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一枷一锁,梅香搀了王氏就走。王氏回头对金丞相望望,边哭边说——
公公呀,你在朝纲为大臣,是非黑白不能分。
自己男女管不住,毒棒毒棍打好人。
  梅香说:“三主母,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口才,为底高在高厅上不辩上几句?”“梅香,在公公面前有三尺禁地,我不能辩嘴。”梅香说:“三主母,搀你上哪去?上马房还是上杂谷房?”王氏说:“三少爷在哪房?”“在马房!”“那就送我上马房。”
王氏进了马房门,哭哭啼啼泪纷纷。
哭声爹爹呀,你在广南为官好几载,至今怎不转家门?
爹爹呀,你怎不来到金相府,替我女儿把冤伸。
喊过爹爹又叫娘,你把我当作掌上珍。
自从嫁到金相府,他们当我是路边人。
亲娘呀,你要快来金相府,搭救女儿出火坑!
  梅香说:“三主母,你母亲来接你嘛,家里又没人支宾待客,怪只怪你家三少爷要修哩!”一听这话,王氏又哭了——
三少爷呀,你逃走应该让我也晓得,我好跟你一同行。
三少爷呀,你走之前对我说一声,我替你担枷也甘心。
  另一梅香说:“三主母,三少爷走如果把你晓得,你肯让他走?”“唉,梅香,只怪我自己啊!
我不怨天来不尤人,要恨只恨我自身。
总怪我前世不曾修,今世里才种下这祸根。”
  梅香又劝:“三主母不要哭了。三少爷不是逃掉的,是出门收账的。”“梅香,你怎晓得?”“主母你看哎,账簿子还在这里哩。”梅香不识字,拿起《三官经》来把王氏看。王氏一看《三官经》,犹如钢刀戳她心。破口就骂——
《三官经》阿《三官经》,你是金相府的惹祸精。
依我性子要把你撕得粉粉碎,点起火来烧干净。
  梅香说:“三主母呀,你不要撕。三少爷念《三官经》逃掉了,安童哥哥念《三官经》跑掉了,你念《三官经》么,念念你也作兴就飞掉了。”
梅香说的是无心话,后来就弄假成了真。
  王氏说:“梅香,《三官经》是不好惹的,惹了它要招灾酿祸。我要修不念《三官经》,你们替我到观音庵抄一部《观音经》回来。”梅香照办。从此,王氏就一心念起《观音经》来了。
王氏千金女,披枷在马房。
前生做得孽,今世自承当。
不提王氏来修道,再说在广南为官的王大人。
  王老爷在广南为官,耿直无私,官清民乐。他第一任三载完满,老百姓又留他复任三载。
王乾任满又复任,六载才得转家门。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复任三年,王氏在马房披枷修道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修道也是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山三年修得怎样了?
修道修了三年整,功劳不见半毫分。
  金三公子在终南山松树阴下修道,饥吃松果,渴饮山泉,一气苦修三年。不见功劳,心里想了:总说《三官经》好,哪晓还不如劝世文。我要是依了生身父母,蹲在书房里诵读“五经”,倒也可以龙门高跳了。
三公子起了退道心,惊动南海观世音。
  观音老母端坐洛迦高山,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一半:金相府三公子在终南山修道三载,没有成仙得道,让我下界助他。
观音菩萨站起身,带着善才龙女下凡尘。
  观音老母云头一落,来到终南高山,叫善才童子变作孩提模样,拿把锹在半山挖井。金三公子看见就问:“你是哪个,为何在半山挖井?”“哦,我是修道之人。家里老母生病,嘴里干得要命,我拿锹挖井,取水回去烧茶给她吃。”“啊呀,你一锹怎挖得起井来?等你挖好井取水烧茶末,你母亲不干渴杀了?”“是呀,一锹是挖不起井来,但我修道人有长心。”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说的我啊!我也是修道之人,就是没有长心。他稀稀步子就跑走了。一跑跑到前山,看见一个老婆婆用根铁棒在石头上磨。这老婆婆是龙女变的。三公子上前深深一礼:“老婆婆,你在这里做底高?”“哦,我的孙女要绣花,缺少一支引线针,我在替她磨针。”“啊呀,你这么大年纪磨铁棒,等你把它磨成针么,你孙女已跟你差不多岁数了,还绣什么花啊?”“哦,相公,修道之人常说呱——”
世上无难事,就怕用心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金三公子听见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根。
  金三公子直对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想:我修道三年不成正,说来说去还是道功浅哇!
九月菊花满地铺,华幡宝盖缀明珠。
不怪修行难成正,只因我还欠功夫。
依还回到高山上,再做刻苦修行人。
  观音带善才、龙女回转,走到天空遇到文殊和普贤二位菩萨。文殊、普贤问:“三奶奶,你在哪里的?”“哦,金三公子在终南山修修没得指望,起了退道之心,我去劝他一把。”“可曾回心啦?”“又去修起来。”“好。这是他家师父马虎,不曾想到去度他。既然这样,让我们去度他成仙。”
文殊、普贤站起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来到终南高山,文殊拔根青丝细发一变,变做一只玉兔模样;普贤一变,变做斑斓猛虎一只,玉兔在前面溜,猛虎在后头追。玉兔溜得没处躲,就对三公子怀里一攻。老虎脚一扒一个潭头,尾子一甩像扫场扫帚,跳上趴下要吃他们。金三公子一想:玉兔是弱小生灵,还不够猛虎一口,要吃就吃我吧!猛虎知道三公子想的底高,就坐下来等。金三公子把怀一开,叫玉兔溜走,对玉兔说——
你盘山过岭要小心,备防猛虎再追寻。
  玉兔一走,猛虎等吃金三公子。金三公子说:“猛虎,你肚子真饿,我来割块肉把你。”金三公子望望身上很瘦,就想用刀到左手膀子上割肉。可是没得刀,就用指甲代刀,揭下一块肉约有四两重,对盘石上一搁。猛虎眼一白,“扑秃”,倒吃下去呱。还在那舔嘴撩舌,还想吃。金三公子到右膀子上又揭一块,对盘石一搁。“扑秃”,老虎又吃下去了,但还不罢休。金三公子说:“猛虎啊!
一只玉兔没得四两重,我两块臂肉重半斤。”
  三公子又对猛虎望望:“猛虎,你肚子大哩。我身上这点肉斋僧不饱,困下来尽你咬,你喜欢我身上哪块肉就吃哪块肉!”猛虎可吃他?不吃他。就从他身子这边跳到那边,那边跳到这边。跳来跳去不过是吓唬他。
这边跳到那边去,那边跳到这边来。
今朝三月二十八,菩萨替他脱凡胎。
正是当年有此事,“圣诞”流传到如今。
  文殊、普贤替三公子脱去凡胎,和观音一同回转。走到半天空又遇到玉清真人。玉清真人问:“啊呀,三位菩萨在哪里忙的?”观音说:“我助金三公子修道的。”文殊、普贤说:“我们替他脱凡胎的”玉清真人问:“可曾替他换法名呀?”“这倒不曾。”玉清说:“让我去!”
有道是:人无法名不成仙,锁没钥匙怎得开?
  玉清真人来到高山,变作一个道人,手执鱼鼓简板,唱起了道情——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鱼鼓一声响,唱起道情来。
小道下山来,漫步走长街。
寻钱沽美酒,自斟又自筛。
小道下山来,逍遥又自在。
问我家何处?世居在蓬莱。
金三公子闻听道情声,“师父”连连叫不停。
  玉清说:“你倒叫我师父,你晓得我是哪个?”“哎,怎不认得?是你把我度出马房在此修道的,我怎能忘记哩。”“哦,你既认得我末,我就告诉你:你已经由观音、文殊、普贤三位圣母替你脱过凡胎了。我是来替你换法名的。修道之时可以叫乳名金福公子;修成正果要取法名,不可再叫乳名。
金三公子你听清,法名叫元阳小真人。
三天之内有黄鹤到,驮你上天讨封赠。”
  玉清真人替三公子取过法名,腾空而去。观音来到南天门,人还未到,嘴里就闹:“三官,三官,你好不糊涂,好不马虎!你家徒弟在终南山修道,道功完满,你还不替他封仙,度他上天?”三官大帝说:“他还没有脱凡胎,取法名哩!”观音哈哈大笑:“你还蒙在鼓里。金三公子脱凡胎,换法名,已由我们姊妹三个和玉清真人帮他做了。玉清真人还准他三天之内有黄鹤临凡,驮他上天成仙哩。”三官大帝说:“啊呀,对不起,倒又烦劳你们了。”随即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玉主召黄鹤前来,命黄鹤立即临凡。
黄鹤奉了玉主令,掠翅起飞下凡尘。
  仙风一息,黄鹤对终南山松树顶上一立。口中叫喊:“元阳,元阳,我来驮你上天。”元阳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心想:“啊呀,我这个名字没得别人晓得,只有我家师父知道,现在是哪个喊我?”抬头一望,是一只灵鸟。元阳问:“啊,你可是黄鹤?是黄鹤你飞下来。”黄鹤飞下来,元阳一看,只有鸿雁那么大的个子。就说:“黄鹤,你能驮得动我?”黄鹤就说了——
三天之前我还驮不动,今朝轻轻驾你上天空。
  元阳上前用一只脚一踏,黄鹤身子斜总不斜。两只脚一盘,像和尚坐蒲团。
翅膀一蓬尾一动,把元阳驮了上天空。
  三官大帝弟兄三个正来天宫接表,元阳一见他们——
双膝跪到平阳地,“师父”连叫两三声。
  三官问:“哪是你师父?”“哈哈,三位总是我的师父。”三官说:“徒弟啊,我愁你中途要退道的,哪晓你竟还能修到底!”
三官搀住元阳手,到御宰台前讨封赠。
  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三官对玉主说:“这是应化童子,已经修成正果,应该成其本位。”
玉主一看笑颜开,这等善人哪里来!
  “元阳你吃尽苦中苦,我今朝要封你神上神。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治乾坤。”
  三官大帝不眠笏,跪在那里求玉主加封元阳神职。玉主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应化真君你当身。
  三官大帝仍不眠笏,还请玉主加封他神职。玉主再次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接本章童子你当身。
生死权在手,日日接表文。
加封再加封,可谓神上神。
  玉主一封,还要到王母宫中再封,才得成功。王母娘娘对元阳说:“不好了,你要早来三天,我要封你个八仙。元阳一听,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师父呀,八仙没得我的份,我枉修道到如今。
  王母说:“元阳,你不要哭,我还有一仙不曾封呢!
元阳前来听封赠,八洞飞仙你当身。”
  王母顿时赐他钻天帽一顶,腾云鞋一双,袈裟一件,聚风带一根和慧眼一副。元阳说:“我朝也修,夜也修,怎就修到这些东西?”“嘿嘿,这是无价真宝,天下觅不到。你如不信,我来讲把你听。
钻天帽,头上戴,上天入地,
腾云鞋,穿起来,足底腾云。
袈裟衣,穿在身,佛家衣钵,
聚风带,腰间束,八面威风。”
  “别看慧眼是两个框当,戴起来越望越清爽。对上望见三十六天堂,对下望见十八层地狱;对东望见扶桑国,对西望见老祖说法台。”“师父,你说的我总望到了,真是个宝贝。”“徒弟,你再戴起对王氏绣楼上望望看。”元阳一望,心里一荡——
楼上灰尘寸把深,王氏不在绣楼门。
楼下结满蜘蛛网,阶上青苔绿沉沉。
  元阳想:“不好了,王氏上哪去了?在家一无依靠,可能到极乐村岳母身边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极乐村一望——
岳母端坐高楼上,她越是年老越精神。
  “啊呀,莫非到广南我岳父任上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广南一望,只见岳父在衙门里开堂问事,精神抖擞,好不忙碌,王氏也不在广南。王母说:“元阳,你再对老陆地上望望,王氏可在你家老陆地上?”元阳说:“我家哪有底高老陆地、新陆地啊?”“马房就叫老陆地。”他回头对马房里一望——
王氏正在马房门,披枷戴锁做罪人。
  元阳可认得王氏?认得的,但又不敢认。就怕一认末,师父要责怪他想妻。就说:“师父啊,这女子不晓得种我家几亩田,少我家多少粮。
看见一个女姣娘,点头数脑哭青天。”
  王母说:“呵呵,不要吃了果子忘了树,尝了橘子忘了洞庭山。她不是张三与李四,就是你家王氏女姣妻。因你被玉清度上终南山,她被你父亲押进马房,替你担枷做罪人。你要赶紧临凡,把她度上北海浮山修道。”“师父啊,我不去。父亲同我三世里冤家,七世里对头,我哪能够临凡?”“徒弟,你抵不得从前了。现在你有百般仙法随身,能够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风到,唤雨雨临,指山山崩,喝水断流,完全去得的。要不然,我再赐你一颗灵丹。”
元阳奉了师父令,带了灵丹就动身。
  仙风一歇,元阳对马房门口一立。这在什么辰光?二更已尽,三更将初,半夜差不多。元阳抬头一望,梅香四个,结股成帮,四个人看住王氏一个。元阳想——
就凭我元阳道功深,一个人也难度五个人。
  元阳想想无主意,也就如同当初玉清度他自己一样,向土地借了四个睡魔虫虫,向四个梅香鼻孔里一放。
梅香困觉如小死,麻麻木木不知神。
  元阳真人在外面转溜溜,脚下踢砖头,嘴里咳断咳断吼。王氏说:“外间哪、哪个呀?
可是梅香投送茶和点?快快端进马房门。”
  元阳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大概是跑路的,不认得路哇!就问:“你是找错户,还是跑错路?我告诉你——
向北就是金相府,向南通到宾州城。
  元阳还是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可不要是贼?公公对我无情,莫怪我对他无义。我也有一份家业,尽你偷吧。就说:“嘿,你听好,要吃东西进厨房,要偷衣裳进香房,要偷宝贝进库房。我家东库里是金,西库里是银,随你偷那桩。
多偷金来少带银,你快做逃灾避难人。”
  元阳想:不好哇,把我当贼啦!我来喊她的乳名,让她晓得我是哪个。便喊:“慈贞小姐,你家亲丈夫家来了!”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叫声:“不好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