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水满池塘草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公子一听:“嗯,放牛童子,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笛子生来两头空,千歌万曲在其中。
宫商角羽配成调,调调都吹《喜相逢》。”
  牧童问:“哪个?”“我,修道人。牧童,你到哪块去放牛啊?”“我上终南高山去放牛。”公子想:这遭大概离终南山不远了,刚才那樵夫是说昏话的。就问:“牧童啊,离终南高山还有多远呀?”牧童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二不差半毫分。
  公子想:啊唷,刚才年纪大的说三千八百十五,才间讲讲说说跑了三里差不多。“牧童啊,外面底高时候了?”牧童说——
东方发白晓星高,大庙和尚把钟敲。
正是万民在安睡,当今天子坐早朝。
  公子说:“唔,天要亮了。牧童啊,你到终南高山放牛,几时回来?”“不歇多少辰光,我每天把这头牛啊——
牵到终南高山上吃饱草,西洋湖里洗个澡。
家来耕掉五十亩老沙田,碾掉十担谷子九担稻。
家务营生做一遍,接着再把晚茶烧。”
  公子说:“啊喂,你怎这么快的?”“这么快啊?今朝我是用的牛,我家的马还要快哩?
我前天骑马上陕西,母亲抓米来喂鸡。
陕西城里回家转,鸡子还不曾啄到米。”
  公子说:“真快,真快。”“快?还有快的哩!
我家妹妹同我赌东道,她点起火来烧眉毛。
我骑上一匹马,打马上如皋。
如皋城里回家转,望望她眉毛还不曾焦。”
  公子不相信:“哪有这么快?”“嘿:还有快的哩!
我在水碗上放根针,骑起马来上杭城。
杭州城里回家转,望望银针不曾沉。”
  公子说:“这算顶快的了?”“顶快?还有快的哩!我家有匹飞毛腿马,那才真快!
他耳在西天听佛法,足在北天踏云霞。
手在南天把仙桃采,身在东土乐逍遥。”
  公子大吃一惊:“嗯,不慢不慢。牧童,你出口成章,读了多少诗书呀?”牧童手对天上舞舞,朝四面八方举举,又对胸口头拍拍。公子说:“这哑谜子我不懂。”“你不懂啊?这叫做——天空当做一张纸,四海龙潭做砚池。
南山松树做枝笔,写不尽我腹中诗。”
  公子说:“啊喂,你的诗这么多呀!牧童,你住哪里?”牧童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要问牧童家何处,世代居住杏花村。
  公子说:“喔,的确不错。
杏花村上出好酒,居然也出大能人。”
  “牧童啊,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老弯。”“九十?”“少弯。”“九岁?哦,你读过几年书啦?”“读过六年。”“啊喂,你真聪明。你三岁就开蒙啦?”“六岁。”“六岁?读三年读到九岁,哪里有六年?”“有个原因的。我早上念书夜里背,夜里念书早上背。
时间虽只是三载,连夜里算来整六春。”
  公子说:“哦,你这么好的天资么,怎不读书,出来放牛呀?”牧童说——
去年端坐学堂中,先生称我是神童。
只因父母双亡故,今年来做放牛童。
  公子说:“哦,不错不错,为了生活。所以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往往沟头岸坎上埋没了多少人才啊!”牧童说:“修道之人,我还没问,你从何方而来?到哪方而去?”三公子想:他倒出口成章,我怎么好说俗话呢?就说——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牧童说:“喔唷,你出来千把里了吧?”公子说:“是的。牧童啊,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到终南高山?”牧童说:“我做不到主呀,要问我这条牛哩。我的牛肯么,它就送角;不肯么,它就追人戳。”公子对牛面前一站,叫声——
牛啊,你定是前世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你度我终南高山去修道,免受轮回度神州。
  这条牛真懂哩,把头低下去,把角向公子送过来。公子一想:我在三清寺得经时罚过愿的,永不骑骡马畜牲。就双膝对地下一跪,叫声——
师兄啊,终南高山路程远,我暂借此牛代步行。
  这下,公子把脚对它角上一搭,往牛背上一夹。玉清真人说:“唔,背对背,靠好了啊!两眼要紧闭,耳听风响,不能睁眼,我这头牛跑起来快哩!”二人背靠背,双目紧闭。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它拨到九霄去,云雾滔滔就动身。
公子只听耳边呼噜噜噜如雷响,终南山在面前呈。
  玉清真人歇下来:“修道之人醒觉醒觉,到了。”公子睁眼一望:啊呀,真正快哩。便问:“师兄,你究竟家住何方?”玉清真人说——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你问家何处,祖先在蓬莱。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这下公子上了终南山。不曾跑多远,山上跳出个武士打扮的人,手提竹节钢鞭追下来了。“大胆强人,这是仙人之境,你来何干?”公子一见:“啊,我倒被你一吓。我当你是草寇大王哩!你说是仙人之境,我倒不怕你了。我来修道的,你家师父哪个?”“我家师父是三官大帝。”“啊唷,我家师父也是三官大帝。”“格未,师父叫你来就不该叫我来,叫我来就不该叫你来。你来倒来了,我又不好赶你走。这样,我们来比一比,哪家官职大,就让哪个登在这个山上。”公子说:“好的。”众位,刚才跳出来的是哪个?是九门提督之子王天罡。王天罡就比势了——
我父亲在朝九门提督职,母亲皇封正夫人。
我是提督府里香烟后,拜师求道来修行。
  公子倒笑起来了——
说你家父亲官职大,比我父亲低三分。
  王天罡问:“你家父亲多大官职?”“多大官职?
他是当朝一品文宰相, 母是皇封太夫人。
两个哥哥职位高,一大夫来一总兵。
我是金相府里三公子,有官不做来修行。”
  王天罡说:“我来修道的,不和你比官势。俗话说一山不容二主,这山嘛,就算让把你,但我有言在先,以后哪个先得道升天,就以哪个为主,哪个晏成仙,就帮为主的管山门。”公子说:“好的。”这下——
师兄弟两个拍手掌,更改没得半毫分。
  王天罡从此离开终南山,就到宁波府定山修道。他后来脱胎得道,还是金三公子去度他的呢。
王天罡晏了三天修成正,封为令官菩萨管山门。
  丢开这个不说。单说三公子一路上山,一路吟偈——
弯弯曲来曲曲弯,弯弯曲曲上高山。
今朝来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三公子来到山上,见有草地一块,松树一棵,打算就在松树下修道。哪晓得一摸,《三官经》倒抛掉了。公子想不好了,经书不曾带,白吃辛苦到此地。不过不要紧,已经在家念了三四个月了,就背呀背,想呀想,倒背出来了。
日夜背诵《三官经》,忍受煎熬苦修行。
  玉清真人想:我家师弟是凡胎哦,要吃人间烟火的,这里又没得五谷怎么行哦!遂用杨枝净水一洒,松果结得蛮大,球球累累,百鸟一见啄了吃。三公子想:百鸟好吃我也好吃。拾一个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油滋滋,酥松松。哈哈,我所欲也!
饥饿就吃松枝果,渴用山泉润口唇。
不提三公子来修道,再提安童四个人。
  四个安童,到早上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人醒过来了。“三少爷,东天上晓星了,起来念早经哦!”一望,哪有三少爷,六少爷总没得!枷锁脱在地上。安童喊:“不好了哇,三少爷溜掉了呱,赶快去报!”有个安童说:“去报哇?报呀报,皮鞭在那里跳哩!
说我们只晓得兴得慌来相得忙,没得心事管马房。”
  有个安童问:“这怎办?”“怎么办,我们把脚底老太师看。”有个冒老九安童把鞋子一脱,袜子一拉,对肩头上一甩:“走啊!”“上哪去?”“噫,你不是说把脚底老太师看?”“啊喂,这样去要吃门杠。”“那到底怎办?”“溜走哇!
东的东来西的西,各自改名换姓做生意。”
  有个安童说:“你倒说得便当,我家老太师一品当朝,能管天下,对哪里溜?”“这样,我们先起个马前课。我们四个人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戽。戽到哪里,旋到哪里;旋到哪里,就蹲哪里。”这下,四个安童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他们在那里戽,玉清真人在云端里望得清清楚楚。
拨金关一拨不费心,太行山到面前呈。
  有个安童眼睛一睁:“啊唷,快点,不好了哇。
横一戽来竖一溜, 跌在老太师家泥堆头。”
  另一个安童站起来一望:“不是泥堆啊,泥堆没得这么大哇!你望望看,还有石碣,这是山啊。快去看看,这叫底高山?”有个萝卜花眼睛安童跑去一望:“哦,是大行山。”另一个安童对那一望:“唔,你眼睛萝卜花,到夜不认得家。‘大’字肚里有一点的。这是太行山啊,我们上太行山去修道啊!”“我们修底高道?”“唔,我家三少爷念《三官经》嘛,我们好去念‘三官号’呢!”“好的。”四个安童上山了。
  第一个安童说:“弯弯曲来曲曲弯。”
  第二个安童说:“弯弯曲曲上高山。”
  第三个安童说:“今朝上山来修道。”
  第四个安童说:“我现成瘌子做和尚。”
  一来来到山上,遇见虚无老祖在山上访徒。安童对地上一跪:“拜见师父,我们来修道的。”“你修道念底高经啊?”“我们念‘三官号’。”“哦,只有《三官经》《三官忏》《三官诰》,倒不曾听说有‘三官号’。你倒念点我听听看。”这下安童到山上拾一根柴当木鱼棰子敲,就念“三官号”:“南无三官大帝菩萨,南无三官大帝老子,南无三官大帝老爹,南无三官大帝太太,南无三官大帝祖宗……”虚无老祖说:“呸!这叫什么‘三官号’,分明是胡扯乱闹!我教你,念六字真言。”“师父,怎样叫六个字真言?”“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不表安童在太行高山得到安身处,另表相府一段情。
  金相府的梅香,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个个会做偈子的。早上起来,一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第一, 脸上不洗像黑漆。
眼睛睁得像玉碟, 说起话来像霹雳。
  第二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出奇, 叫我专门管放鸡。
鸡子赶它竹园里,鸭子赶它阴沟里。
狗子赶它场心里,一竹子打它脖里叽。
再把黄鼠狼请出来,叫它竹园里看小鸡。
  第三个梅香说——
天光光来地光光,笤帚生来独柄装。
刷了前厅并后堂,还要替三少爷扫马房。
  众梅香嘻嘻哈哈来到马房一望,心吓得直荡:三少爷和安童总没得了。立即来到高厅:“老、老太师哎,不、不、不好了啊!马、马、马房里挨贼偷了……”“奴才,慢慢点说,偷掉底高?”梅香说——
门不开来户不开,偷掉一张八仙台。
  太师说:“去查查看,是好的还是坏的?”“老太师,好的怎说,坏的怎说?”“坏的,是夜把手偷了去换老酒,马马虎虎,不去追究;偷掉好的,拿张名片,送到宾州城,叫承审衙帮我查,限他三天。如果说——
他三天不把台子送到金相府,我叫他狗官做不成。”
  梅香说——
太师啊,马房里偷走三少爷,顺带安童四个人。
老太师根本不相信,哪有贼子会偷人?
  钱太夫人一听:“老太师啊,这点线索你总看不出来?”“夫人,你倒看出底高线索?”“我问你,三天之前,哪个在你面前说情的?”“我家三媳。”“亏你还记得,我看是年少夫妻恩爱,她买嘱安童,纵夫逃走。”
夫人说的无心话,太师以假就当真。
  太师随即吩咐梅香:“替我把三媳王氏唤来!”
梅香奉了太师令,哪敢耽搁片时辰。
  梅香来到沉香阁,拜见三主母:“老太师唤你,小人奉命前来。”王氏一听:“哎哟!
今朝婆婆不唤我,公公唤我为何因?”
  有个快嘴梅香倒说起来了:“三主母,你不晓得?
马房里逃走了三少爷,又带走安童四个人。
  还说是你买嘱安童,放他逃走的。”
王氏闻听这一声,跟手跌倒绣楼门,
又是啼哭又是滚,乌云扯得乱纷纷。
不好了哇,总说没得冤枉事,我这件冤枉海能深。
  有个聪明梅香连忙跑去一把背住:“不格,三主母,我家老太师当朝一品宰相,不会冤枉人的。你去总归要去,太师要审问你嘛,你要笃行之,慎言之,明辨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家老太师不见得就吃掉你呀。”王氏没法,只得去见公公。她身上也不打扮,随手把楼门一锁。梅香说:“主母,你要锁门做底高,等会儿不上来?”王氏说——
梅香啊,我楼房户槛一尺三,下楼容易上楼难!
  也有的梅香在暗里挤眉眨眼,交头接耳:“唔,她有数的,有数的……”
梅香搀住主母手,忧心忡忡下楼门。
王氏来到高厅上,拜见公公老大人。
  金丞相看见王氏一到,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大胆王氏,你竟有吞天大胆,买嘱安童,放夫逃走!”王氏一听,直喊冤枉——
公公呀,少爷逃走我不晓得,安童逃走也不知情。
  老太师一听,用手一指:“王氏,王氏,我晓得你咬口紧哩!
我晓得东海潮头不会自转弯,你放夫逃走还夫难。”
  “梅香,替我拿枷锁来!她放夫逃走,就要替夫担罪!”梅香拿了枷锁来到高厅,咣对那一撂。有个梅香弯下腰来对王氏说:“三主母,你晓得三少爷逃在哪里!就照实说了吧!
还出主仆人五个,省得你去做罪人。”
  王氏说:“我不晓得,这是件冤枉事。你们该动手就动手吧!”梅香在老太师催督之下,只好把王氏枷起来。太师又在枷锁上贴好封条:今日还夫今日放,明日还夫明日放——
如果还不出人五个,活活坐死你在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