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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
学宫石,世以为名品。以余观之,殆如雕镂耳。此石旋转作人舞,而形质恢佹,类靺师所率之夷舞。若以甲乙品第,当在学宫之上。嗟乎!公,吾乡之先哲。余朝夕对之,如对公矣。前十年,于阊门刘尚书宅得一奇石。形如大斾,迎风猎猎,髣髴汉大将军兵至阗颜,大风起,纵兵左右翼,围单于,骠骑封狼居胥,临瀚海时也。久僵仆庭中,今立于西垣云。
梦鼎堂记凡州县治,其后皆为夹道,而官之长贰之私宅,别为一区。惟长兴治后迫于城,故令之宅无周垣门庑,燕居之堂,与前堂檐相接也。余来为县,属久废之余,为修经阁鼓楼,左右廊庑,起吏舍仓庾,成桥梁,筑月城水门,一岁中略具。而燕居之堂穿漏倾圮,复加完葺之。虽前除不敞,而堂中若加恢廓,如人外处迫隘之形,而中不失宽绰之度。因得休暇观古图书于此。
会有事于贡院。一日,梦寝庭中有函牛之鼎,其旁有破裂处,方命修补之。觉,而以告诸同事。适长兴之士试而得隽者三人,众皆以为鼎足之应。未几而南都报得隽者又一人,或又以为补鼎之验也。夫占者之云,其果云尔已乎?
盖鼎,三代之传器也。圣人取以为卦。其辞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又曰:「主器者莫若长子。」此其为王者之事矣!然又以象三公者,何也?诚以天下非人主所能独运,而所藉者辅相也。故鼎,天子饰以黄金,诸侯以白金;三足以象三台,三足一体,犹三公承天子也。以主烹饪,不失其和;金玉铉之,不失其所;公卿仁贤,天王圣明之象也。读鼎之辞,可以见君臣一体之义,而人臣辅相之道备矣。故又曰:「大烹以养圣贤。」明天子当以圣贤置之三公之位,不宜使在下仅出其否而已,而制其毁誉进退于不知者之人,使之皇皇焉慎其所之也。
余少时有狂简之志,思得遭明时,兴尧、舜、周、孔之道,尝鄙管、晏不足为。今老矣,无能为矣。台鼎之兆,其以望诸二三子。因取而名斯堂,且以俟后之继余而来者云。 顺德府通判厅记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俸在。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莅任,实司郡之马政。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是为乐。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禹贡衡、漳、大陆幢,并其境内。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观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娱。顾衙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因诵其语,以为厅记。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顺德府通判厅右记
国家之制,郡有守,有佐贰。佐贰则常因有事而增其员。顺德府故有通判一员。其后复设一员,责以马之政,而隶其职于太仆寺。自国初使民户养马,议者谓虽行之而善,犹不免袭宋熙宁保甲之敝法,未为马之善政,而先以疲畿内之民。其后此法亦益敝不可复振,而有官或以扰民,反若赘疣然。
隆庆二年秋,余自吴兴来迁,今少司徒赵公,以巡抚在浙,过辞之。赵公乃郡人,为言「此官于今唯以无事为得职」。余叹其真长者之言。余病不能来,明年五月始至。赵公自司徒出董淮漕,时尚在家。见之,其言如初。于是余居邢之三月,益有味其言之也。盖河北之民困久矣,不当复扰以马之事。第奉行文书之外,日闭门以谢九邑之人,使无至者。簿书一切稀简,不鞭笞一人,吏胥亦稍稍遯去。余时独步空庭,槐花黄落,遍满阶砌,殊欢然自得。而赵公又亟称前判王君之贤。
余既闲无事,欲考前官姓名,以识于壁。因问王君行事,无知者。惟一老卒能言之,谓:「王君于马政不孰何,闲居不捶楚人,颇似吾君侯。若求其有所建明抉摘,无有也。而郡人至今称官之有遗爱于民者,莫逾王君。」余又自喜,顾何以能比迹前贤?抑王君之居此者九年,而余以疏愚,度不能容于世,而老病侵寻,不久且告去矣。
王君名云衢,字道亨,山西高平人,以国子上舍来调。嘉靖二十八年至,迨嘉靖三十六年,始迁润州丞以去。余,苏州昆山人。其诸前贤之名,阙于所不知,故不书。
震川别号记
余性不喜称道人号,尤不喜人以号如己;往往相字,以为尊敬。一日,诸公会聚里中,以为独无号称,不可;因谓之曰震川。
余生大江东南,东南之薮唯太湖,太湖亦名五湖,尚书谓之震泽,故谓为震川云。其后人传相呼,久之,便以为余所自号;其实谩应之,不欲受也。
今年居京师,识同年进士信阳何启图,亦号震川。不知启图何取尔?启图,大复先生之孙。汴省发解第一人。高才好学,与之居,恂恂然,盖余所忻慕焉。
昔司马相如慕蔺相如之为人,改名相如。余何幸与启图同号,因遂自称之。盖余之自称曰震川者,自此始也。因书以贻启图,发余慕尚之意云。
家谱记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呼召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辄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荐新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则饥寒而相娱,不思则富贵而相攘;思则万叶而同室,不思则同母而化为胡、越:思不思之间而已矣。人之生子,方其少时,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弟,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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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八 墓志铭
南京车驾司员外郎张君墓志铭
君讳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迁,由关中来徙,居太湖包山。后徙嘉定,遂为嘉定人。曾祖墦、祖铠,家世力田。父沄,岁贡入太学,不肯禄仕,教授乡里。君少堕井中,鹿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资绝出伦辈。年二十,举南京乡试,考官以试题得罪,尽罢是年所举士。后得旨,入太学,问一科,乃得会试。又六年,始中进士。授福清知县。
县古东侯官,依阻山海。征召不时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怗服。符下,争趋无敢后者。先是,常熟陈君明近为福清,民爱之。盖三年,又得张君。二君皆吴产,闽人以为美谈。瓯宁李冢宰罢,家居,君独不往谒,李公憾,以为轻己,丁外艰,服除,李公复为冢宰。例,起服官试吏部,试已,自持案出。君独不肯持,留一案于堂下。李公以问堂吏,知为君,益怒。遂调孝丰。
孝丰,鄣郡山地险恶,数反,以故置新县。君以德怀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宽贫户。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挠也。」矿贼数百人为乱,君檄上调外兵,独部署县人捍御,贼皆散走。时倭夷钞两浙,州县皆相效筑新城,楼橹堆堞相望。孝丰独不肯,曰:「县皆山,贼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县中清静无事,时时登天目山,攀萝缘磴,跻其绝顶,慨然赋诗,有高世远举之志。
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大司马南昌张公器童之。南京岁造马快船,畿辅及江西、湖广积逋料解八十余万。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岁遣其属公廉者,上其名,赍敕以往。至是,君以选行。始至一郡,却馈遗,于是两省望风肃然,无敢以私奉君。君至,则与其君长议所便,惟恐伤民。凡历三十余郡,周行数千余里,触冒毒暑,还至巴陵而病。岁已暮,过家谒母,时已升驾部员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时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严,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与其配李氏,事之甚谨。财产悉以让其弟,葬其父,族人许易墓地,已治茔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无怨言。有贫士,与君旧识。至孝丰,谒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秽,人所不堪,酌酒赋诗竟数日,复资送之。故所善马思学、殷子义,以道义相重;比君贵显,待之愈厚。及卒,两家妻子皆为流涕。自楚还,舟中萧然,独有文书数簏,未上兵部。太仓兵备副使熊公来视其丧,筐中有金二十余两,财具棺敛而已。呜呼!君可谓贤于人远矣。
子元焕,尚幼,不能治丧。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于横泾先生之左。以殷君所为状来请铭。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为铭?」铭曰:关西逖祖世大梁,名与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暂飞枪。聿来东海着南翔。蓄潜玄懿生鸾凰,两宰山县如桐乡。尚书七兵使命将,清风飒飒吹潇湘。性资宽弘复清强,仁孝蔼然厚懿常。生龄迫促志徒长,皇天不佑丧厥良。刻铭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载余芬芳。
中书舍人李君墓志铭
君讳允,字成甫,少傅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南渠公之仲子。本姓吕氏,系出正惠公端,其后自河南再徙余姚,以黄籍误书「吕」为「李」,因姓李氏。君高曾祖皆用少傅公贵,赠少保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妣皆一品夫人。母朱孺人,生君于京邸,七月而卒。
君少失母,又多疾。祖母杨太夫人,嫡母夏夫人,保抱妪抚之。稍长就学,少傅公尤加意训督,盖痛其母之早亡也。以县学生升国子。嘉靖三十三年秋,北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入塞,边吏以兵 驱之,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大惩艾去。天子以公赞庙谟功,推恩荫一子,君为中书舍人。未几,授阶从仕郎。满考,升征仕郎。赠母朱氏为孺人。嫡母在而所生母得赠,盖特恩也。
为中书五年,大官供酒膳,侍殿班,书金册,遇万寿节,有白金文绮之赐。三十八年,上册封荆王、吉王,武安侯为使,君为副使以行。祇事,不受遗,宗藩敬之。寻请告,归余姚养疾。葬母于曹娥江之黄山。空方筑坚,为建祠而养其外祖母,且置后。施恩母党,亦自痛其母之蚤亡。
于是满告,辞少傅北上。是冬风雪异常,冲冒寒威,十一月,陛见还职,病增剧。以二月壬辰卒。实嘉靖四十四年也。年三十有二。配邵氏,邵武知府某之女。封孺人。君尚未有子,正月,他姬生一子于家,少傅公命之曰彭孙。报至,君病已亟,发书而喜。
君天性孝友,为人侃侃自将。长兄元,弟兑,近并中书舍人。兄弟三人同省,当世荣之。君不幸蚤殁,而为人才贤,不能无伤少傅之心矣。于是将归葬于山之原,卜嘉靖某年月日,长中书以某官某之状来请铭。铭曰:
成甫孑孑,修羽蚤颉。少傅仲子,承于休祉。锦衣内廷,竞爽济美。贤如子渊,寿亦如此。天厚其始,不厚其止。亦有遗息,绳祖之履。
外舅光禄寺典簿魏公墓志铭公讳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吴葑门之庄渠。依其姨母,因从其夫姓为魏氏,而居昆山之真义。大父讳钟,生二子:讳奎,字孟文,恭简公之父也,恭简公讳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于世;讳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赵氏,宋周恭肃王之裔。
公以赀入太学,选授南京骁骑卫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见之,叹曰:「魏知事修谨,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简公字。端敏与恭简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骑马清都街,从其贤士大夫游。卫幕闲冗,事莫足以为也。会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禄寺典簿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