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志斋集

  送嘉祥知县叶孔昭朝觐还任序
  先君太守公守济宁逾五年于时三州二十县长佐数十人皆南方士举进士能文章有名者凡数軰余获执经诸君间讲论问难而闽士郑君礼贤丞曲阜叶君孔昭知嘉祥待余尤厚郑君端方温直而长于诗叶君慈良和惠而明于易余心尤敬爱焉二君每至先君屏去崖岸相与道性命之理谈政事之要以相娱乐予时未渉患不省事以为诸君者可以常相与处未知其乐也洪武八年郑君以中考迁知陜之同官县去明年先君亦去官来京师以卒予奉丧归天台伏山泽间目不见缙绅士大夫之容耳不闻文章道术之言每忧余气定追思诸君过从之盛輙引领西顾叹息而不已然后知昔时之乐诚不可复思以为二君方有志乎仕予何由而见之乎今年予偶来京师郑君适自陜至防于逆旅既为礼相劳苦即问旧交所在数十人之中已鲜有存者独叶君俨然治嘉祥得上考朝京师以还为众所推誉余又叹当时仕州县者或聪察强敏或苛刻有威声人畏而服之今皆无在者而叶君以慈良和恵之儒者众多疑其弛缓少功而独存焉则又可见为政之道在此不在彼也已而郑君谓叶君之来朝而还能诗者多歌颂之子最故不宜无序呜呼叶君旣已过数十軰矣奚待予言哉然叶君先君之故人也先君之为政以刑不足以止暴则行德以率之以不足以制事则持静以化之故是时先君之政为东方郡牧首推是道也岂特可为郡哉虽天下可也今世俗之吏不达大体攟摭细故以为明深文重刑以为断卒之祸及其身而后止其视叶君何如哉叶君以寛厚为县而治矣由是而进乎其大者愿无变乎斯道他日朝廷求寛厚者而用之其将在兹乎予虽贱敢为叶君庆且以识吾私焉
  送刘侯序
  天下皆知仕之为贵也而不知其所由贵茍徒以禄爵加人而不脩其可贵者吾见其贱未见其为贵也人之所贵乎仕盖将以行道焉耳道足乎身施乎人无所怍于心虽抱闗击柝之防贵孰尚焉道不足而位有余君子之所深耻也吾行乎世见贵者多矣求其可贵者未之或见岂果才之难哉才而知道者难遇也刘侯其庶防乎刘侯为令象山三年以民情为赏罚而不叅以私视富贫为徴发而不可动以利民始不安之久而爱之愈久而服之语必曰吾侯而不敢称其官其意以为侯者爵之至贵以此加之所以见刘侯之果可贵也而不知刘侯虽为令其可贵者自若也三代之诗人宜其忠厚也至其怨诽其上斥之为狡童比之为硕鼠又何其薄甚矣哉今侯之治民旣甚异于诗人之所刺者而其民之忠厚不敢以其官称之况肯有他哉则其过于周人也逺矣是非特侯之治民为可贵其民亦可贵也余得不贵之乎安得不称之乎
  送李宗鲁序
  髪不足者失髢则羞伤指之人无履则忧彼皆不足于已也故望于外物也重内茍足时千金之宝视之如泥涂文绣车马陈于其庭而目不少顾岂以得失厚薄动其心哉爵禄之崇卑国之所以荣辱士士不可以此荣辱其身也而使士亦以此为喜戚则士之所贵者鲜矣故有以自适则生死一致也贵贱祸福一视也无以自适则饱馁寒燠皆可以变色而怨快况大者乎传称孔子摄鲁相而喜此好事者之浮谈大圣人之于天下不以物而喜戚得位而道获行天也道不得施天也得与不得皆归之天何以喜戚为哉如以得为喜则将以失为忧此好名嗜利者之为非无固必之道也吾固知非孔子事也世之以士名者莫不曰学孔子至考其行合于孔子者无防孔子之道岂徒言哉知而不信信而不行者众也临海李宗鲁年二十余竒杰有伟志入太学贫不能自给人不见其有困容予知其有富贵器也久矣去年释布衣拜监察御史其容如在太学时今朝廷欲试之于外俾主洲廪粟其言貎与为御史时无异今之人有得杯而自庆者有失一钱而移怒于妻子者彼非不欲强饰其情内无足恃虽欲伪为而不能也布衣之于御史御史之于主粟吏其得失亦逺矣宗鲁皆不为之少变岂非果有所恃之君子乎宗鲁虽不慕富贵吾知富贵不宗鲁舎也凡人可以富贵而不可以贫贱者不足为君子外物之临岂足荣辱宗鲁哉人茍以其外者贱宗鲁非君子之徒也
  赠黄叔旸之遵化主簿任序
  金华黄叔旸以元名儒文献公之从曽孙受学于今太史公为弟子由齐王府伴读拜监察御史为良法官旣而出为北平遵化县主簿人或谓叔旸生长名胄有美才都要任固宜今出而为斯职地逺且界边大雪烈风薄冬凌春黄沙日夜飘击街巷咫尺不可辨其气苦寒其民被狐貉氊裘以居其俗刚愎不可以儒治而叔旸自南之北服食与其水土乖固不便况簿居令丞下势卑尤难为莫不为叔旸忧余曰此虽爱叔旸而云非知叔旸者也夫君子异于众人者几何处华显防肥马从徒众而享厚禄能安之而不忧者虽众人皆然何以见君子至于事有所难处地有所难居势有所难为而能不动于心思不形于顔面坦然以为乐者此惟君子能之众人则不能矣君子之所乐者道所安者义道在是也义在是也虽置之于中国之外措之于编氓之列犹欣欣而不变况有禄食为王官乎夫仕固有崇卑顾为之何如耳为之诚不以道虽公卿犹无位也为之诚以道虽抱闗之贱犹传于后世况有人民社稷之寄者乎自斯民之生其达乎位者亦众矣然至今不泯灭者岂皆达者乎亦人之自为有以致之耳以叔旸之才其所视以为重轻者宜如何而奚以是为戚哉于是论者然余言请以为叔旸赠
  赠金谿呉仲实序
  道本于人心非幽深逺不可知也而人鲜知之邪说惑之耳古之为邪说者其言异其术异其名亦异其心亦自以为异于圣人之道故其说易攻而民之智者不之信后世之为邪说者其言与术皆异至于问其名则自以为儒问其所宗则以为得圣人之传故智与愚者皆溺焉圣人之道载于经可知矣未尝使人求道于博文约礼之外圣人没明道者莫过于子思孟子而二子之所言近而身逺而天下要其原则本之天命语其事则愚夫愚妇皆可知之亦未尝为窈邈之说使人不可致诘也后世邪说者则曰文不必博也礼不必约也道之妙不可以言传也呜呼是果道邪以圣人之智睿七十子之伟杰其过于人亦逺矣然而必学于诗书礼乐六艺之文至于终身而不厌彼邪说者则曰六经不必学也必求于吾心俟其顿明忽悟而后可呜呼是果何道耶且经之作何为也圣人思已之身不能常存以淑来世故载其所言所行者使人取法焉耳今人必谓无所用乎经而可以为圣贤则邪说者果胜于圣人也耶弃书语絶念虑锢其耳目而不任而侥幸于一旦之悟者此西域之异说愚其身而不可用于世之术也而学之谬自附于圣人而曰圣人之道固如是不特诬其身而又诬后之学者何其甚惑耶自斯道之不明其欲惑斯民者亦众矣然墨者不讳其名为墨杨者不讳其名为杨申韩老佛之徒各不讳称其名故放言而驱之则人随以定其为害可息也天下之大害莫甚于名是而实非异端其实而圣贤其名此士所以从之者众也然非彼之过也从之者愚也今有人焉弃稻黍而噉橡栗虽无识者亦知其为愚矣弃孔子子思孟子而不师而求异端之似者师之孰谓其智耶金溪呉君仲实儒者也学孔子子思孟子之道而不变于流俗者也其为学甚富其为文辞甚达是皆彼之所弃者而呉君独尽心焉余慕其善为学也其自京师将归故论邪说之害以赠之俾告其乡人呜呼斯道之不明久矣谓余言为然者其有志于道者乎
  送平元亮赵士贤归省序【考郭士渊集当作牟元亮】
  文所以明道也文不足以明道犹不文也三代以上斯道明故其文简三代以降道晦而不章人各以意求之故其文繁呉之人论舟可一言而喻胡羗之人终日谈而不得其状知与否之异也圣人之言如书易春秋之所载孔氏弟子之所述片辞可以善其身而治天下岂好为畧哉无所用繁也荘周荀卿之著书其辞浩浩乎若无穷于道邈乎未有闻非工于言而拙于道也求道而不得从而以言穷之虽欲简而不可致耳然其文犹未也自夫不狥道而狥人不求合于古而求合于今者始相如开其源崔蔡畅其支魏氏迄乎唐初助其澜者盈天下天下之言文者谀乎人而已矣宜乎时而已矣何有于道哉唐之中世昌黎氏尝一反之而道不足以逮文宋之盛时程氏尝欲拯之而文不足以胜道欧氏苏氏学韩氏者也故其文昌朱氏张氏师程氏者也故其道醇合二者而有之庶几不愧于古乎而天下未见其人也呜呼今之学者欲复古之文难矣古之道不过誉于人不浮费于辞今则不然誉不过则人以为慢辞不洽则人以为吝位尊则形于言势卑则怒于色懐之出戸则裂而弃之矣古之道论是与非也必当贤之与否也必严其辨不自弃其身不茍从乎时今之人不然深谋则以为刺讥正言则以为击排志乎道则訾以为迂慕乎圣贤则谤以为诞师以是为讳而不讲弟子以是为嫌而不为嗟乎今之君子何由而复古之文乎古之文也质今之文惟恐其不华也古之文也正今之文惟恐其不阿也古之人所学者道今之人以道为不必知也当今之世非豪杰之才恶能捄之乎匪遗乎今不足以追古匪弗愿乎人不足以明道匪有得乎道吾未见其能文也同郡牟君元亮赵君士贤太学之能文者也国家将望之以复古之文吾喜古道之见于今也于其归省故与之论文
  送吏部员外郎龚彦佐序
  士惟不以富贵动其心然后可处富贵而成事功彼惑于利达者未得之则觊且慕旣得之则夸且肆此其识趣之陋乌能有所树立于世哉夫禄之以天下而系马千驷常人思以其身易之而不可得而伊尹不屑一顾视焉彼圣人者其心之所存卓然髙出万物之表而物不得以凂之其于天下之事也何有后之君子未尝无才也卒之不若古之豪杰立德宏而成功大者其所见者浅而为富贵所也使其心有以自乐而不为外物所移何有难行之事乎予少行天下求自重之士与之游而不可得昔年反乎乡见龚君彦佐其言确然其貎肃然其自视甚重而不肯少屈于人心固竒之及今十余年复至京师而彦佐为吏部员外郎视其德如乡闾时不翕翕以趋势不琐琐以狥利淡乎自守而不阿而名公卿皆才其所为予官翰林与彦佐居相隣而班相迩宜可以往来而彦佐非有故不至公事之暇闭门读书其被服饮食以俭为本人不知其受下大夫之禄也于乎此可以富贵动其心者哉今年春彦佐居官及三载例得还乡省坟墓与之友者请文以相其行世以仕而归故乡为荣人能言之若夫彦佐之志可与成功名而其进未已此则人之所未及知而予乐为乡邦道之也
  送卢尚毅序
  昔予在乡邑邑士卢君友直以孝友著称予每过之见其子尚毅方十五六貌质端厚操笔书大字有法市野子弟从其游者满堂尚毅坐其中训饬之莫不帖帖畏服心窃识而竒焉后数年选为县博士弟子员予宦学蜀秦间继而闻其以才领乡荐入太学由太学生以事例出为幕官去年天下大比尚毅就山东乡闱试在高等今年羣士大防于礼部尚毅预亚榜得为常德教授将行以赠言为请嗟乎自予识尚毅至今二十年予日衰且病念昔少壮时意气丰盈开口论天下事若无难为者见古人所为少不惬意辄抉擿觝排今年四十有四囘视曩日若二人然日黙黙省已所遗阙惟恐所为或愧于天俯仰班行中上不能致主上下无以润泽斯民复顾恋未能一旦引去以休于田里每自讼不暇而何以为尚毅赠哉况尚毅自童稚时已为人师今年逾三十治经为文皆不在人后以是而师大郡其不难而易也章章矣而予何以为告虽然古人所谓师云者非止治经为文而已也盖有道德之宪政事之传其本乎正身以率之而不在法制防约之浅也是以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皆非后世所及今尚毅之父以孝友闻而尚毅质重不华其为学必有异乎世俗之学者俾他日湖湘之间闻有师道可称者安知非吾尚毅也夫
  赠刘君序
  天下之吏卑者众而难为惟其众也故仕者自意虽有善绩终不足以取旌显于世由是多毁蔑亷隅与俗相媮汨上下惟其难为故人无自固之心惟侥幸兾得盈嵗月即弃去不省是以庶职多不脩闗市之官卑而尤众者也其不脩为尤甚此虽势使之然吾意亦谓有志者寡故耳君子之仕乌有崇卑难易哉食其禄则思尽其心上之知否固不暇计茍祈人知而为善则为善者少矣有志者弗为也观乎居大位者不足见人之志在下位者不废其职惟有志者能之庐陵刘君思忠以儒被选择征闗市于兰溪三年恒赋不损于初而民称其亷行旅称其惠士大夫颂其能闻其去皆惜之非有志其能然乎先王之为治使有位者皆务脩其职非能督之使不敢懈也惩劝之道明焉耳若刘君之为先王之所宜劝者也今上方以治功望于下乌知异于先王之时哉余将于刘君之行徴之
  奉教送宣慰使杨铿还播州诗序
  上帝以我大明能慎徳抚民付畀万方禹益之所纪汉唐之所治弥天际海防不来臣播州宣慰使臣杨铿当中夏甫定即来附属春秋奉方物贡献京师训教兵民供徭输税俗淳盗息比于内郡使介行旅交称其能洪武二十七年春入觐蜀都王嘉其忠于天朝也燕劳宠锡礼秩加等厥既辞有教曰铿甚忠知臣职长史宜合儒臣赋诗以送之且命臣序之臣乃言曰地无逺迩人无中外惟克履道斯为贤能永受福禄惟忠惟孝皆上帝所赋福善祸滛实命之常环国之境其地十百于播州以雄长一方者世不乏人而播之杨氏独繇唐季逮今六百年祖孙相传靡有失坠岂甲兵险阻果足以自全耶盖以能继忠孝奉臣顺而受福于天人也世有负固自骄以取颠陨者视臣铿之贤为何如是宜见宠嘉于贤王以华杨氏之子孙岂特传一时而已哉臣铿还其宣圣朝及贤王德意以告诸部族俾勿怠则臣铿之忠可歌者滋大矣然则诸君子之诗殆其权舆乎臣铿字广成别号庸斋好学知义理其先出于宋赠太师业世以忠勇称其守臣节盖有所自云
  送楼君士连谒选入京序
  贵玉之国多防好鳯之国多鶠名之所在伪之所趋也然良工不以多防而訾玉君子不以多鶠而嘲鳯务识其真而已玉与鳯何异耶今天下尚儒四方之以儒名者骈错阙下诵先王之道立隽功于当世者不为少矣其中真名而伪行者亦岂无之哉或者见其然谓儒为不足用殆未之察耳其不足用者岂皆儒也耶疑斯说者曷不于楼君士连观之楼君金华太史公之门人诵先王之道有年矣其文辞行术粹然不汚公尝口称之向者出而应有司之选主宣宁仁寿两县簿皆以忧去官虽未究其设施而其及民者盖累见矣使稍崇其阶大其职岂不足以成功名哉于其除服而出也吾知其有所遇也夫士患无真材不患不遇有材矣虽不得位弗失令名无材而居尊位多见其无益也古之儒者岂徒诵说浮文云尔哉将以行其所知也圣人之道具乎六经四子之书皆可行也茍举而措之天下可不劳而治况其小者乎自夫道之不明邪说布乎域中所遵而守者皆法家之言乌在其为儒道也以彼为世守之具则谓儒为不足用固无足怪者世之鄙儒因其言亦曰吾之道止云云耳非世所缓急也由是圣人之大经坠地虽幸逢斯世有振之之渐然其壊烂已久非一朝夕可理固有志者之所隐惜也吾之此言不于楼君发其将何从而发乎楼君幸以道自处见儒衣冠者则告之曰天子方以儒图治各务道愼勿为防为鶠以累玉与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