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宗亲呀,我指望有个男或女,宗亲才不成孤坟。”
  安童说:“员外,你怎想到这许多的,四十岁不老春还在,五十岁还养荡江儿,走啊,外面时光不早,肚里不饱,我来收拾祭桌,趁早回去,不要在这里多想!”员外说:“安童,
我银鬃白马总坐不住,替我牵马转家门。”
  安童把祭品对马背上一架,手牵白马前面走,员外步行后头跟。来到自家前门前,安童牵马进槽——
员外坐在高厅上,思前想后泪纷纷。
高哭又怕邻舍笑,低哭又掩不住悲戚声。
  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蒋氏院君在房中想:员外昨天出去祭祖荣宗,回来为何不上绣房却在前厅上啼哭,想必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格么,人们常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
倘若有个焦愁事,我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院君手,绣带飘飘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前厅,走到员外面前弯腰奉揖,好言相问。
员外看见院君到,背过身去不作声。
  蒋氏见员外不理她,也不生气,走近身前,叫声“员外呀——
你兴致匆匆上祖坟,回来为何气闷闷?
可是我茶饭烧得不合口,可是衣服做得不称身?
在外人面前现了丑,气咕唠叨对妾身。”
  “贤妻,你不要冤枉我。吃的山珍海味,穿的锦绣罗衣,
冷冷热热有你照应,没得哪桩不称心。
就是有个三言并两语,我也不是不通情。”
  “员外,你究竟为点底高?也好讲给我听听,人不好着闷气,气坏了妾身替不到你。”
“院君呀,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只有梅香后头跟。
你回过头来望望看,可有自己骨肉亲。”
  “员外,你何苦,何苦,没得男女就这样气法子。你还不晓得呢,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光床滑席哪里来!我在家内当家把作,你在外面做生意赚钱——
我像一个聚钱斗,你像是个活财神。”
  “院君,我倒不是怪你,你只晓得钱呀钱,不晓得钱多还是个祸害呢。
邻舍为它恼,亲戚为它争。
兄弟之间为钱财,骨肉亲翻脸不认人。
世上为了金和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院君呀,我们就是金银堆出门,你喊它千声也不作声。
我们年轻力壮还好过,老来无子靠何人?
院君呀,假使有个伤风并咳嗽,哪做端汤奉茶人?
假使有个初二并十六,哪有烧钱化纸人?
如若你再不相信,清明节到坟堂去看分明。
有子孙人家坟上飘白纸,孤坟上面冷清清。”
  “员外,生不到男女你可怨我?”“我不怨你,只怨自己。”“怨者何由?”“怨我自己只顾挣钱享乐,不思修身积德。”“员外,积德就是修身,修身就是积德呢!前世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害子孙。这叫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修各得,修到功劳无人分得。”“院君,你晓怎样才算修德?”“员外,这我晓得——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为人积阴德,子孙天送来。”
  “院君,说声修,万贯家财一齐丢。
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
雨天施舍钉鞋伞,黑夜暗星点路灯。
路不平来挑泥补,桥板损坏去换新。
十七八岁小光棍,送他本钱做营生。
襁褓孩童丧父母,送他育婴堂里长成人。”
  好事做了一载又一载,做了一春又一春,
接连做了三年整,还是光身打滑身。
  员外说:“夫人,看来好事做得还嫌少。”“员外,还有哪些好事可做?”“夫人,要做的好事多哩。你可曾见到前年北方遭了蝗灾,从西京长安逃荒来的灾民,无室可居,无地可耕,吃的野菜草根,饿得骨瘦如柴。这些嗷嗷待哺的芸芸众生,总是我们炎黄的子孙。夫人哪——
千朵桃花一树生, 我把十里荒滩度灾民。
  院君,前年买下的十里草滩无人开垦,不如把它送给灾民,叫他们自己开荒种谷,自谋生路,使他们少壮有田种,老弱得安康。
我你没得香烟后,就把灾民当子孙。”
  蒋氏院君一听,十分高兴。说:“员外,好事做到底,每人再送二斗米,让他们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开荒哩。”
  员外打发几个安童在荒草滩上搭三间茅棚,住在那给灾民划地圈滩,围堤搭棚,开荒种地。
开荒第一年,种上杂谷粮。
到了第二年,种粮又种棉。
春二三月有饭吃,寒冬腊月有棉衣。
人人总说张家好,烧香念佛谢苍天。
  有人说,可惜员外家少子孙。像这等人家子孙越多,我们穷人越是有福。也有人说,我们大家来帮他求子。
求到一子或一女,了了我们感戴情。
  这遭,一家烧香,家家烧香;一家念佛,家家念佛。
家家户户把香烧,香烟缭绕透九霄。
  玉皇大帝端坐灵霄宝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右眼跳过左眼惊,用慧眼往下界一看,东京洛阳城外百姓总在为张昌求子。玉主说:“东土里张昌夫妇济民积德,感动百姓为他烧香念佛,这等善人是天底下难得。
好事做得感天地,送他香烟后代根。”
玉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吩咐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把福德星唤到变化台前,一变二变,变作灵光鲜桃模样。对他说一声——
“你到东土去投生,日后还本再封神。”
打弹张仙临下界,送子娘娘送动身。
蒋氏梦吃鲜桃果,六甲怀孕上了身。
  十月怀孕将满。
跑起路来撑呀撑,说起话来哼呀哼。
肚子倒有箩口大,八幅罗裙开后门。
天上星宿下凡尘,拣月拣日拣时辰。
拣到二月初二日,蒋氏怀胎要奔生。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下一位小官人。
  金盆里洗澡银盆里过,绵绸布裹了紧腾腾。三朝日子敬过老,满月堂前要取名。蒋氏院君问:“我这孩儿取底高名字呢?”员外说:“张家不离张,李姓不离李。
孩儿长得胖墩墩,取名叫作张世登。”
伤风咳嗽无他份,发发禄禄长成人。
  一周两岁娘怀里睡,三周四岁离母身,五期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世登长到七岁整,员外想到请先生。
  员外叫安童到街市上察访,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写了关书名帖,择个吉日良辰,把先生接到高厅,献过茶,敬过酒,
先生走进书房门,教他公子读诗文。
  开蒙先读《百家姓》,习字题写“上大人”。公子读书聪明很,先生只作领头人。
讲讲说说多欢乐,一桩大祸降来临。
  那天阎君点卯,翻开生死簿一看,见到蒋氏寿满,无常要她打转。阎君用指头一掐,蒋氏头顶出煞;朱笔一点,晦气上脸。
阎君定她三更死,决不留情到五更。
  院君叫声“员外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立时祸福。
才间我还好得很,腾腾空毛病就上身。
员外呀,我素无患难,平无患难,
我眼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少精神。
员外呀,我圈椅上面坐不住,搀我到牙床上安身。”
  “院君,三十年不病灾还在,没得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这点小毛小病不要紧的,请个郎中先生来看看就好的。”随手吩咐安童请来一位有名的郎中,号脉处方,煨药煎汤。哪晓得吃药如吃水,毛病一点不减退。员外说:“可是犯了邪,请个瞎子先生来起个文王课,退送退送。”哪晓得化纸如哄鬼,毛病仍旧不见退。
蒋氏毛病犹如雨天驮草步步重,井底掏沙渐渐深。
  院君叫声“员外呀——
我今毛病十分重,就怕难有命残生。
员外呀,假使我毛病看不好,你不要做失花拈草人。
世登年幼我舍不得,靠你抚养长成人。”
  “贤妻,你怎想到这话的。心放宽点,多往好处想想,毛病慢慢自会好的。你挂念世登呗哪不是我的心肝,求天拜佛得来的,我哪不当宝贝。”无常鬼说:“妥了,蒋氏说退气话了,你们好下手了。”刁头鬼用铁链子上去一箍,不曾箍到她颈脖里,对蒋氏头上一砸,蒋氏浑身发麻。“员外,我嘴里发麻,要吃口茶。”员外随手把她抱坐起来吃茶,鬼使连忙把链子对枕头下一摆。蒋氏喝了口茶说:“我现在好过多了,放我睡下去。”蒋氏拿头往下一折,鬼使拿铁链子一捋,拖起来就走——
蒋氏她,两手只是舞,两脚只是蹬,喊喊不作声,
喉咙口断了来往气,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员外问:“院君,你可吃茶?”不作声。“你心上可要好过点?”不作声。
高喊院君不答应,低喊恩妻无回音。
“恩妻呀,你刚才还像活八哥,现在你怎不开声。
恩妻呀,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丢下孩儿怎放心。
阎君哎,她年纪轻轻正好活,你怎一点不留情。”
世登虽然小,心境自然明,
亲娘亲娘哀哀叫,放声哭嚎啕。
  员外吩咐安童买一口沙枋棺木,将蒋氏收尸入殓,世登成服戴孝。
前厅门上挂麻布,高厅改作孝堂门。
诸亲六眷来吊唁,世登作磕头礼拜人。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守灵七天,棺木送到坟堂,入土为安,栽松植柏。这遭,员外朝伴世登,晚来啼哭,孤身一人,心上闷闷不乐。世登就说了:“爹爹,你老是忧忧郁郁,吃点茶饭总不养肉,也好到街坊上散散心,寻点欢乐。”员外觉得这儿懂情懂理,也就出门走亲访友,茶店里吃茶,酒店里喝酒,倒也乐而忘忧。一天,一位帮员外转销红花草的朋友在茶店里与他相逢。他就问员外了:“员外,院君娘娘过世,你孤身一人,忙了不得出门,外面生意也做不成。这样吧,我来向你讨杯喜酒,帮你找个当家内助,有个讲讲说说作伴的人。”员外说:“老弟,这不能呀。我家蒋氏临终时叮嘱我的,叫我积德始终,不能再娶,让子孙受苦。”“员外,这是你蒋氏奶奶的心思,如今她又不知道你的甘苦。我们这前村后庄不是也有几家失了前妻,而后续娶那些为人后母的女人,不是都很好吗?再说,满床儿女不如半床夫妻,等到儿大成婚,媳妇进门,他们小夫小妻,有讲有说,那时你老头儿就更感冷落。”员外想想:这倒也是。后母、后母,毕竟是坏的少好的多。就问:“可有哪家有这对数的人?”“有哇,东门沈员外有位小姐,今年三四十岁,不曾有门当户对。”“不管它,同我去看一趟。”跑去一看,沈氏小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是黄棉花换布——充当得过。
一边茶花一边礼,把沈氏小姐娶过门。
  这个世登啊,乖巧哩,对沈氏向里叫亲娘,向外也叫亲娘。沈氏对世登,向里也乖乖天,向外也乖乖地,亲亲热热,两无猜忌。员外也就放心。
沈氏女子多贤惠,不比蒋氏差一分。
  沈氏过门一载,六甲怀孕在身。十个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稳婆奶奶刚进门,生下一位小书生。
  员外一看,欢喜哩。从前一子是险子,现在有两子是稳子。
取名叫作张世云,也是张家后代根。
  世云是土龙星临凡,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世云长到七岁,也送他到小书房读书。
弟兄两个把书读,总想高跳入龙门。
  员外对沈氏说了:“从此我家人口多了,开销也大了,俗话说,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家务事情丢把你,我去杭州做一趟生意。”“员外,做底高生意?”“格不瞒你,我一向做杭州的红花草生意。那种暗行生意赚钱哩,前些年我赚到一笔钱,还买了十里草滩。”“格么,跑一趟生意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妻呀——
早也不要盼望我,逢时过节转家门。”
  员外出门做生意去了,沈氏就想:他员外见我生了世云这冤家,就嫌人多了,开销大了,认为是多个青虫癞棵菜,对我分心了!那做不到,家在我手里,主在我口里,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咬咬牙齿狠一狠,省得家产对份分。
  大众要问,沈氏心怎这么黑的!才进门没多几年就起这种不良之心?你们要晓得沈氏并非老闺女,是出嫁三年挨夫家休掉退居娘家的回炉烧饼。她脸短气量小,肚里容不得人。那时,她才嫁到夫家去,——
见到姑娘小叔多吃点,嘴就翘到二架梁。
吵了公公不得困,婆婆不得眠,把丈夫踢到里床边。
  所以她的邻居就在外纷纷扬扬说——
沈氏看见姑娘来,变嘴变脸骂起来。
五忙六月不见影,寒冬腊月供家来。
还有哩,见到外甥男女进她门,绿豆眼睛只是瞪,
关碗柜,锁房门,盛点饭灶边上撑,
拈点菜几根根,外甥还未吃几口,吆鸡打狗骂出门。
公婆丈夫说不改,恨气休掉赶出门。
这次嫁到张家来,开头是——虎戴佛珠假修行。
  沈氏毒心既定,就日夜操心,到街上买了一个烧饼。这时,世登放学回来吃饭。沈氏说:“世登,我今朝上街回来晏,中饭还不曾烧得好,这里有一个烧饼你先拿去点点饥。”“母亲,不要哇,我大了,你给弟弟吃吧。”“不啦,往常你弟弟吃得多,他人虽小,吃起来又不问多与少,今朝你拿去吃。”世登只当母亲是好意,把烧饼接过去一吃,喉咙就发痒要咳,几咳几咳,嘴就说不出话来。沈氏随手把世登拖过去对板凳上一揿,用七支引线针对世登肩胛上一钉。
世登痛断命,呼喊又不出声音。
亲生爹爹不在家,口喊亲娘也枉费心。
  员外这趟生意很顺利,个把月时间就回来了。沈氏见丈夫回来,也不曾讲到三句话,就嚅嚅突突哭。员外说:“我在外多时未回,今天回来了应当欢欢喜喜,为何这样伤心?家是你当的,有多少朝四两,夜半斤要你去做!”“员外呀——
朝四两,夜半斤,苦命总没得这伤心。
员外呀,你家日子我也不愿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你的世登忤逆我,骂我后娘是黑心。”
  员外一听,“啊依喂,这个冤家还了得!我不在家他就忤逆你呗,往后还想过他的日子吃他的饭?贤妻,不要哭,我去教训他一顿。”员外气咕唠叨来到小书房里,不问三七二十一,把世登拖去对夹肢窝里一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