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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次日,王允有家藏明珠数颗,令匠者嵌一金冠,使人密送吕布。布得之大喜,候朝毕,径到王允宅致谢。允料布必来,允备嘉肴美馔,好酒细果等候。吕布至,允出门而接,接入后堂,让之高坐。布曰:“某乃相府一将士耳,司徒乃朝廷老大臣,何故错敬?”允曰:“方今天下别无英雄,惟有将军耳。允非敬将军之秩,敬将军之才德。”布大喜。允殷勤敬酒,口称董太师并布之德不绝。布酒至半酣,曰:“布早晚亦望司徒于天子处保奏。”允曰:“将军言者差矣。允专望将军于太师前提携,终身不忘大德。”布大笑而畅饮。允教左右退去,只留侍妾数人劝酒。允曰:“唤孩儿来,与将军把盏。”
少顷,二青衣丫鬟引貂蝉到席前再拜。布问何人,允曰:“小女貂蝉也。无可以敬将军,当出妻见子。”貂蝉与吕布把盏,目不转睛。允推醉曰:“孩儿央及将军痛饮几杯,吾一家全靠将军哩。”布请貂蝉坐,蝉要回。允曰:“吕将军吾家之恩人也,孩儿坐坐何妨。”又饮数杯,允佯为立脚不牢,仰面大笑曰:“吾欲将小女送与将军为妾,还肯纳否?”布跪谢曰:“布当以犬马之报!”允曰:“早晚选一良辰,送至府中。”布欣喜无限,频以目视貂蝉。蝉亦以秋波送情。允曰:“本欲留将军止宿,但恐太师见疑,实是不敢。”令貂蝉回。允送布上马,布谢而去。
允是夜与貂蝉曰:“天下百姓之福也!早晚请太师,汝却以歌舞侍之。”貂蝉应喏。
次日,允在朝堂,见卓旁却无吕布,允伏地拜请曰:“允欲屈太师车骑到草舍赴宴,未谂钧意若何?”卓曰:“司徒乃国家之大老,即然来日有请,当赴。”允拜谢归家,水陆毕陈,于前厅正中设座,锦绣铺地,内外各设帏幕。
次日巳时分,人报太师来到。允具朝服出迎,再拜起居。卓下车,左右持戟甲士百余,簇拥入堂,分列两傍,如霜似雪。遂于堂下再拜,卓命扶上,赐坐于侧。允曰:“太师盛德巍巍,伊尹、周公安能及也。”卓大喜。进酒作乐,允致敬之情,甚厚于天子。天色渐晚,卓酒半酣,允请卓入后堂。卓令甲士休进。允捧觞称贺曰:“允自幼颇习天文,夜观乾象,汉家气数到此尽矣。太师功德震于天下,若舜之受尧,禹之继舜,正合天心人意也。”卓曰:“安敢望此!”允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自古‘有道代无道,无德让有德’,岂过分乎?”卓笑曰:“果然天命归吾,司徒当为元勋。”允拜谢。
堂中点上画烛,止留女使进酒供食。允进曰:“教坊之乐,不足供奉钧颜,辄有草舍女乐,敢承应乎?”卓曰:“深感厚意。”允教放下帘栊,笙簧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有词曰: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
按彻《梁州》连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诗曰:
红牙催拍燕飞忙,一片行云透画堂。
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
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
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舞罢,卓命近前。貂蝉转入帘内,深深再拜。卓曰:“此女何人也?”允曰:“乐童貂蝉也。”卓曰:“能唱否?”允命貂蝉手执檀板,低讴一曲: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
丁香舌吐衠钢剑,要斩奸邪乱国臣。
卓称赏不已。歌罢,允命貂蝉把盏。卓乃擎盏殢音替曰:“春色几何?”蝉曰:“贱妾年未二旬。”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允再拜曰:“老臣欲将此女献主人,未审肯容纳否?”卓曰:“美人见惠,何以报德?”允曰:“此女得侍主人,其福不浅。”卓曰:“尚容致谢,”允曰:“天色已暮,先备毡车送到相府。”卓起身奉谢。
车辆已起,便送貂蝉先行。允拜送董卓直到相府。卓命允回,乘白马,前列侍五七人。离府行不到百余步,遥见两行红纱照道,灯影中一人手执方天戟,马上坐着吕布,半醒半醉,正与王允撞见。布见王允,就马上轻舒猿臂,一把揪住衣襟,睁圆环眼,手掣腰间宝剑,指允言曰:“汝既以貂蝉许我,今送与太师,何相戏耶?”手起剑落。性命若何?
凤仪亭布戏貂蝉
吕布当街撞见王允,心中大怒,骂曰:“老贼怎敢戏我哉!”允急止曰:“此非说话处,同到草舍。”布随允到家,下马同入后堂。允曰:“将军何故反怪老夫耶?”布曰:“有人报我,你把毡车送一女入相府,非蝉何?”允曰:“将军原来不知。”布曰:“我岂知就里!”允曰:“昨日太师在朝堂中,对老夫道:‘我有一件事,明日到你家。’允因此准备小宴等候。太师到,饮宴中说:“我闻你有一女子,名唤貂蝉,已许奉先。我恐你不准诚,特来上门告肯。’老夫见太师自到,安敢少违,随引貂蝉拜了董公太师。太师曰:‘今日良辰,汝可与吾作一大宴,配与奉先,以助一笑。’将军寻思,太师亲临,老夫焉敢推阻?”布曰:“司徒少罪。布一时错见,来日自当负荆。”允曰:“小女颇有些妆奁音连首饰,带过将军府下,便当送至。”布谢而去。
当夜,卓幸貂蝉,次日午牌未起。吕布在府下打听,绝无闻音耗,径入堂中,寻问诸侍妾。侍妾对曰:“夜来太师与新人共寝,至今未起。”布潜入卓卧房后窥之。貂蝉起于窗下梳头,忽见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极长大,头有束发冠,偷睛视之,见吕布潜立于池畔。蝉乃蹙双眉,做忧愁不安之态,复以香罗频掩泪眼。吕布窃视良久,乃出,沉吟思忖,未得真实。少顷,布又入。卓坐于中堂,见布来,问曰:“外面无事乎?”布曰:“无事。”侍立卓侧。卓方食,布偷目窃望,绣帘内一人往来观觑,须臾微露半面,以目送情。布知是貂蝉,神魂荡漾。卓见布言语不顺,频那身迎里而望。卓曰:“奉先无事且退。”布出,心中愈疑。到家,妻见布情绪不佳,问曰:“汝今日莫非被董太师见责来?”布曰:“太师安能制我哉!”妻不敢问。布自此心在貂蝉身上,每日径进府堂,不能一见。
董卓自纳貂蝉后,情色所凝,月余不出理事。貂蝉无非于枕前席上殢雨尤云,董卓合休,自然迷恋。时值春残,卓染一小疾,貂蝉衣不解带,曲意阿从,卓心愈喜。卓睡,布立于床前。貂蝉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而不转睛。布以点头答之。貂蝉以手指董卓,强擦泪眼。布心如碎。卓朦胧双目,见布动静,猛扭回身视之,见貂蝉于屏风后立。卓大惭,叱吕布曰:“汝敢戏吾爱姬耶!”唤左右逐之,今后不许入堂。吕布大怒,怀恨而归府。
人报与李儒,儒慌忙入见卓曰:“太师何故责于奉先?”卓曰:“因窃吾爱姬,吾故逐之。”儒曰:“太师欲取天下,何故以小过而责之?如温侯心变,大事去矣。”卓曰:“奈何?”儒曰:“来朝唤入,赐以金帛,以好言慰之,自然无事。”卓次日使人唤布入堂。卓曰:“吾前日病中,心神恍惚,不知所言,有责于汝,汝勿记心,来日休离左右。”随赐金十斤,锦二十匹。布谢曰:“大人见怪,布何敢怀焉!”自此再入堂中,略无忌惮。
卓疾稍愈,因有貂蝉,不回郿坞。每入朝,吕布手执画戟,乘马于车前;及至殿前下车,带剑上殿,布执戟立于阶前:百官拜伏于丹墀,左右拱听约束。朝退,布乘马于前引导。
是日,布引卓来到内门阶,略住少时,见卓与献帝共谈,吕布慌提戟出内门,上马径投相府来,系马于道旁,提戟入后堂,寻觅貂蝉。蝉见布寻觅,慌忙出曰:“汝可去后园中凤仪亭边等我,我便来。”卓府后有凤仪亭,取凤凰来仪之义也。布提戟径往,立于亭下曲阑之傍。良久,见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泣与布曰:“我虽非王司徒亲生之女,待之如神珠玉颗。一见将军,大人肯许,妾已平生愿足。谁想太师起不仁之心,将妾淫污,恨不得死耳!今见将军,只可表妾诚心。此身已污,不得复事英雄;愿死于君前,以绝君念!”言毕,手攀曲阑,望荷花池便跳。吕布慌忙抱住,泣曰:“我知汝心久矣,恨不能够共语!”貂蝉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够与君为妻,愿相期于后世!”布曰:“我今生不能够与汝为妻,非世之英雄也!”蝉曰:“妾度日如年,愿君怜悯而救之。”布曰:“我在内庭愉空而来,恐老贼见疑,必当速去。”提戟转身。蝉牵其衣曰:“君如此惧怕老贼,妾身终无见天日之期也!”布立住曰:“容我思忖一计,共你团圆。”貂蝉曰:“妾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轰雷灌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谁思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讫,泪下如雨。两个偎偎倚倚,不忍相离。
却说董卓在殿上,回顾不见吕布,心下甚疑,急上车回府,见布马拴于府门,问吏,吏答曰:“温侯入后堂去多时了。”卓叱退左右,径入后堂,寻觅不见,及无貂蝉,问侍妾。侍妾曰:“温侯却才执画戟至此,不知何在。”卓寻入后园,见吕布倚戟,和貂蝉在凤仪亭下。卓走至跟前,大喝一声。布回头见卓,大惊。卓夺下吕布手中戟,吕布便走。卓赶来。吕布走得快,董卓胖,赶不上。卓提戟来杀吕布,布手起一拳,打戟落于草中。卓拾起戟赶来,布已走五十步远。卓赶出园门,一人飞奔前来,与卓胸膛相撞,卓倒于地。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王允授计诛董卓
原来李儒到相府门,见从者言曰:“太师大怒,去寻吕布!”儒慌赶入时,见吕布奔走,曰:“太师杀我!”儒急奔入,正撞董卓倒于地上。儒急扶卓至书院中,再拜曰:“儒实为社稷之计,冲倒恩相。死罪!死罪!”卓曰:“叵耐逆贼玩弄吾之爱姬,誓必杀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日楚庄王夜宴诸侯,令爱姬劝酒,忽狂风骤起,尽灭其烛。座上一人抱爱姬,姬手揪冠上缨,告知庄王。庄王曰:‘酒后也。’命取金盘一面,尽撧其缨,然后秉明烛。其会曰:‘撧缨会’。正不知戏爱姬者何人也。后庄王被秦兵围住,见一大将,杀入阵中,救出庄王。王见其人身带重伤,问之,答曰:‘臣乃蒋雄也。昔‘撧缨会’上,蒙大王不杀之恩,故来答报。’太师何不鉴‘撧缨’之德,就此机会,以貂蝉赐吕布,布感大恩,必以死报太师也。”董卓方回嗔作喜曰:“汝可说与吕布,吾以貂蝉赐之。”儒曰:“汉祖以黄金二万赐陈平,遂兴大业。今日太师之所为,正类此。”儒谢而出。
卓入后堂,唤貂蝉而问之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将谓温侯是太师之子,回避之。这厮提戟赶来,到凤仪亭边,妾欲投荷花池,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董卓曰:“我欲将汝赐与吕布,何如?”蝉曰:“妾身已事大贵,今欲与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卓慌夺剑而拥抱曰:“吾戏汝!”貂蝉哭倒于卓怀,曰:“此必是李儒之计也!儒与布厚交,故设此计!”卓曰:“我安能舍汝耶?”貂蝉曰:“只恐太师不与妾为主。”卓曰:“吾宁舍性命,必当保汝!”貂蝉泣谢曰:“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之害。”卓曰:“吾明日和你归郿坞去受快乐。”貂蝉曰:“坞中可居否?”卓曰:“城中有三十年粮食,门外列数百万军兵。成事,则你为贵妃;不成事,则你亦为富贵人之妻也。慎勿忧虑。”貂蝉拜谢。
次日,李儒入见曰:“今日良辰,可将貂蝉送与吕布。”卓变色曰:“汝之妻肯与吕布么?”儒曰:“主公不可被妇人所惑。”卓曰:“甚妇人能惑我心?貂蝉之事,再勿多言,言则必斩”李儒仰天叹曰:“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卓命左右:“逐出李儒,收拾车马,今日便还郿坞。”百官俱各拜送。
貂蝉在车上,遥见吕布于稠人之内,眼望车中。貂蝉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卓车已去,布缓辔于土冈之上,望毡车而泣。背后一人在马上云:“温侯何故遥望而发悲耶?”布视之,乃太原祁郡人,姓王,名允,字子师。布曰:“吾为公女耳。”允佯惊曰:“许多时尚未与将军?”布曰:“老贼自宠幸已久矣!”允掩其面曰:“禽兽之所为也!”布将上件事一一告允,允曰:“同到敝处商议。”
布随入城,到允宅前下马,入密室。允置酒款待布。布怒气转添,王允曰:“太师淫吾之女,夺将军之妻,诚可为天下之笑端。非笑太师,笑允与将军耳!允老羸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怜将军半世之英雄耳!”布就气倒于地上。允慌急救之,曰:“老夫语失,将军息怒。”布曰:“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允急掩其口:“将军勿言,恐累及老夫,允族皆死!”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之手下乎!”允曰:“以将军之才,过于韩信百辈;信尚为王,将军岂可久做温侯乎?”布曰:“吾杀老贼,奈是父子之道,恐惹后人议论。”允大笑曰:“将军自姓吕,卓自姓董。掷戟之时,彼岂有父子情耶?”布奋然大怒曰:“非司徒之良言,则布亦为老贼之害矣!”允曰:“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留名,万古不朽;将军若扶董卓,乃反臣也,史官下笔,骂名万代。”布随下拜曰:“布意已决,司徒勿疑。”允曰:“但恐事又不成,反招大祸。”布拔带刀,刺臂出血为誓。允跪谢曰:“汉天下四百余年,皆出将军之赐也!天子已有密诏,将军宜怀之,切勿泄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布慨然领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