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饥疫死者,不可胜数。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减于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决不可缓。欲望蚤为措置米谷,设法赈济。或用前人之法,召募饥民,浚导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迹,开去两岸茭芦。自昆山慢水江迤东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复由跄口入海。放今年渟潴之流,备来年洊至之水,亦救时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计虑足以裨当世。独荷执事知爱,尽其区区之见,或有可备末议者。伏惟裁择之,幸甚。

  寄王太守书

  昨承明府论及水利,匆遽辞别,不及尽言。有光非能知水学者,然少尝有意考求。见卢公武郡志,止抄录事迹,略无纲要。今新志因之。而近来言水利者,不过祖述此耳。

  尝访求故家野老,得书数种。独取郏氏二三家,断以为专门之学,遂汇录成书,非能特有所见也。唯以三吴之水,潴于太湖;太湖之水,泄于松江。古今之论,无易此者。故着论以畅前人之旨。尝又读禹贡,注三江者讫无定论。惟郭景纯及边实之论为是。故定以为三江之图。

  明府见谕,谓吴淞江与常熟县无预。有光所论三吴之水,非为常熟一县之水也。江水自吴江经由长洲、昆山、华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吴淞江之所以为利者,盖不止此。独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东北,江海之边,固皆高仰。中间与无钖、长洲、昆山接壤之田,皆低洼多积水。此皆太湖东流不快之故。若吴淞江开浚,则常熟自无积水。然则吴淞江岂当与许浦、白茅并论耶?

  明府又谓:扬子江、钱塘江,何与于吴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说。盖自来论吴中之水,必本禹贡「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国以下,以中江、北江为据,既失之泥;班固、韦昭、桑钦近似而不详;故皆从郭景纯。唯三江之说明,然后吴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经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先儒亦言三江自入,震泽自定,文不相蒙。然吴淞一江之入,震泽底定,实系于此。经文简略不详耳。诚恐论者不知此江之大,漫与诸浦无别,不辨原委。或泥张守节、顾痍之论,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虽劳,反有支离湮汨之患也。但欲复禹之迹,诚骇物听。即如宋郏亶时之丈尺,时力亦恐未及。而水势积壅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据今日河影,开挑茭芦,使自昆山夏驾口至嘉定栅桥寻入海之口,则江水有通流之渐矣。今春量拨赈饥之谷,召募饥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积占茭芦,皆以告佃为名。所纳斗升之税,所占即百顷之江。兼之涨滩之税,亦多吏胥隐没,官司少获其利。昔宋时围田,皆有禁约。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经二三年,无吴淞江矣。若责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随在开挑,以复旧迹,则官不费而奸有所惩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尝敢献书当事者。异日吕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陈。前以分司旧识,因开瓦浦问及,而明府亲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谊,虚怀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鱼鳖为忧,故特有言耳。然区区所望于明府,有大于此者。昔魏王召史起问:「漳水可以灌邺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虽死籍,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兴一世之功,不当恤流俗之议也。区区之见,要以吴淞江必不可不开。即日渡江,违离节下,岂胜瞻恋。因还舡附此,不宣。

  遗王都御史书【代】

  某屏居山野,不敢复自通于当世士大夫。虽承明公顾念,不遗衰弃,而亦不能少伸候谢之情,负罪何可言。兹辄不自量,以乡里细民之情冒有陈渎,惟明公采择焉。

  往岁,漕卒与嘉定之民哄。时巡院适在彼境,见其不直,颇加惩艾。遂至负恨,以单词赴台陈诉。其粮米不无糠粃之杂,而亦不尽然也。明公以军国重计,不容有所纵贷;然犹顾恤民隐,不加深究。吴人莫不忻欢鼓舞,叹颂明公之德矣。迩者檄下,欲以嘉定县粮赴郡治交兑,民情颇有不便。譬之骄儿之于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号呼而随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为之言也。嘉定负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来以潮汐为候。又经历太仓、昆山而后至。此法一行,民间又增转搬折耗之苦,将来之弊,有不可胜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诸侯地方百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贡,古之输百里二百里,盖所必计也。今江南为国家奉地,岁漕自所在水次达于京师,三四千里,费无不出于民。虽假之漕卒,其实民输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诸侯之输矣。夫漕卒旧法,领兑于嘉定,彼以泛舟之便,无分毫之损也。而嘉定交兑于苏州,复有雇船之役,增数倍之费矣。

  国初,罢海运为转运。其始直隶苏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粮,送至淮安;镇江、庐、凤、淮、扬之粮,送至徐州;徐州、山东兖州之粮,送至济宁;而以里河船递送至京师,此所谓转运也。当时民以为不堪,故改定于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脚耗米,对船贴兑,与军领运,此所谓兑运也。民犹以为不堪,故又改定于本府州县附近水次交兑,而增加漕卒过江脚耗,自此民不复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县支运,此所谓长运也。国家立国,历一百余年。因革损益,务求以便民。盖至于长运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轻改也。此法一动,恐后之议者以苏州不可,复议瓜、淮,瓜、淮不可,复议徐州、济宁,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兑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运一石也。况过江脚价,日增月益,不知其几,而后乃以长运代民之兑运。民之所以得宴然于境内而使军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实增加耗之米雇之也。军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实厚受其雇而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于其间者矣。若夫粮米插和,及争讼小节,明公稍加振饬,所在孰敢不奉令?况户部每年奏差主事监兑,奉有专敕。监兑能举其职,则明公可以无问矣,亦不至启长运为兑运之渐也。

  国家殚天下之力以养兵,一旦有事,兵者至于无所用,而独驱民以战。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琥暴,赖所在有司与之抵牾,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异日之放纵无所不至。有司承风,莫敢谁何。民犹以羊而御狼也。濒海州县,自经倭奴剽掠之余,十室九空。而加编海防,赋调日广。至辛酉之水,吴中千里皆为巨浸,为百年所未有之灾。当时抚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银征赔未已。乡民离农亩,日在官府听候比较,昼夜捶楚,流血成沟。质鬻妻儿,投命贵室;庐舍折毁,蒿莱遍野,盖有所不忍见者。明公甘棠之爱,在于吾民。今日领天下财赋,百姓嗷嗷,尚望于常格之外,加以旷荡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骄子得罪于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惩之也。况兑运一事,所系非浅,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论三区赋役水利书

  有光再拜,谨致书明侯执事:窃承明侯以本县十一、十二、十三保之田土荒莱,居民逃窜,岁逋日积,十数年来,官于兹土者,未尝不深以为忧,而不能为吾民终岁之计。明侯戚然于此,下询蒭荛。有光生长穷乡,谭虎色变,安能默然而已。

  窃惟三区虽隶本县,而连亘嘉定迤东沿海之地,号为冈身。田土高仰,物产瘠薄,不宜五谷,多种木棉。土人专事纺绩。周文襄公巡抚之时,为通融之法,令此三区出官布若干疋,每疋准米一石。小民得以其布上纳税粮,官无科扰,民获休息。至弘治之末,号称殷富。正德间,始有以一人之言而变易百年之法者,遂以官布分俵一县。夫以三区之布散之一县,未见其利;而三区坐受其害,此民之所以困也。夫高阜之地,远不如低洼之乡。低乡之民,虽遇大水,有鱼鳖菱芡之利。长流采捕,可以度日。高乡之民,一遇亢旱,弥望黄茅白苇而已。低乡水退,次年以膏沃倍收;瘠土之民,艰难百倍也。

  前巡抚欧阳公与太守王公行牵耗之法,但于二保、三保低湮水乡,特议轻减。而于十一、十二、十三保高阜旱区,却更赋。前日五升之田,与概县七、八等保膏腴水田,均摊三斗三升五合。此盖一时失于精细,而遂贻无穷之害。小民终岁勤苦,私家之收,或有不能及三斗者矣。田安得不荒?逋安得不积?此民之所以困也。

  吴淞江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经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间,支流数百,引以灌溉。自顷水利不修,经河既湮,支流亦塞。然自长桥以东,上流之水犹驶。迨夏驾口至安亭,过嘉定、清浦之境,中间不绝如线。是以两县之田与安亭连界者,无不荒。以三区言之:吴淞既塞,故瓦浦、徐公浦皆塞;瓦浦塞,则十一、十二保之田不收;徐公浦塞,则十三保之田不收。重以五六年之旱,沟浍生尘,嗷嗷待尽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

  生愚妄为执事者计之:其一曰,复官布之旧。乞查本县先年案卷,官布之征于三区,在于某年;其散于一县,在于某年。祖宗之成法,文襄之旧税,一旦可得而轻变,独不可以复乎?今之赋役册,凡县之官布,皆为白银矣。独不思上供之目为白银乎,犹为官布乎?如犹以为官布,则如之何其不可复也?古之善为政者,必任其土之所宜以为贡。文襄之意盖如此。即今常州府有布四万疋,彼无从得布也,必市之安亭。转展折阅,公私交敝。有布之地,不征其布,而必责其银;无布之地,不征其银,而必责其布。责常州以代输三区之银,则常州得其便;责三区以代输常州之布,则三区得其利。此在执事言于巡抚,一转移之间也。其二曰,复税额之旧。牵耗之法,系苏州一郡之事,生愚未敢僭及。姑言今日之易行者。前王公已定耗法,均摊之田,三斗三升五合。歉薄之田,二斗二升。既而会计本县,薄田太多,而三十六万之外,乃增余积米数千。王公下有司再审,歉薄之田,均摊数千之米。此王公之意,欲利归于下也。有司失于奉行。如三区者,终在覆盆之下,而所存余积之米,遂不知所归。欲乞查出前项余积,作为正粮,而减三区之额,复如其旧。此则无事纷更,而又有以究王公欲行而未遂之意矣。夫加赋至三斗,而民逋日积,实未尝得三斗也。复旧至五升,而民以乐输,是实得五升也。其于名实较然矣。既减新额,又于逃户荒田,开豁存粮,照依开垦荒田事例,召募耕种。数年之间,又必有苏息之渐也。其三曰,修水利之法。吴淞江为三吴水道之咽喉,此而不治,为吾民之害未有已也。先时言水利者,不知本原,苟狥目前,修一港、一浦以塞责而已。必欲自源而委,非开吴淞江不可。开吴淞江,则昆山、嘉定、青浦之田皆可垦。议者不究其本,因见沿江种芦苇之利,反从而规取其税。自甪直浦、索路港诸地,悉为豪民之所占。向也私占而已,今取其税,是教之塞江之道也。上流既壅,下流安得而不阏乎?生愚为三区之田而欲开吴淞江,似近于迂。然恐吴淞江不开,数年之后,不独三区,而三州之民皆病也。若夫开瓦浦,溉十一、十二保之田;开徐公浦,溉十三保之田;此足支持目前,下策也。生愚闻之:古之君子,为生民之计,必不肯拘挛于世俗之末议,而决以敢为之志。况此三区,本县蕞尔之地,在明侯之宇下,得斗升之水,可以活矣。伏愿行此三策,庶几垂死而再苏之。其有德于吾民甚大。

  又今旱魃为灾,明侯昔日车马所过,濒河人迹所至之处,禾稼仅有存者;至于腹里,无复青草。近经秋潦,往往千亩之田,枯苗数茎,随水荡漾而已。救荒之策,免租之议,此如拯溺救焚,尤不可缓者。又今三区无复富户,所充粮役,不及中人之产。赔貱之累,尤不忍言。乞念颠连无告之民,照弘治间例,及太守南岷王公新行事例,免其南北运库子马役解户之类,此亦可以少纾目前之急也。唯明侯留意焉。

  与傅体元书

  昨见子敬寄来丁田文字。不论文之工拙,但依违两可,主意不定,不曾说得向来本意,有负使者郡太守采访之盛心。更望足下与子敬从老吏根究利害,作一议,借前箸筹之,或尚可济。

  天下之事不在大。此法起于一二小夫浅见,街谈巷语。顾九和在告,熟闻此言。后来入阁,锐意更变。霸州出其门下,特承迎之。主意原不好,吴民被其流毒二十年。今不攻其本,却从枝叶上说,殊不可晓。即如拨役时,必不能复使之出银;今出银,便禁不得他拨役。祖宗以来一百七十年,不见有司于拨役外增一役。如何议书册,不过二十年,乃至增银自七厘七毫至四分有奇!此亦易晓,原本实在变法。光甫如何却极口称赞他「取于下有渐而不偏,用于上有经而不过。」如此,又何容别议耶?如此论新法,而反回护金陵也。

  吾等心知其害,承有司虚心访问,又不端言,与小民同其喑哑,甚为可叹。平生为时文,不肯学黄口儿语,以致困穷。.今垂老,无用世之望,已矣。诸公壮年,于天下事不可不随事究心,庶他日立朝为有用之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