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志斋集

  崔浩
  子路问成人孔子答以臧武仲公绰卞庄子三人者之所长而必谓文之礼乐而后可其意犹若不足于此者殆诵而思之以为何成人之难如此耶既而得其说然后知圣人之言穷万世而不可加损也徒智而不能无欲则将舞其智以为奸徒勇而不能无欲则将恃其勇以为乱无欲而不能烛之以智行之以勇则将局为狷固陷于愚僻而终不能有成兼斯三者而又有礼以节之乐以和之庶乎合于君子之道矣不然三者特一行耳操一行者天下岂少哉秦汉以下诸葛孔明视成人为近之张子房备是三者而礼乐不足谋海内之事无遗防可谓智矣而未能不离乎诡弃三万户而不受辞权利而不居可谓无欲矣而未能不近乎矫报讐秦项之间不遗知力可谓有勇矣而未能皆合乎义然比之当世之士则无过子房者矣固一世之杰也若圣贤之大成则岂如斯而止哉拓拔氏之崔浩尝自谓其才可儗子房而稽古过之浩信多智矣【阙】不肯屈为之臣及遇髙祖则曰沛公殆天授遂从而辅之不去子房非茍云尔也君子莫先乎择主有济世之术而不知择可辅之主则为弃其术遇可辅之主而无济世之术则为速其祸髙祖寛厚长者子房知能用吾术可以有功能不受其位可以免祸也故天下既定则欲引而去之使君臣之间坦然无疑昔之料敌制变出人意表者今皆敛戢韬秘不使毫发发见于外说客谋士之态一旦化为醇儒静士而人不之觉髙祖虽欲疑之岂可得哉此子房之智也浩之主氐羌之雄猜暴之人耳而浩之术又皆出乎推歩占验谲怪恍惚之说参之以揣摩纵横之辨智术盖于其国权势行乎羣臣之上使人主忌其智同列畏其威固有致祸之道矣况重之以专挟之以私触其所甚讳者暴之于外而身不知退卒取族灭岂足异也哉子房既智而守之以无欲故全浩以智济其欲则归于不智而已人之有智犹地之有水然用之顺其道物资之以生地利资之以成茍无以制之则浪溢泛滥适足以为地之害君子之为学必也本乎仁繇乎义立乎其大者而用其智智发乎仁义天下之大智也不仁而欲用其智几何不为崔浩哉
  萧懿
  大臣之义守死非难也死而利国家安社稷为难使惟知守死之为得而不顾社稷国家之存亡乌在其为大臣也哉齐东昏之恶浮于昌邑王逺甚率其所为亡齐决矣萧懿之入为尚书令也诚有忠荩之心告于宗庙择其昆弟之贤者如寳寅辈而立之而废东昏以侯还第则齐祀可延奸雄执兵柄者虽有跋扈不臣之心亦无自而作矣懿则不然知其主之昏狂而不能为之计敛手就戮而卒无益于天下惟忧其弟之为国患而竟亦莫之能御也虽曰守死不二而岂足为忠乎虽然晋宋齐梁之间强臣陵上不少顾忌视废辱其君如易奴懿势可以为乱而不忍为也其才固短于应变而其执志不回岂非亦可尚哉
  甄琛
  人君之职为天养民者也然一人至寡也天下至众也人君果何以养之哉惟用天之所产以养天民而已五材百物不能自察其可用而用之故人君者导之以取之之方资之以用之之要使生乎天地之间者不至于无用用天下之物者不至于无节此君人者之职也后世人主不知其职在乎养民而剥民以自养凡物之适于用者尽笼而取之而与民为市于是茶盐之类皆属于官而责其税于民民弗惟不防其利而横被其害者多矣此岂天地生物之意邪元魏甄琛请罢盐池之税其言曰一家之长必惠养子孙天下之君必惠养兆民未有为人父母而吝其醯盐富有羣生而其一物者也善哉乎斯言天下名言也而当时羣臣有沮其议者以为其禁既罢利归富室而小民不获预语其障禁倍于官司夫利为豪强者之所擅特不能制之以法使然耳诚能为之制俾逺近之民以口多寡受盐立官一员听其争鬬之讼而不取其利岂非王政之善也哉上有好利之君言利之臣繇是甄琛之言世俗訾笑以为迂而不适于用不知世俗之所谓迂者皆先王之所取也
  沈约
  为非常逆理之事者其身虽周旋俯仰于众人之中而其心常懐惭防愧于独居深念之顷方其年壮气盛犹可以自胜及乎年迈而衰气馁而病所为之事与所负之人或见于影响或形于梦寐凛乎在前皆其讐敌此理之自然而岂自外至哉齐侯之彭生吕后之如意司马子元之贾陵道王凌沈约之齐和帝皆是物也而是物者非果能为祸祟也穿窬之盗多梦牢狱巫觋之流多覩妖怪彼其心之所虑习之所积有以致之耳齐和帝之天下为梁武帝所夺使其灵则梁武当见之矣何为而但断沈约之舌哉国家之势已归于梁假若沈约不言其能止乎不祸梁武而祸约非齐和帝能祸约也利其国之亡而卖之以圗富贵其心惴惴然未尝不内愧于天天固有断其舌之理矣君子之学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天与鬼神且不能违之而何梦寐之见乎故心无愧怍视死犹生也将死而覩鬼神异行者多行可愧者也
  袁粲
  管仲王者之罪人也孔子盖耻称之然至于论其功则深许之为仁管仲之非仁孔子宁有不知者乎终不没其善而与之者其意以为律之以王道则天下无全人有功于王而不免于诛则人不复知尊周为美而乱臣陵上者愈肆矣故取其事而不究其心称其可称者而其罪自不能掩圣人之行法如雷霆霜露虽以杀伐为威而生物之意未尝不寓乎其间大义与大仁兼用而不相悖人焉有不劝者乎后世之好为言论者持法太刻而责人太备或以已之不及而意人之皆然极排曲诋使义夫智士不获自全乎世此大患也沈约齐之鬻国小人袁粲宋之忠义大臣也粲拒萧道成而不纳结诸将而谋诛之劲气峻节可比汉王陵王允凛然有古豪杰风视禇渊辈直狐防耳其计之失在乎知人不审而以谋语渊乃渊负粲而败非粲负社稷也使天未遽亡宋斩道成而夷其党于粲何有哉其不能成功者特以威权去已道成之势已盛而然非粲过也约不明其本心而文致细故以罪粲谓粲不肯当事门无杂賔物情不接故及于败此何足罪粲乎论人之事当考其时君之所好恶摄裳露胫于朝廷之上则为慢渉水之摄裳虽及股不可谓之不恭何者非其本心也宋明帝以苛暴御下不欲政出羣臣内外之臣有威望者必剪除之粲不敢招权以抗其君故遗释势利使其君不疑竞进趋附之徒却去而不与接事君之义宜是也夫岂有过哉约攘利鄙夫不达君子之道观其罪粲之言其心可知矣区区富贵曽何足言而求之者弃名节损礼义不顾躯命而惟恐失之如约之所得不足以当一笑甚至于鬻国弑君以固其宠而卒不免怅怅而亡奚若守道以死之为愈乎后之患失而贪得者视粲与约亦可以知所处矣
  周齐之事
  奸雄之主国其虑患极于精防防祸极其周宻除其所忌惟力是视不使有萌蘗之存其为计莫不自以为工矣而不知祸患之生常出于其虑之所不及力之所不能报应之速不失分寸而其圗人者适以自圗灭人者适以自灭也观于周齐之事何其着明哉初髙洋既簒魏氏而夺其国忌元氏宗族彊盛恐其久得民心而复兴也悉聚而杀之其心以为无足虑者矣后十九年而髙纬为宇文氏所虏髙氏之族皆死于宇文氏卒与元氏无异宇文氏之计行亦自谓莫之能侮矣后五年而后父杨坚拱手夺其位宇文之族幼子单孙无一存者其受祸之酷亦如髙氏焉髙齐之灭元氏当陈武帝永定己夘宇文氏灭在宣帝大建辛丑始终仅三十三年而三姓相灭俱尽而无遗当其盛时气焰炽然逞其威虐于势穷力屈之人自意虽天不能违之而瞬息俯仰之间灰销澌尽同归于殄灭然后知天道不可诬也区区智力曽何足恃乎三代圣人不肯杀一不辜而取天下者非惟道之当然不忍以一身之贵富易子孙无穷之祸也故无功而得天下祸其身者也杀人以逞而欲保其国家祸其子孙者也
  隋文帝
  隋文帝以诈力取尊位其子侈纵以致败亡君子陋之至与秦并称然当时户口蕃殖国用富溢外国虽强大不敢少与之抗若汉唐之盛矣夫果何以得此也昏惑之主欲富国者必厚敛民以适其欲而文帝躬履节俭谓有司曰宁余于民无藏府库斯言也岂惟中主有所不及虽前代贤君或愧焉此非富国之本乎罢盐酒之禁减庸调之额死罪三奏而后行刑褒赏治民有政迹之吏此非户口滋殖之本乎吐谷浑之子嵬王诃谋执其父而降则诏之曰溥天之下皆朕臣妾各为善事即称朕心嵬王即欲归朕朕惟教以为臣子之法不可逺遣兵马助为恶事卓哉言乎不以小利废大义眞可以服外国之心矣其为人虽猜忌苛忍而能抚有华夏赫然续数百年之正统亦有以也哉后世人主语及秦隋则羞与为比求其所为不及秦隋者多矣此类是也茍不强为善而徒羞比于秦隋使秦隋之主有知其不羞与之比者几希
  苏威
  可以生可以死可以贵可以贱者君子也恶死而慕生贪富贵而戚贫贱者小人也以死为可恶宁知死有善于生者乎以贵为可乐宁知贱有安于贵者乎君子之于世视生死贵贱如手之俯仰不以动其意而一以义裁之义宜死也虽假之以百龄之夀不茍生也义宜贱也虽诱之以三公之爵不茍贵也其好恶岂悖于人情哉众人狥于利故好恶失其中君子于义也明故审于轻重也当天下之乱常以世无知义之士而小人众也危邦败国有知义者立乎羣邪之间使小人之爵禄不足以诱威刑不足以胁则尚可以兴也不然虽全盛之天下其谁与守隋之亡也非甲兵少而才用竭朝廷无知义之士而莫为之死也辅相旧臣惟一苏威拜伏蹈舞劝进颂美于羣盗而不以为愧威在文帝时富贵已极宠遇已厚国危主辱力不能救则朝服立朝数羣盗之罪而以身死之使觊觎侥幸之徒知君臣之分不可犯岂非大丈夫哉惜死而不忍决屈身于羣盗其辱甚于死而威不悟然人不至于死不止也与其耻辱而生孰若速死之为善乎威事功殆亦有可取使死得其所固隋之名臣也一陷于非义身名俱丧天下至今羞称之则其生也适所以累岂不悲夫虽然威固不善处其身矣而隋之处其羣臣者亦有以致之古之君必以礼貌待其臣者岂伪为尔哉养其气而厉其节平居则有犯顔忠諌之益不幸而临祸患则可杀而不可辱宁舍其生而不敢负国隋氏父子之遇羣臣诈笼而威役之虽将相之贵少有疑隙则棰杀于殿庭之间凡仕于其时者皆挫辱之余无耻之人气不足以有为节不能以自守其屈身于盗贼固势使之然岂足深怪哉不以君子待之而能以君子自为者惟君子为然素以小人待之而欲望其为君子之事此中人所难也于苏威何惑哉
  唐
  有志于非常之功者必有非常之祸常者圣人之所务非常者君子之所恶而非常之功尤天道之所不与也人未尝不欲有功也而不可有喜功之心以有功为喜必以无功为耻茍自耻其无功乃急于成功不顾难易而为之天下必有受其害者矣先王之治天下为其所当为而不强其所难为使天下民物各循其性终身行之犹有不及何暇他务哉后世之君多好徼功于外国故其衰也常受外国之祸而唐为尤甚皆太宗启之也古之人君非不欲广地众民非不能攘逺伐乱而未尝以逞于外国者知外国之不可以仁义怀不足以兵力取而恐为中国之患也甘心于异类者必有祸冯妇之子孙多死于虎学王良之术者多死于踶囓非惟力不武而习不精殆天道也太宗既平羣雄而尽有海内其心思立希世间见之功以夸示后嗣命将出师猎遐荒之窟而猕之缧其酋长致之阙下袭以冠带而俾之宿卫当其盛时自谓胡粤一家三王五帝之所未有至于宗尽用胡人为邉将任以疆场之事禄山思明遂因之以起而唐几于亡其后二百年间回鹘突厥吐蕃之冦不絶于邉郡盗贼之兴卒自伐南诏始而五代四主皆出于杂胡徳光桀黠遂子临中国之主而号令宇内洎晋以降受外国之祸亦未有若唐者也较其成功仅快适于一时而流患储害歴二十余世而不止太宗之支庶始翦于武氏再覆于禄山黄巢殱之崔朱温芟之太宗于民有徳不宜若是酷也宁知非喜功之报耶西汉之主惟武帝喜功最甚武帝诸子鲜不以恶终盖兵之防也久矣创业而以兵取者必有天祸喜功好刑者必难乎其后不得已而用兵若汤武之为心在拯民而不在圗利庶乎可免哉不然是以一时之功易无穷之祸也
  唐髙祖
  人之恒情多耽于所乐而不忍舍自十金之家以上推而至于天子尽地之所产以为富极人之所尊以为贵其为可乐亦大矣自非明智聪达用心于事物之表者虽十金之防犹不肯释以畀人而况其至大者刘项以此战争曹马以此而凌人之孤寡世之乱臣贼子以此陷滔天之诛而不辞皆知其为可乐而然茍知其为不足贵则持以与人可也而况父子之亲乎古之人主眷眷于有位或除其所可爱或吝于所当与既老而讳言死将终而不立嫡者众矣识卑而量狭不知盈虚消息之道为宜然是以卒至于祸败而莫之救也唐髙祖固中智君也而能于天下始定之时授太宗以位而无顾恋之态岂其明达有以与闻乎道耶是盖不获已耳太宗以藩王一旦杀太子于宫内使其心膂武力之臣操兵至于君父之侧而髙祖不知其事亦危甚矣髙祖之心盖深为之惧潜为之怒而知其柄已下移莫可如何也于是亟以太上皇自号而避其廹人之势而太宗亦安然处之以为当尔而不怪吁此其时为何时其事为何事耶传位之后又阅十年而崩髙祖不能忘情于天下也审矣太宗贞观之治为甚美太宗之早得位天下之幸也其所以早为政于天下者太宗之不幸也后之君子书其事于其前曰秦王世民杀太子建成立世民为太子于其后曰太子即位而髙祖不与焉然则其传禅之实不亦着明乎
  唐文宗
  人君不患无才而患徳不足辅其才不患乎无徳而患乎不能用其徳有徳矣无才以用之则近于愚有才矣不本于徳则流于谲兼而备之者惟圣贤为然自三代以下汉之武帝中宗唐之太宗宣宗皆优于才而病于徳者也元帝之仁柔文宗之恭俭徳有可称而才不逮者也二者均失也然揆乡闾之行则才不如徳论天下之功则徳仅可以自守而才尤可以有为与其愿慤而制于人不若刚果英毅者之易辅也文宗之操行唐诸宗皆不能过然而无益于危乱内困于刑臣外削于藩镇者何耶有圗治之心而无为治之畧有独善之徳而无济世之才也治天下与为家异谨言笃学持小亷守小信无怨恶于人匹夫之事得矣为君则不然明以别贤否而处之各当其位仁以立政教而使宜乎民心勇以及事之几而致其决智以通物之情而尽其变刚而不猛柔而不纵简而不怠自疆而不劳而后天下可为也斥李徳裕而用宗闵训注不可以为明不能革厉民之政不可以为仁可防之几陈于前而不知应之之术不可以为勇蔽于近习奸佞之徒赏罚不适乎功罪不可以言智惟恭俭之节粗若可取亦特匹夫之行耳虽耻为凡主何能免乎然自昔人主鲜能自知其过穷兵黩武则妄儗于汤武之师优防姑息则比于尧舜之政言利则以利民为辞废嫡则以择贤借口较其所为皆蓄祸致乱之道而其心方欣然以为圣智者甚众文宗独愧叹自谓不及赧献其天资之美盖可与为善者也使得贤者济其所不及岂遽不若宣宗哉然则非特才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