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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楼
璞玉领命出来,回到屋里,苏己问道:“老爷叫去生气了不曾?”璞玉摇头道:“不曾,只叫我往建昌探望姐姐去呢!想来你身上有病,如何撂下去得!”说毕,长叹一声。苏己执着璞玉手道:“大爷不必伤心,我的病也不甚重,你去也不过几日内就回来了。一则父命至重,再则看姐姐也是要紧,我那里就至死了呢。”说着不禁流下泪来。璞玉忙替他擦着眼泪,一面说道:“你别愁闷,我去也不过十几日就回来了。”苏己强支着病身起来,与双庆、双贵等,预备了璞玉的衣服穿戴一应用物。
临去之前,璞玉又恐苏己孤闷,央了熙清过来同住,又再三叮咛了福寿当心服侍等事。少年夫妻,自相遇以来,又是分外亲热的,离别之晨,不免两下伤心了一回。至介寿堂后,老太太又教璞玉道:“到了那边也不必耽搁多日,你媳妇也病着,问了他们安好,即便回来。”璞玉答应了。别过老太太、金夫人出来时,苏己扶着福寿送至垂花门而回。
到外头见了老爷,又复领命,带了仆从们出来。离家时虽与苏己不忍割舍,起程之后,一则因想念德清多日,再则又可见琴、炉二人之面,在路趱行,一日便到金绍家来了。
且说,德清夫妻已知璞玉来,那日迎出仪门,彼此相见。德清拉着兄弟手,无语流泪,璞玉也悲喜交集。入房后,德清跪请了老太太、老爷、福晋姨娘安,再问了阖家大小的好。璞玉也问候了姐夫、姐姐。姊弟二人,两年来得相见,欢喜谈笑之情,也难尽述。那金绍也是和顺君子,与璞玉无不情意相投。
晚饭后,姊弟二人灯下叙家常时,德清问起:“听说你的媳妇为人贤德,其实怎么样?熙妹妹又小,二人可和睦不和睦?”璞玉一一回答,说了许多话,直到夜半方安歇了。
次日,见金绍家院舍虽无贲府之高厅广字,倒也齐整严紧,心中也觉欢喜。又闻金公家离此不远,欲往探访,问德清时,德清道:“听说舅舅进京去了,大舅母又为炉姑娘之故疾,带往汤泉沐浴去了。家中只有二舅母、母女二人。琴姑娘已有了人家儿,听说今年秋天便要娶过去,所以如今正忙着针线呢。”璞玉听了偌多不顺心的话,大为扫兴。但因舅父家,不可不往。
至金府来时,真个是静悄悄的。门子传报后,顾氏命璞玉入内相见了,问候了家中安好,设宴款待。璞玉因不见琴自歇,问:“姐姐身上可好?”顾氏遂吩咐丫头们:“传于你们姑娘:外甥哥儿来了,要见见。”丫头们去了半日方回来道:“姑娘说:问兄弟好,如今身上不好,不能相见,如果必欲见时,明日再说。”顾氏笑道:“女孩儿家性子,一有了人家儿,不论甚么人,都羞于着面。哥儿不知道,琴丫头有了人家,今年秋天人家就要娶过去,所以你舅舅办嫁妆去了,不然你这次也可见着他了。你今日且住在这里,明日见了你姐姐再去。”璞玉答应了。
口内虽问着聘琴默的人家儿及金公回来前日子,不知何故,心中只觉闷闷的,饭后在外书房安歇了。一夜盘算着琴默未见之故,又想起他扇子上所题之诗。自思:“琴姐姐怨恨我自然是不浅的,只是你那里知道,我自己不得张主的原故呢。”展转心酸,直至天明,不曾合眼。也不知枕上流了多少泪。
次日早起,梳洗已毕,进内来时,顾氏正诵早经。因此命丫头们领璞玉到他姐姐屋里暂坐。这正合了璞玉之意。走进琴默所住的院内来,只见花木茏葱,三间绣房,虽未画栋雕梁,建造得也尽精巧。璞玉方上台阶时,瑞虹迎了出来,打起门帘子,请入外间,笑道:“大爷这里暂坐,姑娘还未梳洗完呢。”璞玉便坐在东边炕上,周览那房中陈设修饰。等了半日,忽一小丫头掀起内间内帘道:“姑娘出来了。”只觉一阵香气扑鼻,琴自歇扶着凭霄冉冉而出。但见:
裁就名花容颜,绫裹细柳体态,看红麝白玉奇柔润,又正是燕飞莺翔时,云鬓乌色连云水,眉端青黛透眉杪,袅袅婷婷非但难画,便是身影亦妩媚。
璞玉未见琴自歇已两年有余,常言道:“三日不见,拭目相看。”似比先时更觉光艳照人了,见而大惊。二人相见施礼毕,璞玉道:“兄弟不知进退,使大姐姐忙了。”琴自歇笑道:“我梳洗烦慢,以致贵客多候了。”二人遂分宾主而坐。璞玉道:“兄弟那年未得亲饯姐姐,别后实是悔恨不及,更兼每当想起姐姐深思厚爱,使我五脏几乎都碎了。今又幸得一见,愿得终日相聚。只恐砖列玉侧,有污姐姐光颜。”说着不觉流下泪采。琴默也满眼眼水,勉强笑道:“我们乃是至亲骨肉,兄弟何出此言。纵早晚相聚,也非他人,只是似我草芥之身,比之与玉,未免过誉了。”璞玉道:“此正所谓‘白玉不自知其洁,楠木不自知其香’了。”
琴默笑着说道:“请入里间拜茶。”遂让璞玉到内间坐了。一时丫头们备上茶果来,璞玉一面吃茶,一面抬头见墙上挂一紫竹洞箫,便笑问:“素知姐姐善琴,原来也善于箫。”琴默道:“不过闲着胡乱吹吹罢了,那里会这个。”璞玉将起去将那箫取下来看时,只见单丝系着一个瓷环在上面,璞玉道:“姐姐如何不系个玉环,倒系了这个?”琴默笑道:“金玉之物,岂可多得,我那里有。”璞玉无意的说道:“不是还有我小时候给的那个玉环吗?”琴默点头微微一笑道:“自古以来,人偏戴个玉环,竟不知何意?”璞玉道:“据闻:玉乃取其洁,环乃尚其终始如一也。”琴默又点头道:“原来如此,因我愚昧,你虽将他给了我,我却未解其意,幸赖愚钝,未改终始。”璞玉听了,羞得满面通红,纵有满腹言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长叹了一声,低下了头,只顾说那箫好。方欲吹时,琴默又让茶,璞玉笑道:“姐姐这箫赏了我罢。”琴默道:“这也无甚可取之处,不过中心空空而已。兄弟若要,明日奉送。”
正说着,顾氏太太进来了,遂一同吃了茶。又住了几日,自思:“永居也无用。”只得暗中流泪,拜别了顾氏、琴默等来到德清家里。又过了几日,因心中记挂着苏己之疾,便向姐夫、姐姐告归。德清也知其心中愁闷,方欲送别时,只见丫头们回:“顾氏太太那边,遣瑞虹姑娘来了。”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悲催艳魂归太虚界 哀函香泪洒在人间
话说德清唤进顾氏所遣一个媳妇同瑞虹进来见了,那媳妇将顾氏赠金夫人的各色礼物一一交与了璞玉,又从瑞虹手中取过一件红毡袋盛的东西,笑道:“这是我们姑娘吹过的箫,那日大爷要的,姑娘回了我们太太送来的。”璞玉忙站起来接过,向瑞虹欠身道:“归去回复姐姐谢恩。”
原来德清已生了一子,见嬷嬷抱过来,璞玉喜爱,玩耍了一会子,待领了德清送回家的馈仪后,金绍奉酒送行,姊弟二人洒泪而别。这正是:“离合悲欢无定时,东西南北任马足。”璞玉归家心切,沿路也无心赏玩野最。又正值清秋,如风卷残叶,一日回到家中,入介寿堂见了老太太,又见过了老爷、太太。回到自己屋里来时,苏己扶着人降阶相迎。
璞玉见苏己越发形容憔悴,体衰力微,气喘吁吁,弱不胜衣,忙握住双手入房,一边道:“嗳哟!如何这么几日内使瘦得这个样儿了,不知又添了甚么病?”苏己满眼泪水,说道:“倒没添甚么病,只是咳嗽不已,不时发冷汗,懒得吃东西。”璞玉蹙眉道:“老爷、福晋姨娘不曾请大夫诊治吗?先前那药若不济事,只管用那一样做甚么?也该换一换了。”
正说着,只见秀凤、双庆等众丫头们进来见礼。璞玉喝了一盏茶,遂起来欲回老太太,另请大夫去。苏己忙按住坐下道:“昨日听说,老爷也寻别的大夫呢,再等两日不就知道了!如今你刚刚回家来,即为我的事到上头去回,岂不老爷、太太没照管似的了。我料这病,也无须用药治,只是好生养着不出屋,托老爷、太太的福,也没甚要紧似的。”说话间又干咳了几次。璞玉心中愁闷,又宽慰苏己,说给炉湘妃先前得了此病,而后痊愈之事。听丫头们说:“二姑娘来了。”掀帘处,只见熙清走入来,请了哥哥安,又问候德清,说笑不提。
自是,苏己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昼间合目而卧,不愿动弹,夜里不能入寐,时时咳嗽不已。终日为病魔所缠,不得一时安稳。那般个娇柔身躯,如何禁得起,直咳嗽得莺喉嘶哑以至渐渐言语无声了。苏己自度不能痊可,只有暗暗哭泣,眼眶也渐渐眍偻下来了。
璞玉看着心中着急,只得往老太太跟前来回。当时老太太听说外甥女儿圣如要出嫁,所以唤了金夫人来商议送嫁妆的事,正叫妙鸾、秀凤包裹衣服、首饰、绸缎等物。璞玉问绵长,知道了祁璞玉的哥哥娶圣如之事,心中又添了一层悲凄。没奈何,长叹了一声,倒背着手,往会芳园哭去了。
一日,又值秋末冬初,那府里的德氏婆媳二人,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锺可人原与苏己亲近了几年,抽空儿来看望来了,璞玉自介寿堂伴着回来,可人轻轻走到内间时,苏己见了忙欲起来相见。可人忙抢步向前,握住手道:“快别起来,别动,当心头晕。”说着看了苏己的脸,失声道:“哎呀!只两个多月不见,怎么瘦的这个样儿了。”说着坐在苏己身旁。
璞玉唤丫头们:“快倒茶来,嫂子在上屋没吃茶。”可人紧握着苏己手,勉强笑道:“妹妹此病,终究是甚么上头得的呢?”苏己道:“嫂子啊!我遇着这么一个人家儿,老爷、太太又象自己亲生的一般疼爱。你兄弟虽然年青,倒也他爱我敬的,这几年来没红过一次脸。再说阖府上下同辈儿,姐姐你是不消说的了,别的不管是谁,无一人不爱惜我的,也无一人与我不好的。如今我染此不治之症,自老太太起,老爷太太前,未得孝顺一日,再姐姐你这般疼我,纵有十分报答的心,也不能够了,我自度此病未必过得去今年。”
璞玉从旁听了那些话,如万箭钻心,不禁又流下泪来。可人见他们这般情景,也不免伤心,只看着病人的光景,自忖:“若自己伤起心来,却非劝解安慰之意。”想毕,向璞玉道:“大爷你也忒婆婆妈妈的了,妹妹不过因为恨病不愈,所以说这话罢了,那里就到那个地步呢!况且也不是老了,退了年月灾星也就好了。”说毕,又向苏己道:“你别胡思乱想,岂不自己添了病了?”璞玉道:“他这病只止了咳嗽就好了。”可人道:“大爷你只管在这里作甚么,老太太岂不惦记着,你且先去,我们姐妹们再略坐坐。”璞玉便出去了。
这里可人又说出好些人,打比方劝解了一番,说了许多衷肠话儿,抽了几袋烟。又道:“你好生养着身子,我再来看你。适才听老太太说,这里老爷遣人去寻那个治好炉姑娘病的大夫去了,你这病也该好了,所以想起好大夫来了。”苏己强笑道:“凭他是甚么好大夫,就是精仙,治得病治不得命。姐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捱着日子罢了!”可人道:“你只管这么想,这病甚么时候才好呢?总得想开一些才好。听大夫们说:若不好生治,怕是春天不好呢。咱们也不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儿,这里的老爷、太太,若听说治得你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要回去了。”苏己道:“姐姐,恕我不能送了,闲了的时候,还求过来瞧瞧我,我一个人实是闷的慌,我死前与姐姐多说几句话儿。”可人听了,不禁满眼流泪,道:“我得了闲,必常来看你。”其间德氏已打发人来叫了两三遍,于是辞别了出来。
贲侯听说媳妇的病如此重了,心中愁闷,与金夫人商议。因这里几个大夫都不济事,想起了那年璞玉病时请来的那个刘大夫,忙备车马去请时,不想差人去了十几日,方回来回复说:“那刘大夫,去年回福建老家去了,问他亲友时,说是三年后才得回来。”贲侯听了,低了头,想福建去此数千里远,无奈何,只得又寻左近别的大夫用药。
可怜那苏己,病势虽重,断不肯蓬首垢面。身子虽已弱不禁风,总不疏晨昏定省之节。老太太、金夫人等虽说了几次,略有些力气便过去,直等到贲侯说后,方止,阖家上下大小,无一人不为他担忧。捱过了寒冬,至初春上浣,见百药无救,虽服以升斗,病势有增无已,全无效验。苏己一日己心灰意冷,打定了主意,也不吃燕窝,也不服人参,待璞玉自外头进来后,说道:“妾自遇了大爷,受尽了深恩厚爱已至今日,不曾报效得涓埃之万一,倒因为病了,自老太太起,老爷太太和你都添了说不尽的烦恼。到了今日,父母之心虽未尽,妾意已足。人生在世,都难免一个死字,只看早晚罢了。因前生结得善缘,今生得生在富贵人家,又托赖父母大德,遇了大爷你,老爷太太的恩德重如山岳,虽闻府上下也没一个人不爱敬我的,只怨我缘分短蹙罢了。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因妾自幼虔心佛法,如今又是将死去的人了,所以除了佛经,更无可救;若念结发恩情,在妾还明白的时候,请一位有道僧人,使我听听佛音呢!但得如此,这一生的心愿已足,再也无欲无怨了。”说着已哭得泪流沾襟。璞玉听了不禁大哭道:“你如何只管这么说,难道真个就死了不成?先前你家里来了两起人,都打发他们说不妨碍的,如今因这里大夫们都不济事,老爷昨日已遣人说给你家知道,从那边请大夫去了。等来了之后再看,在他手里得救,也未可知。”
苏己叹道:“也无须如此了。我们那边的大夫,我非不知,况且听得上回来的人说,父亲痨病复发,这一去与谁也都无益,反倒添了老父的病了。为人子女一番,不能承欢于父母,却叫这么忧心,也是罪过。”说着又禁不住咳嗽起来,便合眼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