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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江宝卷
员外骑马出府门,两个安童紧随身。
上路一去二三里,走过烟村四五家。
看到亭台六七座,哪管八九十枝花。
“安童,出来干远,总不曾有人家问我家借钱?”“有格。”“怎不去要格?”“员外哎!要钱,走远处对家要,肚子越饿,离家就越近。”“格到也是得。先到哪家去?”“三家村王三元家。”员外说:“三家村,《论语》上说‘三家者以雍彻’,格地方有酒店,我们肚子饿了,好去弄点老酒。”“不是那个三家村。王三元家该一间卷头棚,风起要倒,东山头一个撑,西山头一个撑,门口一个撑,屋背后一个撑。本来四家撑,门口一个撑,走进踱出不便当,拔啦得,能个叫三家撑。”“啊哟,过种人家,几时问他要到钱?”“哎,员外,当初我问过你,放债可要拣拣人家。你说,只要帽子里有个人,不怕哪个少钱。”
员外一听笑盈盈,范进中举空回程。
谈谈说说来得快,三家村到面前呈。
王三元家门口一条河,上面只有一个竹夹桥,员外下马离鞍。安童拿马对小树上一扣,员外脚对桥上一踏,桥就“叽呱”,桥来杠直歪,员外吓得直抖。安童说:“慢,我来搀你。”
员外来到竹夹桥,未曾上桥桥就摇。
不是安童搀了好,险险乎湿落大皮袄。
员外对场上一站,“安童,今朝来得不巧,人不来家。”安童一望,“不,人来家哩!有人来家正关门,门闩过,没人来家反关门,门锁过。”员外说:“怪不到这些人家要穷!人家说:要得富,五更三点离床铺。烧好早饭锅里焐,带织三丈好小布。要得穷,天天困到日头红。太阳到了东南角,还不曾起来好烧粥。”员外和安童来杠说,王三元家妻子听见格,“相公,外头有人说话,像赛安童格喉咙,不光安童,恐怕还有员外哩,往常安童来,同他说说好话,过天、歇天、耽搁天,今朝员外来,要说过明白,你不要蹲家,我来回他,我们女流之辈穿长腰裙格天生说话不算数。”“贤妻,我躲哪里?”“躲锅洞里。”“没得灶只有个缸锅,西瓜灶,滚龙床,钻了头,露了腰,攻不下去。躲哪里?”“躲床底下。”没得床,打个地铺,攻了草肚里像舞小狮子格,舞草狮子格!王三元没法,拿壁障扒扒松,对东北上一攻。
溜到东北角落头,遇到一个竹墩头。
一绊一个大跟斗,磕坏额角头。
碰坏脚趾头,鲜血淌,紫血流。
吓得吼总不敢吼,少债少到这种祸场头。
安童拿门一拱,员外说:“贫婆,大天八亮,你还来家上火摇棉?”“员外老爷,不要提,
时不通来运不通,天天总起对门风。
大门关了紧同同,恐怕吹坏官官嫩毛孔,没得钱吃药请郎中。”
王三元妻子连忙端张三只脚大凳对芦菲上一戤,“员外,请坐!”员外往常来家坐太师椅坐惯了过,八马拉脚对上一坍,一个鹞子翻身,倒跌过来格。安童说:“贫婆,
说你不该真不该,我领员外上门来。
问你要钱钱不把,员外掼了跌过来。”
员外爬起来一望,“啊呀,你错怪他了,这是冒失鬼木匠,打个三只脚凳,凳子不平啊!”贫婆说:“员外,木匠是打四个脚,只怪我丈夫,忙到锅上,不曾忙到锅下,昨天锅里不得透,扳了一只脚,才把锅里烧透了个。今朝来,有三只脚,明朝来剩两只脚……再歇拉两天,连板凳面子总没得格。”“贫婆,你家就干穷?”“员外,人家穷穷个字,我家还穷十个字哩。”“哪十个字?”
“一字穷了真可怜,二八青春枉少年。
三餐茶饭吃不饱,四季衣服不连牵。
五更三天困不着,六亲无靠苦黄连。
七七四十九天少你债,八字穷了颠倒颠。
久已心上还把你,实在家中少铜钱。”
员外说:“贫婆,穷虽穷,十个字说得不丑。不过我不是来听你说穷字格,你到底几时把钱?”贫婆说:“员外,我不是不把,实在家里穷了没得。
时不通来运不通,塍了黄豆水里攻。
栽了稻遇狂风,种了粟子遇蝗虫。
田里庄稼收不到,哪里有钱还亏空。”
员外:“人家总收到,就你家收不到,你哪住山顶上,还是住锅底塘里?”
“员外,你家良田总成匡,我种你家岸头岸脚田圈郎。
一个雷阵天下响,大熟年成隔壁荒。”
员外说:“这个贫婆嘴会说格,不过,今朝要与我说之明白,
有本钱要把本钱,没得本钱把利钱。
倘若没得钱把我,当官告罚退租田。”
贫婆听见泪涟涟,同你商议到来年。
过了今年有明年,过了荒年有熟年。
等到熟年有铜钱,本本利利还你钱。
贫婆来杠叫“员外,员外”,小孩子困了稻草铺上倒听见了格,“哥哥,才见妈妈说有棉鞋哩!”“棉鞋哩,毛笼子总没穿,还棉鞋来,是绵歪,我昨天拾家来相个。”“不,员外老爷来了。”这遭,小孩子总走草窝里爬出来,左边站个,右边立个,前边撑个。“喂,贫婆,你家小孩子不少哇,是不容易忙,人家说,大人个头个肚,总是吃饭格榔头。”“格原呢,这些冤家,肚子吃得像炮仗,眼睛关了灶上,冒失鬼不识得粽子,总是饭榔头啊!”员外:“你家有几位令郎,几位令嫒呀?”“贫婆,我家个总没得!”贫婆说:“冤家,
你们怎不早点死来早点生,到大户人家去脱生。
花红李子能不结,苦水毛桃满树生。”
员外说:“贫婆不要骂,大人骂如刀切菜哩,你家嫌多,把一个我家,或是承继或是爱继。”贫婆说:“好格,大冤家,你到员外老爷家去。”“亲娘,我不去。
宁可摇棉织布手里翻,不要卖男卖女过春三。”
“没福个冤家,你不去拉倒,二冤家,你去。”“亲娘,我也不去。”
宁可蹲家拾拾柴,满田铺地挑野菜,春三慢慢混过来。
“二冤家也没福,三冤家,你去。”“亲娘,哥哥不去,我也不去。
大哥哥生了也少债,二哥哥蹲家打草鞋。
我宁可蹲家搀郎郎育代代,不到员外家去挂招牌。”
员外一听:贫婆,怪不到你家要穷,一点家法总没得,叫哪个去,就哪个去,还回嘴答舌,这个腔调有了穷嗯。
翻过来穷调过来穷,穷人伴里算祖宗。
穷人就怕骂穷字,贫婆说:“员外,你不要说我,穷嘛穷,还有三担铜。”员外说:“哎,有三担铜,拿出来称称,把我也可算本钱,也好算利钱。”贫婆说:“不是那个铜,人家说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动斗量。
砖头也有翻身日,暴灰也有发热时。
江山也有兴和败,地龙也有上天时。
贫转富来富转贫,皇皇也有草鞋亲。
破布也从新里过,状元也写过上大人。
员外,等我忙忙,儿女大点,家里好点,男女读读书,如可求到一官半职,我就发财格呢!”
求到一官并半职,寒门改作相府门。”
员外一听,哈哈大笑,“贫婆哎,你不要拿头想尖了戴箸笼,箸笼戴了头上不觉暖,头皮磨了有点软,你们家这些,还想做官!有个做纱筒管,织布个芦管,灶上有釜冠,汤灌、煨罐、火竹管,锅洞里吓猫饭吃,假充是个大老官。可曾望望这些,底高头面脚手。”
箸笼头,怎戴得,乌纱大帽,
穿盘脚,怎着得,粉底皂靴。
箸笼头,戴纱帽,头要发痛,
穿盘脚,着皂靴,脚要皱筋。
你家总有官来做,朝廷站不下许多人。
穷人还想升富贵,除非宗师大人瞎眼睛。
贫婆一听不服气,偏要辩驳两三声。
贫穷不是砖钉脚,富豪不是铁打成。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贫转富来富转贫。
贫婆说:“员外,我家个男女长大了,就是没官做,做活计总会格,你家满库金银是个呆宝,我家儿女是个活宝,你就搬四个元宝衬了凳脚上不会动,我坐在三只脚大凳上,冷天头说:“冤家哎,搀我出去晒晒,搀了就跑。”
员外听见这一声,默默无言不做声。
手捂胸前想一想,没男没女可伤心。
员外说:“安童,走家去,这些人家到哪里要到个钱。”
员外骑马回家转,安童扯马紧随身。
在路行程来得快,朝歌城到面前呈。
来到茶店门口,遇到陈员外、贺员外,总来杠吃茶,连忙站起来,“啊唷,李员外,来哪里忙格,进来吃杯茶。”“啊唷,你们二位,可是出门收租讨账格?”“不错。”“收到几成哎?”陈员外说:“我家收了七成。”贺员外说:“我家才收了对成,你家呢?”李员外说:“我家才查名对账格。”
一众员外正议论,学生放学转家门。
书房里一淘小朋友,放中学走杠,看见陈员外叫伯伯,看见贺员外叫叔叔,看见李员外,就哼也不哼。李正风说:“小朋友,来哟,你家家里可有父母?书房里可有先生?平时可曾训诲你们,要懂礼体,你们看见陈、贺二位员外,总响响朗朗叫,看见我,为何哼总不哼?
你到街坊问一问,李正风可是低三下四人?
我要禀告你家双父母,告诉先生打手心。”
一众小朋友说:“啊,我家父母常对我们说,小朋友要学调皮点,宁做赚钱交易,莫做蚀本买卖,我叫陈员外伯伯,他家小员外叫我家父亲叔叔,我叫贺员外叔叔,他家小员外叫我家父亲伯伯,
我叫你一声如同撂到东洋海,何年何月赎家来!”
还有个小朋友说:“走哇,你睬他底高,他是山头上开门。”也有说是教场旗杆。也有说:他肩斗上背个车口袋格。李正风说:“来哟,你们到要说说清爽,底高意思?”
山头上开门独一扇,教场旗杆独一根。
扬州琼花无二朵,独拳打虎反关门。
肩斗上背个车口袋,袋子里只有一代人。
员外听见这一声,越思越想越伤心。
一路行程,走到荒郊,看见几个小朋友来扛铲茅草,几个人对坟上一坐,一铲就是半个。李正风说:“小朋友,你们铲茅草,沟头岸坎也好铲,这是人家个祖坟。”小朋友说:“才见来东边铲,坟主出来一闹,我们吓得一跳,这个坟是前埭上个孤坟,没人问,你跑跑路,管底高闲事?”
员外听见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我今没得男和女,到老终身葬孤坟。
青云高来白云低,人没男女被人讥。
门房子侄来争斗,瓜分家业可孤凄。
员外一路回家转,闷闷不乐可伤心。
员外到家,下马离鞍,安童拿马对后槽一系,喂好草料。员外对高厅上一坐,心里十分难过。唐氏院君一见,连忙走向前来,“呀,员外,你出门收租讨账,怎一转就家来,又为何闷闷不乐?还是安童不听使唤,可以打骂;佃户不肯还债,可以当官告罚。”员外说:“院君,你不要问我,我到要问你!”“问我何来?”你今年多大尊庚?”“呀,你年纪总忘着得!我你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同庚多大?同庚三十六。”“不错,年纪到有三十六,没得男女多孤独,想想心里不直落。”“哎呀,你想到男女,人家说,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三世修不到绝下代,光床滑席哪里来。”
无男无女赛神仙,落得光床滑席眠。
清清闲闲烧炷香,龙华会上比高强。
“院君,不要龙华会比高强,清明时节,也好比比高强格。
清明时节雨纷纷,多少人家上丘坟。
有子孙坟上飘白纸,无男女坟上冷清清。”
“呀,员外,你何愁个男女?人家说,有担米,有人理,有担稻,有人要,有担糠,有人扛,我家满库金银,还愁带不到人家个?承继一个,爱继一个,也一样格:
有假儿来没假孙,三头二年抱外甥。
外甥烧得舅公纸,外甥上得舅公坟,就好麻绳接草绳。”
员外说:“院君哎,不好,人家说男女要亲生,田要深耕,叫隔重肚皮隔重山,隔重爹娘隔泰山,自肉自痛,别人家男女冷如冻,带人家个,家来难养,说不管教,长不成人,管教吧,说得他如同骂了他,骂了他,如同打了他,打了他如同杀得他。如可三记两记一打,他对娘家一跑,遇到懂人事个大人,说呀,你要去呀,说你打你是要你好,人家说,拿了人家筷,要受人家怪,端了人家碗,要受人家管。遇到不懂人事个大人,他说,冤家,你就蹲家, 家里能多囝总养得活,哪就多余你呀,我也晓得格,人家说西北风天最冷,绝下代心最狠,这就叫,自己格男女打了喳喳跳,回过来还是叫,
家鸡打了团团转,野鸡一吆彻天飞。”
院君听见这一声,二目抛珠泪纷纷。
我前世走了多少断头桥,烧了多少断头香。
今生修到有穿并有吃,罚我苦命少香烟。
员外说:“夫人,
十岁时,傲人家,抛球踢踺,
二十岁,傲人家,美貌千金。
三十岁,傲人家,金银满库,
四十岁,傲人家,孝子贤孙。
五十岁,无男女,空活半世,
六十岁,无男女,大树无根。
大树无根就怕狂风起,吹倒大树拔尽根。”
员外院君悲啼哭,哭成团来滚成坑。
满库金银成何用,竹篮担水一场空。
安童梅香来解劝,员外院君听分明。
要求人间福,须舍世上财。
为人不积德,子孙哪里来?
员外听见这一声,一点不错半毫分。
员外说:“安童,我家满库金银有何用处,倒不如做做好事,修修个来世。安童哎,替我拿家里个杨木板子拿出来刨刨削削滑滴,油漆起来,上面写几行大字:
门前高挂斋僧牌,广结良缘把僧斋。
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七初三济贫人。
天阴布施钉鞋伞,黑夜布施点路灯。
路不平来挑土修,桥坏抽板换木头。
十七八岁小光棍,助他铜钱做营生。
鳏寡孤独无人养,接到家中过光阴。”
大做好事三年整,功德修下海能深。
安童说:“员外,听说东村有个曹王庙,东岳菩萨灵验不过哩,求财得财,求子得子。”员外说:“好格,帮我置办香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