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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二十日,翁六十诞辰,其姻党因予弟,来请其寿之文;予固有感于少时所熟游处,为之慨然,而又乐道其人:故论而序之。
戚思吶寿序
戚思吶先生,居城南隍壑断岸间,非车马迹所至;喧嚣之音,隐隐水外,而萧然有林野之趣。先生雅志离俗,储药于室,艺菊于圃,弹琴读书;集乡也之子弟,教以揖让容与,应答洒扫,弥老而不倦。过其门,歌诵之声锵锵也。
始吾祖为社会,先生在焉。吾祖常称戚先生长者。又于几案间,见戚先生诗。当是时,余发始垂,会中诸老皆已皤然。今余年日长矣,诸皤然者自若也;往往有及百年者,而先生亦八十矣。余是以深喜诸公之难老,而吾祖辈之多事,时道说之。
论者有以为富贵寿考,天之所悭,而兼有之为难。是以庞眉皓发之叟,必在于山林泉石、枯槁沉溺之间;而华衣鼎食,厚享累积者,多摧折于中年。以余征之,殆非事实。而要其理有不可诬者。盖物取多,则焦然不宁;有纷纭丛垢之集,而无恬愉静逸之休。是不知旦暮之变,寒暑之移,而惴惴于百年之途者也。譬诸饮食,知味者希。君子之言寿,所以必归之先生之徒欤?先生之子学,以才艺驰声郡校,将及于有司之荐。彼夫忽焉而骤至者,吾又知其不足以动先生矣。
陆思轩寿序
予友李子升,与陆君思轩同学相善。君于是年六十,子升属予为寿之文。东吴之俗,号为淫侈,然于养生之礼,未能具也;独隆于为寿。人自五十以上,每旬而加。必于其诞之辰,召其乡里亲戚为盛会,又有寿之文,多至数十首,张之壁间。而来会者饮酒而已,亦少睇其壁间之文,故文不必其佳。凡横目二足之徒,皆可为也。予居是邑,亦若列御寇之在郑之鄙,众庶而已。故凡来水文为寿者,常不拒逆其意,以与之并驰于横目二足之徒之间,亦以见予之潦倒也。
虽然,子升之为陆君,岂泛而求之,予亦岂泛而应之耶?陆君居县之华翔村。往年太仆桐城赵子举来昆山,尝至其地。见其土田肥美,江流环绕,间知予家旧业而后失之,子举力劝予复其故,而未能也。盖吴淞江水,灌溉之利为大;华翔居江之要,宋置新江驿于此。新江即吴淞江,古所谓娄江也。虽然,同学而异造,同贾而异售,同工而异巧,同稼而异获,将有其人耳。君居华翔,独以善穑称。岁不失其公家之奉,而以其赢自给。虽当师旅饥馑之年,而宽然其有余。古所谓孝弟力田者也,所谓善良敦朴者也,所谓周于利、凶年不能害者也。子升其以是取之与!
先是,君之子豫卿,谒选在京师,求严学士敏卿之文以为寿。煌煌乎玉堂金马之制作,乡里有荣焉。然严公之文,所闻异辞,欲道君之实者,宜有待于予言矣。虽然,予视君之貌尚少也,则君今之为寿太蚤,子升之请亦太蚤。姑以是倍之为百二十。于是,子升来属予文,予可无辞;而予与子升、陆君,相与啸歌田里,以效华封人之祝。【钞本作「效华封人祝今天子万年之寿,其可乎?」今从常熟本。】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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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庄孙君七十寿序昔孔氏之门,尊屡空而下货殖;衣敝缊袍,不耻与狐貉者立。至太史公。乃为货殖传。后之为史者訾之,以为崇势利而羞贫贱。而吾以为不然。彼以李陵之祸,发愤有激而云尔。故谓季次、原宪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空室蓬户,褐衣蔬食,以终其身,四百余年,弟子志之不倦。岂有轻于季次、原宪而为此言哉?其称袁盎斥安陵富人之语云:「公等日从数骑,一旦缓急,岂足恃乎?」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盖深叹之也。
晋刘殷未遇时,尝乞贷于人,辄云:「俟他日显贵,而以偿汝。」其后殷果位至三公。殷之负气固高,而为之贷之者亦贤矣。
昆山为县在濒海,然其人时有能致富埒封君者。近年以来称贤者,曰孙君。孙君自其先人与尚书周康僖公有亲,公甚爱敬之。其为人诚笃,用是能以致富饶。至孙君尤甚,故其业益大。然恂恂如寒士,邑之人士,皆乐与之游;而有以缓急告者,时能赒恤之。
于是,君年七十,里之往为寿者,皆贤士大夫也。而予友秦起仁又与之姻。言于余,以为君非独饶于赀,且优于德也。夫祝人之寿而称其德,古者谓之善颂祷。若君者,太史公犹将乐道之。予以是为之序云。
桐庵陆翁八十寿序由吴之葑门,东出皆湖荡,又东为沉湖;沉湖之东为甫里。余尝泛湖中,水波浩渺,遥望西山如一抹。湖上人家,隐见烟雨中,舟人指点故冢宰陆公之居在焉。陆氏之来已久,自冢宰公至于今百年间,科名相继。盖水泽之隩区,东南灵秀所发,而钟于其家。至如山泽之癯,含淳抱质,如璞之玉,若侗庵翁者,尤难得也。
翁,冢宰家子弟。游成均,以舍选为幕官。其于市朝之迹,未尝不涉也。而自幼至老,不知世间有机事。人以侗庵称之,盖当其名云。吾观于翁,而知天地太古之气,性情之理,犹未尽散于乱惑之中。使世多如翁者,则朝廷之事清,而有司之务寡矣。
翁夫妇兄弟皆高年,三子鼎立。而先是其孙举于乡,而两外孙亦同举,以此卜陆氏之后日昌,而翁之福履日绥也。甲子春,十有三日,为翁八十之诞辰。其壻张君具豆觞,即翁之所,以为寿。因道翁之美,而请余为之序。
余少时,尝之虞山下老子之宫,有桧,盖萧梁时物也。余始识翁于此。是时翁年尚少,同游有三四人。婆娑古桧之下,相与太息,以为此树自天监至今一千二十有八年,来观游者,不知几世几人也!今同时游者皆化去,而翁独高年寿考。信知万物之得于天,其短长之相悬绝,念之不能不抚然也!不知何日当复从翁为海虞之游,相与共数此桧至今又不知一千几百年矣!愿因张君为约,翁其许我乎?
望湖曹翁六十寿序昔欧阳公称连处士居应山。应山之人,其长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敬、礼让而温仁,必以处士为法,曰:为人如连公,足矣。其矜寡孤独凶荒饥馑之人,皆曰:乡之有连公,有所告依而生。非有政令恩威,而能使人如此。所谓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也。余于曹翁亦云尔。翁之先,故为大家。翁少孤,而其业圮。翁克自振立,抚教其弟子见,举于乡。不数年间,其业逾大,拟于素封。其称于闾里,又若连公云。
吾为令长械,外甥王梦元来省,前年冬,尝为余乞翁为寿之文,至是复来请,曰:「此翁里人之志也。翁今年六十有三。今于六十则已过,于七十则方来。里人祝翁之寿,自六十以至于百岁,每一纪则为大会,盖六十其始也。故请记其始而追书之。」
余为述翁之德比于连处士,而愧无欧阳子之文。然欧公特述处士之行于身后,处士不知也。予称翁之善以祝其寿,使为善者自喜,且亦无用求知于后世之人;而以与其乡人子弟,饮酒笑乐,同声唱和,称其为善人而祝其寿:不愈于欧阳子之称连处士乎?翁家在淀山湖。余数泛湖中,尝望见之,而不获一造。今长城濒太湖,望翁家,可信宿而至也。方为吏事所拘,东望,能不怅然矣乎?
钱一斋七十寿序
嘉靖四十四年,余举进士,在京师。而吾邑一斋钱翁适至。钱氏有名籍在蓟州,其子德彝为京学诸生。而翁年七十,以十二月十六日诞辰,将告归,以召其亲戚乡党,而请余文为燕序。
初,翁游京师最久,轻装却傔从,骑行往返,常不及二十日。翁以太学生游顾文康公之门,公甚亲信之。而为人谨厚不泄,不因气势有所私利,人以缓急告,即未尝不尽心为之排难解纷。始以选调旗手卫经历,捧部檄出使。会同时出使者例贬官,而翁当之河西,不欲行,遂自劾去。及文康公殁,而翁自是少至京矣。独今岁一至,而骑马陆行,驰骤如飞,人见之,殊不类七十岁人也。人才如翁,使之当事真可任,宰相知人不谬。今老而康强。其寿未可既。吾邑人才如翁,后来岂易得哉?
或曰:钱氏世有寿考,盖以为阴德所致。翁祖赣州文学,寿八十四,父春林君,寿八十二。里人称赣州尝摄守事,活死囚四十余人。一道士被释,以金为谢,赣州却之。道士园有竹千竿,截其尤巨者为炉,旦夕焚香祷祝,临行以为赠。今钱氏竹炉犹存。余今观翁之寿,必能过于前人。而果以为有阴德,其世当有兴者,翁尚能及见之。
梦云沈先生六十寿序
淞江之上,有隐君子曰梦云先生,沈氏。其达生适嗜,玩世不羁之士乎!友人朱君某,以先生六十,来征文为寿。
窃承下风久矣。蠹食穹壤,敢妄意少裨益于生人,虽有身而不自知惜也。闻先生出入三世之书,及今而肾藏不衰,骨体坚壮,殆必得之深者。愿因而请质焉。
天以六气临地,地以五位承天。应天之气者,五岁而右迁;应地之气者,六期而环会。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倍之而千四百四十气,凡六十岁,为一周。是非先生之年耶?周而复始,如环无端,天地自然之运也。是胡天地之运无终穷,而吾人寿敝天地者,未之见耶?岂不以天,气也,无形也;地,形也,无情也。即天地而较之,地滞于形,已不能与天并其久;况有情之物与天地较耶?气有盈缩,形有盛衰,天地之运不长得其平,况滋蕃长育乎其间者,顾悉得其冲,不触其乖耶?脉法曰:天地之变,无以脉诊。谓其顺相承也,循环以相生;逆相胜也,循环以相救。不能不胜,未有胜而不复。胜复之作,不形于诊也。是故天地之运,悠久而无疆耶?人之有形也,不尽值其气之冲;五藏之气乘之出,而喜怒思忧恐之情,不能一一中其节。其相胜之气,又安能如天地之相救而能复耶?是故周而复始,如环无端者,其天耶?由八岁而八八,浸实而浸虚者,其人耶?人不得与天地并,不可并者,阴阳之体耶?可并者,变化之用耶?变化之为用,在天为玄,玄生神;在地为化,化生五味;在人为道,道生智。善摄其生者,殆所谓以道而神御者耶?抑有余,不翼于胜;助不及,不赞其复;喜怒思忧恐,一而莫之能乱。天之胜也,其复以天;人之胜也,其复以人。复以人,人亦天也。上古之真人,与太极同质而无敝,岂诳我耶?
先生之从子果,从余游。称先生骨清而神朗,意豁而气和,行其胸襟,不与世缚。少年,尝遇异人于月下,恍然觉悟,物外烟霞之想,寤寐尚其依依。果尔,先生之养非人所能窥,其寿亦非人间之数可得而计,奚一再周之足云耶?经曰:善言人者,必有征于己。先生之济物博矣,将无于其身而征之耶?将无于其身而征之耶?
碧岩戴翁七十寿序
人之情皆有乐与不乐,二者因所适而异;又有不然者,则系乎其人。其人能自适,即其乐恒然;虽有所不乐,不能易也。「蟋蟀在堂,岁聿其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唐之俗,其人安于不乐,故欲其乐,终不可得也。「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陈之俗,其人安于乐,故欲其不乐,终不可得也。夫以忧深思远,俭而有礼,为有尧之风。视幽公之荒淫弃业,亟会歌舞,固不可同日而语。然世之君子,姑舍此而论,吾人生世诚无几,独戚戚不自聊,乃非所以顺性命之情。故虽唐之俭,君子讥焉。
古有庄周之徒,常思自放于天壤之间以为达。彼诚有见,谓当世之事,一切皆中吾之心,吾以有为应之,虽百年之内,足以有所成,则吾亦可以少自苦,而庶几所至有涯而不辞也。今以人之身涉于无涯之中,极一世之心力,终不能有所觊。则亦何苦役役舍吾之可乐以易彼哉?且天地日月,风云山水,四时花鸟,稻粱醴膳,宫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人之生有此耳。能自乐者,其人之生,常以百岁能当乎人之数百岁。以其于天地独见其高厚,日月独见其昭朗,风云山水独见其变态,四时花鸟独见其靓丽,稻粱醴膳独知其味,宫室筦簟独知其安,父子昆弟、夫妇朋友独知其有情。彼不乐者,百年之内,惛惛罔罔,而又何知哉?
余少时有志于古豪杰之士,常欲黾勉以立一世之功;既老不遇时,始益悟人世之倏忽。即年少得志,躐取卿相之位,至于今日,亦不必能以有所立卓然如古之人者,其摧败必且为世之所指议,予亦何羡哉?予乡碧岩戴翁,少而知乐;至老,饮酒虞戏如一日。余意翁之观天地日月、风云山水、四时花鸟、稻粱醴膳、宫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必有异乎人者也。于是翁年七十。县中诸进士,与其子与政同事者,皆往从翁饮酒甚乐。请予文序之。噫!诸君子从翁一日乐也,然且有当世之忧;安能以余言为然;姑为之序之。
杜翁七十寿序杜翁居郡城中,敦尚礼义,教其子读书,数延名贤与之游处。三子皆自刻励,为学官弟子。予友陈子行,尝馆于其家,是时子行试南畿,为首选。一时之人,争诣子行之门求为弟子,恐不能得;独杜翁仍能延致其家。子行见予,数称其贤。而子行之兄子达,读书南禅寺中,性刚直,于人少所往来;独与翁父子亲善。其见予,称翁之贤,如子行也。
予未识杜翁,往岁与子达同赴南宫,从郡中行,过杜氏之门,少憩焉。已谢其主人而去,子达乃告予,此向所称杜氏者也。而子达不先言,翁竟亦不知予。然予于陈氏兄弟,得翁之为人悉矣。今年翁七十。时子达尚寓南禅寺,数见翁之子,言翁以五月日为其诞辰,求一言以为寿。而予于子达不能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