老已知其意,向前来与关公问讯。关公答之,净长老曰:“将军离蒲东几年?”公曰:“近二十年矣。”净曰:“还认得贫僧否?”公曰:“离乡多年,不能相识。”僧曰:“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河。”卞喜见净长老说乡里故事,只恐走泄,叱之曰:“吾欲请将军赴宴,汝僧人何多言也!”云长曰:“不然。乡人见乡人,安得不相叙旧情耶?”长老请方丈内待茶。云长曰:“二嫂在车上,可先献茶。”长老教取茶先奉夫人,遂请关公入方丈。长老以手携拿戒刀,以目顾盼。公会其意,唤左右将刀近侧。卞喜来请关公,于法堂上筵席。公见壁衣之后多人密布,皆掣剑在手。公曰:“卞君请关某是好意耶?是歹意耶?”卞喜曰:“安得不敬乎?”关公于壁衣中窥见一群刀斧手,公大喝卞喜曰:“吾以汝为好人,安敢如此!”卞喜知事已泄,大叫:“左右下手!”其间有胆大者,就欲向前,皆被关公砍之。卞喜急下堂,绕廊而走。关公弃剑,执大刀赶来。卞喜暗取飞锤掷打。公用刀背隔开锤,赶将入去,一刀劈为两段,死于廊下。关公急来看二夫人。早有军人将欲围住,见公来四散奔走。公皆赶散,谢净长老曰:“若非吾师,已被此贼之害。”公遂辞净长老行。净曰:“贫僧此处难容,收拾衣钵,亦往他处云游。后会有期,将军保重。”这僧后来有相见处。普净相别去了。

  云长护送车仗,往荥阳进发。荥阳太守王植却与韩福是两亲家,比及云长来到,韩福家先使人通报了。云长到荥阳,王植使人守住关口,把关吏问了姓名,来报王植。王植即开关,喜笑相迎。云长说寻兄之事。植曰:“将军于路驱驰,夫人车上劳困,且请入城,馆驿中暂歇一宵,来日登途未迟。”公见王植意甚殷勤,遂请二嫂入城。驿庭中皆铺陈了当,王植请公赴宴。公曰:“尊嫂在上,不敢饮酒。”王植坚请,公不肯出,饮馔皆送至馆驿中。关公见于路辛苦,请二嫂正房歇定。从者各自安歇,饱喂赤兔马,并驾车马数匹。公亦解甲少歇。

  却说王植密唤从事胡班听令,曰:“关某背丞相而逃,又于路杀害太守并把关隘将校,死罪犹轻。此人武艺难敌。汝今晚可点一千军,围住馆驿,每一人一个火把,先烧断外门,四围放火;不问是谁,尽皆烧死。今夜二更举事,吾亦自引一千军接应。”胡班领了言语,便去点军。各人要火把一束,又要干柴引燥之物,先搬于馆驿门首。 胡班寻思:“我不识关云长怎生模样,当往观之。”

  胡班遂至驿中,问驿吏曰:“关将军在何处?”吏曰:“厅上看书者是也。”胡班往观,见云长左手绰髯,凭几于灯下看书。班见了,大惊曰:“真天人也!”语言颇高。公问何人,胡班入拜曰:“荥阳太守下从事胡班。”云长曰:“莫非许都城外胡华之子否?”班曰:“华乃班之父也。”公唤从者,于行李中取书付班。班看毕,叹曰:“险些误害忠良!”遂入密告曰:“王植心怀不仁,欲害将军,令四面一千火把,约二更放火。胡班今去开门,请将军急收拾车仗行李出城。”云长大惊,慌忙请二嫂上车。云长披挂提刀上马,出馆驿来,果见军士各执火把听候。急来到城边,只见城门早已启开。公催人伴火速出城。胡班送公出城,回去却才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