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马太傅与赵太仆,以周、召之德,衔命来征,宣扬朝恩,示以和睦,旷若开云见日,何喜如之?昔贾复、寇恂亦争士卒,欲相危害,遇光武之宽,亲俱陛见,同舆共出,时人以为荣。自省边鄙,得与将军共同此福,此诚将军之眷,而瓒之幸也。

  建武二年丙戌秋,贾复南击召陵、新息,平之。后部将杀人于颍川,太守寇恂捕得系狱。时尚草创,军营犯法,率多相容,恂戮之于市。复以为耻,过颍川,谓左右曰:“吾与寇恂并列将帅而为其所陷,今见恂必手剑之。”恂知其谋,不欲与相见。姊子谷崇曰:“崇,将也,得带剑侍侧。卒有变,足以相当。”恂曰:“不然,昔蔺相如不畏秦王,而屈于廉颇者,为国也。”乃敕属县盛供具,储酒醪,执金吾,军入界一人皆兼两人之馔。恂出迎于道,称疾而还。复勒兵欲击之,而士吏皆醉,遂过去。恂遣崇以状闻,帝乃征恂。恂至,引见。时贾复先在座,遂起相避。帝曰:“天下未定,两虎安得私斗?今日朕分之。”于是并坐,极欢。遂共车同出,结友而去。

  绍得书,甚喜。

  次日,马、赵二人到瓒营,各宴数日,送二人还朝。瓒表玄德平原相,朝廷准奏。瓒班师回。赵云与玄德分别,玄德执云手垂泪,不忍相离。云叹曰:“某曩曰将谓公孙乃当世之英雄,今观所为,袁绍等辈耳!”玄德曰:“将军且坚心事之,相见有日。”洒泪而别。玄德遂回平原。公孙瓒同赵云去了。

  却说袁术在南阳,闻袁绍新得冀州,遣一使径来求马千匹。绍不与一骑,术大怒。自此兄弟不睦。又遣一使往荆州,问刘表借粮二十万,表不与一粒。术恨之,密遣人遗书与孙坚。书曰:

  异日夺印截路,乃吾兄绍之谋也。今绍又与表相议起兵,袭取江东,吾不忍言。公可速兴兵取荆州,吾当与助夹攻袁绍,二仇相报。汝得荆州,吾取冀州,切勿误也。

  坚得书,曰:“叵耐刘表昔日断吾归路,今不乘时报恨,又待何年!”聚帐下程普、黄盖、韩当等商议。程普曰:“袁术多诈,其言未可准信。”坚曰:“吾自欲报仇,岂可望袁术之助乎?”于是差黄盖先来江边安排战船五百只,多装军器粮草,大船载马,克日兴师。

  江中细作探知,来报刘表。表知大惊,急聚文武将士商议。谋士蒯良、蒯越、蔡瑁等,侍立左右。表曰:“今孙坚报旧恨,将及起,奈何?”蒯良曰:“不必忧虑。可令黄祖部领江夏之兵为前驱,主公率荆、襄之众作援。坚跨江涉湖而来,安能耀武扬威乎?”表用其谋,令黄祖设备,随后便起大军。

  却说孙坚有四子,皆吴夫人所生:长子名策,字伯符;次子名权,字仲谋;三子名翊,字叔弼;四子名匡,字季佐。吴夫人之妹,孙坚次妻,亦生一儿一女:子名朗,字早安;女名仁。坚又过房俞氏一子,名韶,字公礼。坚有一弟,名静,字幼台。坚临登程,静引诸子列拜于马前而谏曰:“今董卓专权,天子懦弱,海内大乱,各霸一方。江东方始稍宁,以一小恨而起重兵,非所宜也。愿兄详之。”坚曰:“非汝所知也。吾誓纵横天下,济世安民。有仇不报,岂可握手待死也?”遂不听谏。长子孙策曰:“愿随父亲同往。”坚曰:“此子自幼英气过人,可随我领兵。权与叔父善保江东。”策上船,前奔樊城。

  黄祖伏弓弩手于江边,布精兵于后,见船傍岸,乱箭俱发。坚令诸军不可乱放一箭,只伏于船中来往诱之。一连三日,船数十次傍岸,黄祖军箭尽,却拔船上所得之箭,十数万枝。当日,正值顺风,坚令众军士一齐放箭。岸上支吾不住,喊声大举。南军登岸,程普、黄盖分两路兵,直取黄祖营寨,背后韩当于中大进。三面夹攻,祖兵大败,弃樊城而走。坚令兵追袭,黄祖走邓城。

  坚令黄盖守住般只,坚直取黄祖。祖引军出迎,布阵于野。孙坚列成阵势,引众将出在门旗之下。孙策也全副披挂,挺枪立马于父之侧。黄祖引二将出马,一个是江夏张虎,一个是襄阳陈生。这两个初反在江夏,后投刘表,以为上将。黄祖扬鞭大骂:“江东鼠贼!安敢侵犯汉室宗亲之境界耶!”言罢,张虎拍马,手拈铜叉而出。坚大怒曰:“谁能斩此贼将?”韩当应声而出。两骑相交,战三十余合,胜负未分。陈生见张虎力怯,飞马挺枪出阵,要来双斗。孙策在父后望见,按住手中枪,扯弓搭箭,正射中陈生面门,应弦落马。张虎见侧边陈生坠地,措手不及,被韩当一刀削去半个脑袋。程普纵马,直来阵前捉黄祖。黄祖弃却头盔战马,杂于步军内逃命。孙坚掩杀败军,直到汉水上面,拨黄盖船只放于汉江。

  黄祖聚败军来见刘表,说坚势不可当。表慌请蒯良议曰:“黄祖兵败,挫动锐气。兵无战心,只可深沟高垒,以避其锋。却潜地令人求救于袁绍,此围自可解矣。”瑁曰:“子柔之言,真拙计也。兵临城下,将到壕边,岂可束手而待其死!某虽不才,愿请军出阵。”刘表许之。

  蔡瑁引军万余,出襄阳城外,于岘山布阵。孙策将得胜之兵,长驱大进。蔡瑁出马。坚曰:“此人是刘表后妻之兄也,谁与吾擒之?”程普挺铁脊矛出马,与蔡瑁交锋。不到数合,蔡瑁逃命奔回阵中。坚驱大军,杀得尸横遍野。败军跟随蔡瑁逃入襄阳。蒯良言:“瑁不听良策,以致大败,按军法当斩。”刘表以新娶其妹,不肯加刑。人报孙坚分兵四面围住襄阳。蒯良一面拨兵固守城池;一面写告急文书,令人去投袁绍。

  且说孙坚打城,数日不下。忽一日,狂风骤起,将中军“帅”字旗竿吹折。程普曰:“此不祥之兆也。”径来帐下见孙坚,曰:“中军‘帅’字旗竿被风吹折,于军不利也,可暂班师。”坚曰:“吾屡战屡胜,取襄阳只在旦夕,岂可因风折旗竿而罢兵。”韩当曰:“此旗乃军中之主,亦不可轻易。”坚曰:“风乃天地呼吸之气,方今隆冬,朔风暴起,折断大旗,何足为怪?吾平生用兵,不信此等异事,只理会得攻城。”

  却说城中蒯良来对刘表言曰:“某夜来仰观,见一将星欲坠地。以分野度之,必应孙坚也。上袁绍书已写就,主公当问谁可突围而出。”表问之,阶下一人应声而出。表视之,健将吕公也。良曰:“汝既敢去,可听吾计:与汝马军五百,多带能射者。汝冲出阵去,可奔岘山。他必将军来赶,汝分一百人上山,寻石子准备;一百人执弓弩伏于林中。但有追兵到时,不可径走,周踅引到埋伏之处,矢石俱发。若能斩将降兵,放起连珠号炮,城中便出接应;如无追兵,不可放炮,趱程而去。今夜月不甚明,黄昏便可出城。”吕公领了计策,拴束军马。蒯良调拔四门,听号接应。

  当夜黄昏,城上望东南角无甚人马,密开东门,纵吕公军马出城,到前寨径过去。

  孙坚在帐中忽闻喊声,急上马引三十余骑,飞星赶到东南角时,军士说有一彪人马杀将出来,望岘山而去。坚不报诸将,只引三十余骑赶来。吕公已于山林丛杂去处,上下埋伏。坚马快,单骑独出。前军不远,坚大叫:“休走!”吕公勒回人马来战。孙坚交马只一合,吕公便走,闪入山路来。坚拍马追赶吕公,见路交杂,不知去处。坚欲上山,山上石子乱下,林中乱箭俱发。坚体中石、箭,脑浆迸流,人、马俱死于岘山之内。寿至三十七岁。时汉献帝初平三年,岁在辛未,十一月初七日。

  吕公截住三十余骑,并皆杀了,放起连珠号炮。城中黄祖、蒯越、蔡瑁分投引兵杀出,江东诸军大乱。黄盖听得喊声大震,引水军杀来,正迎黄祖。交马两合,生擒黄祖。程普保着孙策,急待寻路,正逢吕公。程普纵马向前,战不到数合,一矛刺吕公于马下。两军大战,杀到天明,各自收车。刘表军自入城。

  孙策回到汉水,方知父亲被乱箭射死,尸首已被刘表军士扛抬入城请赏。孙策痛哭。众将俱号泣不止。策曰:“父尸在于他处,安得返魂于乡里?”黄盖曰:“今已活捉黄祖在此。得一人入城讲和,将黄祖去换主公尸首。”言未毕,军吏桓楷出曰:“某与刘表有一面旧交,某今便行。”

  策令楷到城中见刘表,具言其事。表曰:“尸首,吾已用棺木盛贮在此。可速放黄祖,吾两家各罢兵,再休侵犯。”

  后有史官评孙坚曰:

  坚勇挚刚毅,孤微发迹,导温戮卓,山陵杜塞,有忠壮之烈。后权称帝,谥坚曰武列皇帝。

  桓楷拜谢欲行,阶下蒯良出曰:“不可!不可!吾有一言,令江东诸军片甲不回。请先斩桓楷,然后用计。”计道甚的?恒楷性命还是如何?

司徒王允说貂蝉
  蒯良出曰:“方今孙坚已丧,江东无主。坚子皆幼,不能历事。可乘此虚弱之时,火速进兵,江东一鼓可得也。若付尸还策,容回南郡,养成气力,荆州之患也。”表曰:“吾有黄祖在彼营中,安忍弃之?”良曰:“舍一无谋之辈,而取万里之土,此乃大丈夫所为也。”表曰:“吾与黄祖心腹之交,舍之不义。”遂送桓楷回营,相约以尸换黄祖。黄祖得回。

  孙策迎接灵柩,挂孝回军,两边罢战,回到江东。做孝已毕,葬父于曲阿之原。策辞墓,引军居江都,招贤纳士,屈己待人,因此四方有才德者,渐渐投之。

  却说董卓在长安,闻孙坚已死,乃曰:“吾心腹却除一患也。”问其子多少年纪,答曰:“十七岁。”卓曰:“何足道哉!”自此董卓自号为“尚父”,出入僭天子之仪仗。封弟董旻为左将军、鄠侯;兄子董璜为侍中,总领禁军。不问宗族长幼,皆封列侯;男女怀抱中,便以金紫爵位与之。差二十五万人夫筑郿音梅坞,与长安城廓一般高下厚薄,周回九里。郿坞离长安二百六十里。坞盖宫室仓库,屯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美貌女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者八百人,充为婢妾。坞内堆积金玉彩帛珍珠,不知其数。卓常云:“吾事成,当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养老。”省台公卿但见卓出,皆拜于车下。朝廷旧臣宰,尽皆委用。此是蔡邕之荐也。

  忽一日,御史中丞皇甫嵩拜于车下。卓曰:“皇甫义真,你今日服我乎?”义真,嵩之表字也。嵩答曰:“安知明公位至于此!”卓曰:“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不自知耳。”嵩曰:“昔日嵩与明公皆鸿鹄,不意明公变为凤凰耳。”卓大笑曰:“义真怕我乎?”嵩曰:“明公以德辅朝廷,大度方至,谁不敬耶?君为酷法严刑,天下皆惧,岂独嵩乎?”卓又笑。

  卓家属皆在郿坞,或半月一回,或一月一回,公卿皆拜于横门外音光门。于路设帐幔,常与公卿聚饮。一日,北地招安降士数百人到来,卓出横门,百官皆送。卓留宴饮,却将降士数百人,于座前或断其手足,或凿去眼睛,或割其舌,或以大锅煮之。皆未死,于酒桌几前反复挣命。百官战栗失箸,卓饮食谈笑自若。百官告散,卓曰:“吾杀歹心者,何怕之?”

  数日前,太史院禀卓曰:“黑气冲天,大臣有灾。”卓于省台大会百官,列坐两行。酒至数巡,吕布径入,耳边言不数句,卓笑曰:“原来如此。”命吕布于筵上脑揪司空张温下堂。百官失色。卓曰:“太史昨言大臣有灾,原来应在此人身上。”不多时,侍从将一红盘托张温头入献。卓令吕布劝酒,每人面前将头呈过。百官魂不附体,皆面不相顾。卓笑曰:“诸公勿惊。张温结连袁术,欲图害我,因使人寄书来,错下在吾儿奉先处。故斩之,以夷其三族。汝等于吾孝顺,吾不害之。吾天佑之人,害吾者必败。”众官唯唯而已。当晚皆散。

  司徒王允归到府中,寻思今日席间之事,坐不安席,策杖步出后园,仰天垂泪,沉吟于立于荼蘼架侧。忽闻有人在牡丹亭畔长吁短叹,允潜步窥之,乃府中歌舞美人貂蝉女也。其女自幼选入府中充乐女,允见其聪明,教以歌舞吹弹,一通百达,九流三教,无所不知。颜色倾城,年当十八,允以亲女待之。是夜,允听良久,喝曰:“贱人将有私情耶?”貂蝉正色跪于允前,答曰:“贱妾安敢有慕私情!”允曰:“汝不有所私,何夜深于此长叹?”貂蝉曰:“容妾伸肺腑之言。”允曰:“汝勿隐匿,当实告我。”貂蝉曰:“妾之贱躯,自幼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未尝以婢妾相待,作亲女视之。妾虽粉骨碎身,莫报大人之万一。妾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妾不敢问,解大人之忧。今晚又见大人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貂蝉跟允到阁中,允尽叱出妇妾。允教貂蝉于中端坐,允叩头便拜。貂蝉惊倒,伏地曰:“大人何故下拜贱妾?”允曰:“汝可怜汉天下生灵!”言讫,泪如涌泉。貂蝉曰:“适间贱妾曾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允跪而言曰:“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垒卵之难,非汝不能救也!”貂蝉再三拜问,允曰:“贼臣董卓将欲篡位,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观二人皆溺于酒色之徒,今欲用连环之计,先将汝许嫁吕布,然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分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宗庙,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貂蝉曰:“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献出。到他处,妾自有道理。”允曰:“事若泄漏,我当灭门矣!”貂蝉曰:“大人勿忧。妾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世世不复人身。”允拜谢而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