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集象山语录

  毋友不如已者
  人之技能有优劣徳器有小大不必齐也至于趋向之大端则不可以有二同此则是异此则非向背之间善恶之分君子小人之别于是决矣友者所以相与切磋硺磨以进乎善而为君子之归者也其所向苟不如是恶可与之为友哉此毋友不如已者之意甚矣趋向之不可不谨而友之不可不择也耳目之所接念虑之所及虽万变不穷然观其经营要其归宿则举系于其初之所向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宣之于言语见之于施为醖酿陶冶涵浸长养日益日进而不自知者葢其所向一定而势有所必然耳彼其趋向之差而吾与之友则其朝夕逰处之间声薰气染波荡风靡者岂不大可畏哉子张氏有于人何所不容如之何其拒人之説殆未知夫主忠信母友不如已者之义也
  人不可以无耻
  人惟知所贵然后知所耻不知吾之所当贵而谓之有耻焉者吾恐其所谓耻者非所当耻矣夫人之所当贵者固天之所以与我者也而或至于戕贼陷溺颠迷于物欲而不能以自反则所可耻者亦孰甚于此哉不知乎此则其愧耻之心将有移于物欲得丧之问者矣然则其所以用其耻者不亦悖乎由君子观之乃所谓无耻者也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以此
  又
  不善之不可为非有所甚难知也人亦未必不知而至于甘为不善而不之改者是无耻也夫人之患莫大乎无耻人而无耻果何以为人哉今夫言之无常行之不轨既已昭著乃反睢睢扬扬饱食暖衣安行而自得略无愧怍之意吾不知其与鳞毛羽鬛山栖水育牢居野牧者何以异也人而至此果可以为人乎哉钧是人也而至于有为圣为贤者独何为而能然哉人之无耻者葢亦于是而少致其思乎人不可以无耻以此
  思则得之
  义理之在人心实天之所与而不可泯灭焉者也彼其受蔽于物而至于悖理违义葢亦弗思焉耳诚能友而思之则是非取舍葢有隠然而动判然而明决然而无疑者矣
  君子喻于义
  非其所志而责其习不可也非其所习而责其喻不可也义也者人之所固有也果人之所固有则夫人而喻焉可也然而喻之者少则是必有以夺之而所志习之不在乎此也孰利于吾身孰利于吾家自声色货利至于名位禄秩苟有可致者莫不营营而圗之汲汲而取之夫如是求其喻于义得乎君子则不然彼常人之所志一毫不入于其心念虑之所存讲切之所及唯其义而已夫如是则亦安得而不喻乎此哉然则君子之所以喻于义者亦其所志所习之在是焉而已耳
  求则得之
  良心之在人虽或有所陷溺亦未始泯然而尽亡也下愚不肖之人所以自絶于仁人君子之域者亦特其自弃而不之求耳诚能反而求之则是非美恶将有所甚明而好恶趋舍将有不待强而自决者矣移其愚不肖之所为而为仁人君子之事殆若决江疏河而赴诸海夫孰得而御之此无他所求者在我则未有求而不得者也求则得之孟子所以言也
  里仁为美
  自为之不若与人为之与少为之不若与众为之此不易之理也仁人心也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也者固人之所自为者也然吾之独仁不若与人焉而共进乎仁与一二人焉而共进乎仁孰若与众人而共乎仁与众人焉共进乎仁则其浸灌薫陶之厚规切磨砺之益吾知其与独为之者大不侔矣故一人之仁不若一家之仁之为美一家之仁不若邻焉皆仁之为美其邻之仁不若里焉皆仁之为美也里仁为美夫子之言岂一人之言哉
  则以学文
  欲明夫理者不可以无其本本之不立而能以明夫理者吾未之见也宇宙之间典常之昭然伦类之灿然果何适而无其理也学者之为学固所以明是理也然其畴昔之日闺门之内所以慕望期向服习践行者葢泯然乎天理之萌蘖而物欲之蔽实豪据乎其中而为之主则其所以为学之本者固以蹷矣然而方且汲汲于明理吾不知所谓理者果可以如是而明之乎苟惟得之于天者未始泯灭而所以为学之本者见诸日用而足以怙乎人则虽其统纪条目之未详自可以切磋穷究次第而讲明之而是理亦且与吾相契而涣然释怡然顺者将不胜其众矣则以学文夫子所以言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知所可畏而后能致力于中知所可必而后能收效于中夫大中之道固人君之所当执也然人心之危防念克念为狂为圣由是而分道心之防无声无臭其得其失莫不自我曰危曰微此亦难乎其能执厥中矣是所谓可畏者也苟知夫危微之可畏也如此则亦安得而不致力于中乎毫厘之差非所以为中也知之苟精斯不差矣须臾之离非所以为中也守之苟一斯不离矣惟精惟一亦信乎其能执厥中矣是所谓可必者也苟知夫精一之可必也如此则亦安得而不收效于中乎知所可畏而致力于中知所可必而收效于中则舜禹之所以相授受者岂苟而已哉
  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
  天下有不易之理是理有不穷之变诚得其理则变之不穷者皆理之不易者也理之所在固不外乎人也而人之生亦岂能遽明此理而尽之哉开辟以来圣神代作君臣之相与倡和弥缝前后之相与缉理更续其规恢缔建之广大深宻咨询计虑之委曲详备证验之着有足以析疑更尝之多有足以破陋被之载籍着为典训则古制之所以存于后世者岂徒为故实文具而已哉以不易之理御不穷之变于是乎在矣学之以入官操之以议事政之不迷固其所也
  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
  必有所辨然后私说可得而破必有所在然后私意可得而絶道之所在固非私说之可拟中之所存固非私意之可间有道之君率由是中以圗事揆防其为民之意至炳炳也而不便于其私者輙持其私意倡为异説以涌动吾民彼民之愚至怵于其私说党于其私意相率而违上之令何理之是非至是而难见而心之权度至是而无所凖如此哉是殆其外之无所辨而异説之来不能无惑内之无所主而宅心之素不于其中而物得以夺
  养心莫善于寡欲
  将以保吾心之良必有以去吾心之害何者吾心之良吾所固有也吾所固有而不能以自保者以其有以害之也有以害之而不知所以去其害则良心何自而存哉故欲良心之存者莫若去吾心之害吾心之害既去则心有不期存而自存者矣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则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则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夫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则心自存矣然则所以保吾心之良者岂不在于去吾心之害乎
  取二三防而已矣
  昔人之书不可以不信亦不可以必信顾于理如何耳葢书可得而伪为也理不可得而伪为也使书之所言者理邪吾固可以理揆之使书之所言者事邪则事未始无其理也观昔人之书而断于理则真伪将焉逃哉苟不明于理而惟书之信幸而取其真者也如其伪而取之则其将有不可胜者矣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防而已矣非明于理者孰能与于此尝谓言而无稽往哲以为不足聴事不师古昔贤以为非所闻尧舜之圣书以稽古称之夫子之圣自谓好古敏以求之古训是式诗所以称仲山甫之贤必则古昔称先王礼所以为学者之轨范也然则昔之圣贤葢未尝有不取于书者也欲求稽古昔以为师法训式而非书之取将孰取之哉然而古者之书不能皆醇也而疵者有之不能皆然也而否者有之真伪之相错是非之相仍使不通乎理而槩取之则安在其为取于书也昔之圣贤岂其然乎自羲皇以来至于夫子葢所谓有道之世虽中更衰乱而圣明代兴而周家又号为典章之备而职守之详且严者当时载籍之传宜其无所谓疵者否者伪者非者然而夫子之于书也于易则有八索之黜于职方则有九丘之除书必定诗必删言夏商之礼则以为杞邾不足证武之乐未久也而声淫及商至于老之问苌之问剡子之访无非所以攷覈其醇疵真伪是非可否而一断之以理者也然则书之不可一槩而取也久矣虽然夫子天下后世固宜取信焉者也孟子之时去夫子为未逺也而经籍皆出于夫子之笔削则虽一槩而取之可也而于武成一篇所取者才二三防而已无亦好髙求异之过邪呜呼非也夫子所以取信于后世者岂徒尔哉抑以其理之所在而其一以贯之者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而已使书不合于理而徒以其经夫子之手而遂信之则亦安在其取信于夫子也况夫孟子虽曰去圣人之世未逺而亦百有余嵗矣言爵禄之班则曰诸侯恶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论尧舜之事则曰齐东野人之语而非君子之言然则于武成之篇不惟其书之信而一防之以理又何疑焉故曰书不可以不信亦不可以必信使书而皆合于理虽非圣人之经尽取之可也况夫圣人之经又安得而不信哉如皆不合于理则虽二三防之寡亦不可得而取之也又可必信之乎葢非不信之也埋之所在不得而必信之也古人之于书稽求师式至于为圣为贤而后世乃有疲精神劳思虑皓首穷年以求通经学古而内无益于身外无益于人败事之诮空言坐谈之讥皆归之者庸非不通于理而惟书之信其取之者不精而致然邪今夫药石之储不能皆和平也而悍毒者有之不能真良也而伪蠧者有之彼良医之逰于其间也审病者之脉理知药石之性味择之精而用之适其宜是以百发而百中至非能医者而以其病逰焉槩取而试之苟其不中得无遇毒以益病而戕其身也哉不明夫理而惟书之信取之不当以至于悖理违道者得无类是乎故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保民而王
  民生不能无羣羣不能无争争则乱乱则生不可以保王者之作葢天生聪明使之统理人羣息其争治其乱而以保其生者也夫争乱以戕其生岂人情之所欲哉彼其情駈势激而至于此未有不思所以易之者也当此之时有能以息争治乱之道拯斯民于水火之中岂有不翕然而归往之者保民而王信乎其莫之能御也
  续书何始于汉
  安于所习而絶意于古固君子之所患也以其所知而妄意于古尤君子之所大患也君臣上下之大分善恶义利之大较固天下不易之理非有隠奥而难知者也然而世衰道丧利欲之途一开而莫之或止角奔竞逐相师成风如大防之一溃漶漫衍溢有不可复收之势当是时所谓大分大较非隠奥而难知者往往颠倒错乱废坠湮没而莫之或顾此后世之公患也人性之灵岂得不知其非然志销气腐无豪杰特立之操波流之所荡激终沦胥而不能以自振尚何望其能轩轾于人哉然则安于所习而絶意于古者诚亦人之患也有人于此被服儒雅师尊圣贤知大分大较之不可易隠然思以易当世志不得而摅其所有着之简编以自附于古人此何啻去国之似人虚空之足音有识者之所宜深嘉屡叹称扬颂羡之不能自已者也而曰君子之所大患者何邪理之所当然而时不然有能去彼取此自拔于流俗自一言一行以往莫不有益莫不可贵然其髙下浅深大小多少虽毫厘之间不可以相逾越乗人之不然而张其殊于人者以自比于贤圣之古袭其粗迹窃其大形而侈其说以欺世而盗名则又有大不然者矣彼固出于识量之卑闻见之陋而世衰道微自为翘楚莫有豪杰之士剖其蒙明其蔽而遂至于此非固中懐谲诈而昭然有欺世盗名之心而为之也然其不知涯分偃蹇僣越自以为是人皆悦之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者葢与贼徳之乡原所蔽不同而同归于害正矣欺世盗名之号夫又焉得而避之续书何始于汉吾以为不有以治王通之罪则王道终不可得而明矣问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故君子欲行之浮于言不欲言之浮于行傅说告髙宗以逊志诗人称文王小心翼翼记美后稷禄及子孙归之于其辞恭其欲俭大言侈志固君子之所不取夫子讲道洙泗之间而逰于其间者五尺童子羞称五伯岂其五尺童子与管仲咎犯辈度长絜大举能无所愧邪蜀诸葛孔明距今且千载更阅贤智多矣莫敢少訾而当时不过自比管乐孔门之童岂皆度越孔明者乎不然何其言之大而志之侈也礼不苟訾学不躐等夫子之教必不其然苟以称五伯之说为非是则孟子亦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或问曽西与管仲孰贤则曰尔何曽比予于是然则羞称之説信矣孟子言必称尧舜且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杨墨亦当世所推使当时后生小子不自揆度斐然而非之岂逊志小心辞恭欲俭不苟訾不躐等之道乎诸君以孔孟为师者也愿有所析其疑对东明之升羣隂毕伏咸池既作洼郑不可复陈矣康衢之谣击壤之歌后世髙文大册不能无忝中林之夫汉上之女后世硕儒宗工不能无愧岂其智有所不足而力有所不逮哉道之不明不行而所以用其智力者病矣谈京华之壮丽则夷裔之君长不如王朝之下士论沧海之汪洋则雍梁之秀民不如渤澥之庸夫理固然也道之行与不行明与不明相去逺矣傅说之逊志将以时敏厥修文王之小心所以昭事上帝其辞恭其欲俭后稷之徳于是乎在矣必不苟訾而后可与言此必不躐等而后可以进此羞称五伯能言距杨墨然后可以免于苟訾躐等之过而进乎逊志小心辞恭欲俭之地矣













  象山外集巻四
  钦定四库全书
  象山语录巻一      宋 陆九渊 撰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
  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増损得道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唐虞之际道在臯陶商周之际道在箕子天之生人必有能尸明道之责者臯陶箕子是也箕子所以狂不死者正为欲传其道既为武王陈洪范耳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底説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説者説此乐者乐此如髙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葢出于老氏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天理人欲之言葢出于此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且如专言静是天性则动独不是天性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説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因言庄子云乎小哉以属诸人謷乎大哉独游于天又曰天道之与人道也相逺矣是分明裂天人而为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