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堂集

  定交篇
  朋友以情相亲者不若以义相许以义相许者不若以道相从余在太学求切磋琢磨之益乆矣上焉者葢仅有之其次可三五人又其次则亦十数而止耳呜呼何其得之之难也岂吾之所以自树立者不足以取信于人其人奔逸逺引而莫余见与抑亦致之之诚有所未尽与夫所以取信于人者余既不敢不勉若人之信否固不可必也而余之于朋友亦可谓尽其诚矣方其未得之也则致其眷眷慕望不已之意其既得之也则惟恐不获其欢心至其日乆所为未必尽同有索于形骸之内者则必为之戚戚然反覆譬喻以申余之志而使之察已而见察则如醉梦之醒如昆弟亲戚之乆离而再见如废手足之以药而获遂也余之于朋友葢如此其诚岂有不尽者乎然而诚既尽而寡与信矣其难得哉余观世之君子其羣居握手昵昵无间誓以死生真若可信者一旦少迕其意则目怒背毁过之若视路人絶之如遗草芥岂其得不必艰而谓不足惜与不然何其离合之易然也建安陆敬思余旧闻之于太学葢所谓眷眷慕望之不已者独恨未识其面一日访余外舅杨先生于荆州余得之于黙语步趋之间君子人也与余言若有意于余者余知其胜已愿从之防而不敢以为友也及其相聚既乆则倾竭肺肠而防其形迹之所在余亦不自知其不肖不足以取累于人惟恐其舍余以去既去余念之无已而绎其所以规切我者皆欲以成我而期我于逺也此岂世俗无故而合者之比耶予于敬思于是不止求之情义之间而已然则敬思寜不有以处我哉余外舅甞告余曰耳余之交或以谓凶终于势利非也直相责之深而相知之浅耳余考之史信然故常以是为戒不知敬思于我其以人誉而取我乎其亦有以知之乎夫以一人誉而取之则必以一人之毁而弃之此理之必至者敬思之于我其不然审矣葢必有以处我也余实无足知则敬思所以处我者将何以乎此不可不余告也予虽不敏窃甞慕顔闵防夏之风而欲求道于洙泗之间期万有一得焉以为终身依据之地庻防不为父兄朋友之累而敬思之志既与余同矣诚以是自处亦以处我则吾二人者其有愧于古之人乎其不异于世俗之纷纷者乎孔子曰定其交而后求葢必如是而后交可定也作定交一篇以寄敬思敬思倘告我以其志愿安承教
  跋定交篇后
  始余见敬思于荆州倾葢如故经月而后别时敬思逰京师余适有感焉为此文欲以寄之因循未果葢崇寜三年也其后敬思亦请昏于杨氏又四年复防于余杭之官舍日侍先生之侧益以亲狎志同而气合鱼川泳而鸟云飞也则向之所期于敬思亦既得之矣此文遂不复出大观二年春偶于故藁中见之因语及焉敬思闻而欲之谓余曰吾二人之相得今非昔也则此文宜若无用矣然以为无所用而弃之不若録以相遗庶以识吾二人者之初心为不偶然也因防其语言之不工不辞而授之三月十五日延平陈渊书
  讲论语序
  论语之书载孔子与其羣弟子问辨之言当时学者相与守之以传后世者也然自秦汉以来以迄于今其间以儒自名者窥其藩篱则有之矣入其门升其堂而践其阃奥者实无一二焉呜呼论语之难知也如此非其书之难知道之难知故也以余之不肖其敢自谓足以知之乎然求之二十余年矣亦不可谓无其意也故甞谓道之难知古人常病其难而今人不以为病也惟病其难故求之勤惟求之勤此其所以有得焉何以明之昔者孔子居于鲁从之逰者葢三千其徒其歴聘诸侯之国至有为之仆御而不辞者凢师之所在其徒未甞不在也削迹于卫伐木于宋围于商周厄于陈蔡流离奔走其困可谓甚矣子路愠穷顔渊疑死是人皆躬被其害而终莫之去葢其勤如此夫以四科之贤类非龊龊无用于世者使稍推其绪余宜皆有以过人如彼其才求名而名归趋利而利附顾乃轻富贵而防贫贱舍安逸而防忧患重之以饥困之辱而不恤临之以死生之变而无惧此岂人情哉而且为之是必其所求有大于此者故未能以此而易彼也然犹有得焉有不得焉则道之难知可知也已诸君读是书观孔门学者如此之勤亦甞深思其所以然乎思之深然后有所疑疑之笃然后知所病学而至于知所病则此书之所载庶乎其不知倦矣且书者道之所寓也扬子云曰七十子之徒日闻所不闻见所不见文章亦不足为矣夫学于孔子者文章犹不足为则其所闻所见岂世俗之所谓闻见乎葢必有不可以言传者而非书之所能该也虽非书之所能该捐书而求之又不可也以吾心之权衡騐当时之问答其初也即此而下学其终也非离此而上达从容自得于幽间之中而超然黙防于意言之表古之知道者亦必由之不然以孔子之门学者终身之所传而资吾一旦之所取众人之所有而博吾一已之所问如是而犹不获焉虽躬逢圣人而亲炙之其如我何哉余于此书诚不足以知之至于一斑之所见亦时有焉诸君其勉之倘有所闻其敢不告若夫学而不之思思而无所疑疑而不以为疾非所望于诸君矣
  邓徳恭字序【肃初字至宏】
  余友邓南夫之子名肃请字于余余字之徳恭又趣余广其説乆之未暇及也一日从余为庵山之防烦暑思隂适得异木逍遥乎其下周视茂林嘉卉之旁连者舒翅扬英姿媚横发因为之言曰子欲知徳恭之义乎观于木斯可矣夫木之为物倾欹乎岩崖之巅夭矫乎磵壑之侧挺秀含辉吐竒呈怪其升如擢其埀如坠其萦纡曲折如龙虵之蜿蜒其森植劲拔如劒防之轇轕日丽雨洁春浓秋瘠尽态极妍不可绘画此其敷荣于外蔚然而似恭者也故五行木曰曲直在事为貌而貌曰恭葢取诸此虽然扰云之榦达而上者非以为高也蔽牛之枝樛而下者非以为卑也其宛转磅礴因风而为容者非以为同而其寡特刚实凌霜而挺莭者非以为异也尽貌之变俯仰皆得则亦本诸自然而已夫惟得之自然而无侈乎外此恭所以本于肃而肃乃所以为恭肃者徳也恭则徳之形于外者耳形于外者约之以恭而主于中者根之以肃其有不全者乎故曰恭俭惟徳无载尔伪而木道行矣若乃以声音笑貌为恭而不将之以严威俨恪之诚安在其为徳也古之人合内外之道其见于洒扫应对之末起居饮食之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葢皆所谓持其志无暴其气者其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之中岂茍然而已哉知此而已今子妙质夙成天才宏放视世俗之所能举若无足为者葢将乗其高气放浪乎万物之表则周旋进退之间古人欲其曲而中者宜其不经意矣廼翁以肃名子得无意乎故余愿以恭勉子而恭欲其出于徳焉亦所以达其名之义也诗曰肃肃置施于中林徳之所在曽何隐显之间乎子其笃实以孚其名如玉有质吾言其攻石哉言已退而为之序
  无诤道人辩
  崇寜壬午之春余自淮南来京师或有以无诤道人相命者其明年寄食太学俛首众中而是非臧否意在而言防于是名若能体之者作无诤道人辩以自见焉其词曰
  无诤道人逰乎无何有之乡造有谓先生于虚堂之上先众宾而展谒后众宾而就席兀然若遗骸漠然若弃魄先生方驩于众宾之问答虽已怪之未暇诘也既而众宾欢洽起坐参差儳说告矛盾交戛自古今成败人物短长有天地以来六合之内外与夫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之情状变化无不及也其高者抗太虚其下者潜黄泉孰事绪之防而弗抽奚理窟之深而未究乎于是喧嚣滋烦互相倾挤卬眉嚼齿鼔掌顿足或附耳呫嗫或反唇尔汝或髪上冲冠或拔劒击柱少焉气得者悔义而负辱者神丧纷然投袂起矣先生周旋众宾俟其登车揽辔已反揖道人而进之熟视其状貌窅然若无接也告之故则唯然而应质之疑则泛然而辞益怪焉曰是乃所以为无诤也耶道人曰向之譊譊者奚为哉若予者理之所否而智之所取也人之所奴而天之所主也先生曰有是哉然子得之而不尽者也夫鸡之鬬也马之蹄也牛羊之角触也虎豹之爪牙搏噬也造物者固甞赋之以是矣子之舌无恙乎亦安得而噤嘿乎道人曰今若则既已有谓矣余试为若陈之吾甞逰于物之初矣冥冥蒙蒙莫择其中吾又甞观于物之内矣铮铮枞枞为洼为隆将交乎物之所接则我斯我敌若休乎物之所一则我与物俱冺矣若余者葢细视域中而自适其适者也先生曰密人之距而周西伯之怒夹谷之辱而鲁司防之叱朱翟翳路孟氏所以好辩释老倚门韩公所以不能下气也而独不闻之乎且子亦甞见水之碍于石乎冲回流而遄往乗逆势而反却敛万顷于尺寻泻怒涛于絶壁荡摩排拶雪坟鼎烹奔腾汹涌山頺地倾阳山之险闽溪之恶吕溪之峻瞿塘灔滪之隘如鹅雁之襍呼如车骑之骏奔如风吼林而雷春惊也至于一得平地滔滔汩汩东放之海则漻然而已矣然则有声者葢亦不得其平而然耶遇其不平而后有声是有声者乃所以求无声乎故蜺蟠龙跃而澄寂不动者水之性也若夫满而流流而碍碍而有声者岂其所乐哉不得已也道人曰古人所不得已者仆既获闻命矣夫其不得巳也岂以求胜哉若水之不得其平而有声也非水自尔也彼有为不平者也故其有声也石为之声是以终之无声焉所谓以不平平之则其为平也平矣昔者蚡婴交訾于东朝浑濬掠美于吴防国师之移太常中郎之小令史嗣复托讥于佩劒史肇发怒于毛锥自我观之富贵外物也不足相争功名余事也不足立已六经陈迹也不足伐异文章末技也不足自喜朋党殊趣也各植其私事业殊用也亦惟有时而又奚以相过乎吾将鄙蛮触于蜗角而同尧桀之毁誉等臧谷以亡羊而冺夷跖之是非则夫儒墨之徒相诽相隳孰为莛楹孰为厉施其亦剑首之吷而蝇头之防矣子又何暇规我以古人而撄我以世祸乎先生曰嘻辩哉夫子终欲藏其狂言而晦晦于黮闇乎其亦有待乎道人曰春气上蒸草木倒植者时焉尔非敢有待也恐不能脱于理也昔者蔺将军懦于亷颇而意在存赵陈丞相怯于王陵而谋欲安刘故出胯不校者终成名而唾面勿拭者斯全身此皆邻于道者也而岂未之思耶先生俯而谛思仰而自吊已而长言之曰茅靡耶波流耶彼其所以纷纷耶聚块耶积尘耶此其所以防情耶彼何人者耶其独无间处耶道人于是使之反之搏髀为之节而和之曰以石投水无没者之可索耶以水投水无易牙之可得耶其将三语而黙契耶亦将眉之扬而目之击耶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者耶数终逌然不揖主人而退主人亦不知降阶序而送焉庄周曰终日言而未甞言几是已作无诤道人辩
  代廷试防
  臣闻仲尼之道覆帱如天持载如地错行如四时代明如日月原其法之备则比尧舜为逺过要其徳之至则视三圣为大成则其所以为圣自生民以来葢未之有宜其无所不能于教人为有余而于学无不足矣然而官名礼乐之问犹下询于郯子老师襄之流而不废其在洙泗之间与羣弟子辨疑答问之际葢亦时有取焉是以子夏有得于诗之一言则兴起予之叹顔渊无所不说则发非助我之词由此观之使人之所学贤者虽以教人为事其独无所学乎故傅说之进于高宗曰惟斆学半葢谓是也今陛下躬仲尼天纵之圣居得志之位可为之势以先王之道启后学之防蔽可谓千载一人矣而又推行三舍之法徧逮海宇所以焦劳于九重之中而不自暇者莫不以学校为先务故凡播之训词而着之甲令以明伦善俗无一不关于圣虑者方此之时非直天下之材所愿终身承教于陛下虽陛下亦以教事自任也则今日所防臣等无乃奉行祖宗之故事不得不然而其实无所待乎其亦将有所取乎不然官名礼乐之问胡为下及于草莽之贱士也如臣所陈快炙背而美芹子之类也顾何足以自献乎虽然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惟陛下不以其疵陋而忽之庶乎涓埃之防或有所助也乃若顔渊之无所不説臣未之能子夏之可与言则在陛下取之而已臣愚不佞谨昧死上对
  防问三
  不举子之俗惟闽中为甚而吾郡积习葢敝俗也防年于兹未之能革议者患之圣人在上旁烛幽隐比降诏书俾疏法令以示民使之知禁宜其下观而化速于影响然或者尚虑革之之难也闻之昔之为顺兴者深究其于是先之以训诱申之以威信茍触宪纲必刑无赦曽未嵗余此风遂变其后数年有恱其事者以彼之所为施之将乐稍加惩艾閤境大扰夫县令于民为亲所以承流宣化其势甚利而父母之杀其子性固不忍以兹利势顺民性而导之宜若易然今或以为难何也岂治民者未得其术与抑以旧染之习未可以卒令与若乃二宰之政其得其失至今先生长者类能言之诸君倘闻其说乎幸迹其本末并疏已见明以告我当道之贤守令使推行之庶防革积年之自吾郡始他日芣苢之诗被之弦歌是亦诸君之助也
  又
  昔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从而非之曰人之性恶扬子以人之性善又不能无恶也因为之言曰善恶混而韩子者又以三子之言为犹有所遗别之以三品焉曰上焉者善下焉者恶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自四子之说兴天下之言性者纷然不一而卒无定论夫性者人之所固有也学者期复乎是而止耳诚不可不知而其论之不一如此将孰从乎彼性恶之説后世莫不深罪其言之偏而不敢正以为非如不敢正以为非则是以扬子韩子之説为得而孟子之说为未尽矣夫孟子百世之师也学者所取以为标凖者也其果不能尽夫性之説而有待于扬韩耶人之言曰扬子之言性兼性之不正者言之实无害于孟子之説然公都子之问甞曰性无善无不善又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又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而孟子既辨之于其书矣彼扬子韩子之説其果能外是乎不然则学者于此不容无説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逺也或曰孔孟之言性一也或又曰不能无异诚有异乎其无异乎夫性之在人既不可不知宜莹其説使无疑焉然后反身而诚庻乎其能尽之今也如系风捕影茫然失据将以谁斯谓宜有至当之论以证四子之言以发吾夫子未尽之意此吾党羣居所宜切磨以求益者也倘有所闻幸相为言之毋隐
  又
  或问佛于王通通曰圣人也其教如何曰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葢有取于其心不取其迹也佛法之行于中国葢千数百年于兹矣豪杰名世之士往往不鄙其说一有诘之以非吾儒之道则过而为王通之论者不知几何人也予疑夫迹之于心犹木之有末而水之有流也岂有迹非而心是者今其教益炽而学士大夫所以奉之者比隋唐之际又甚世无韩子其敦以为不然借使原道之论兴而以燕伐燕之讥得以胜之矣嗟乎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彼其所以入人之深亦各有理岂易以口舌争乎然倘至于道则有不可不辨者圣人在上人伦已明茍用其言于法有禁未火其书意可见矣然犹不能絶人之心好也愿与诸君极其本原而扬防之深明前世儒者取予之是非槩之以先王礼义之诚意以证今日学士大夫所以奉之之失庶几从上之令于道弗畔非茍为异也亦以自治而已诸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