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园留草

　　中夜起坐宿酒自然醒，徘徊度小亭。竹间藏睡鸟，树隙漏明星。村犬吠未息，阶虫语不停。拥衾寻旧梦，飞海渡东溟。

　　重游鼎湖山短吟八首入山不见人，古树如人立。偶逢行脚僧，圆顶顶尖笠。

　　竹兜轻又快，五步当十步。彳亍阡陌间，牛与人争路。

　　路旁有盘石，少坐歇游踪；下有最清水，上有最高松。

　　曲折入幽径，石畔起孤亭；水已僧眼碧，山亦佛头青。

　　山静太古初，松柏送凉吹；危亭闻午钟，声出庆云寺。

　　湖在山头巅，寺在山腰里；寺下又有山，山上还有水。

　　山顶泻飞泉，百丈垂瀑布；移灌民间田，滴滴如甘露。

　　在山泉水清，可以濯我足。何日再来游，梦绕鼎湖曲？

　　秋怀八首和邱仙根工部原韵转瞬光阴五十过，羞将白发慰蹉跎。咸、同人物销磨尽，欧、亚风潮变幻多！梦寐昨宵飞黑海，澄清何日问黄河？离忧万绪无从说，拔剑横天斫地歌。

　　岂独他乡我不归，月明乌鹊亦南飞。渡河宿将成功少，斗巷新妆夙愿违！宗祖江山鲲鹿走，隶奴性质马牛肥！行吟泽畔殊无奈，且着灵均败色衣。

　　乌号弓堕在人间，飞去湖龙未许攀。一代文章凝碧血，六宫粉黛怨朱颜！千年冤鸟思填海，万阵饥蚊强负山。盘马秋郊残照里，羡他十亩自闲闲。

　　生无建树死嫌迟，今古彭殇一了期。小草承恩称独活，名花解恨号将离；素心兰是含香种，傲骨梅无媚俗姿：谱入群芳皆薄命，罡风摧折已多时！

　　不为乡国搢绅囚，风送轻帆入粤州。缥缈神山原北向，奔腾逝水忽东流！虞翻讲学三年谪，潘岳栽花两鬓秋。天际孤鸿相问讯，旧巢极目海东头！

　　帘卷西风落日斜，美人迟暮隔天涯。如何飞舄劳劳转，只为收棋着着差！随地可能安眷属？问天未许乞年华！著书付与儿曹读，当作秋蜂酿蜜花。

　　尚武精神不尚文，大官未必有殊勋。六师韬略钞三岛，九阙丝纶下五云。黄种近编新宪法，青年待起自强军。暮笳晓角何悲壮，爱国歌声动地闻！

　　千山落木响萧萧，尽作秋声起怒颷.服岭十年边地湿，长安万里故人遥！书生立鹤名留洛，刺史驱鱼政在潮。老去百无能一事，胸中块垒未全消。

　　挽友有台友某者，为台名宿，家亦少康；中壬午乡榜，有正人君子之目。自台让地后，某不舍家产，首先回台，请入日籍；乡人鄙之，日人亦贬词焉。积产数万，子女尚未婚嫁；闻于巳酉九月病故，不禁为之慨叹，率笔成此。

　　疑是传闻尚未真，斯人尚有二年春（友尝自言是老僧转世，寿有六十九；今年六十七岁而殁）。半生书癖兼钱癖（友自言生平第一爱读书、第二爱积钱），末路清人又日人！一室有戈遗子女，九原无地葬金银。老僧自念南无佛，忏悔红尘未了因！。庚戌（宣统二年、一九一○）

　　己酉除夕读「尤西堂全集」，有「己酉除夕」、「庚戌元旦」二首。予任三水，适值己酉、庚戌；春初无事，即用原韵，援笔偶成，聊消闲耳，诗云乎哉？

　　名心官派尽消除，承乏匆匆一载余。迎岁喜开汤饼会（腊月二十八日添一孙儿，此日适三朝），课儿预买教科书（儿辈明年升入中学甲班）。居民门贴桃符艳，吏舍堂悬水镜虚。吉利红笺劳问讯，故久远道寄双鱼。

　　庚戌元旦绾符一再再而三（余奉檄任三水已三度矣），薄德无功祇负惭！六事本廉皆应分，九年立宪岂虚谈！乍除旧腊鸿钧转，忽报新军蚁斗酣（元旦，粤省新军与警兵交哄，闭城三日。嗣以兵力解散）。兵气似随春气发，岭南闻道又江南（初二日，江南新军亦闹事）！

　　赠日本根岸辰雄君庚戌元旦之二日，有日本人根岸辰雄君来谒；余命五儿叔未通译，始知其为环球步行游历之士，离乡已二年矣。曾游西伯利亚、满、蒙、直隶及大江南北，今由浙、闽入粤，将溯西江而上梧州。临行索诗，率笔以赠。

　　踏遍中原万里尘，肄江江上忽逢春；东风疑是扶桑至，喜见文明帝国人。

　　题李凌洲为陈雨三画美人纨扇凌洲道人老曹椽，邱壑胸中千万变。从来名士悦倾城，道人下笔开生面。肥环瘦燕是前身，石上含香想旧因。莫是汉宫同伴妒，昨宵谪贬落风尘？陈子无端生艳羡，乞画蛾眉入纨扇。祗爱空中见色身，岂真肉髅堪系恋？自从小劫历沧桑，廿年自据一胡床；美眷如花间列屋，好龙竟似沈诸梁。我正与君反比例，乞图作佛书揭谛；忏除结习净尘根，寡过未能思强制。目中有色心中无，如君亦自非凡夫！情丝到处如罗网，谁脱人间地狱图？

　　息鞭亭（在粤省东门外，旧为燕塘试炮将军停站之处）

　　策马出郊垧，停鞭息小亭。高楼浮大白，远岫挹遥青。此日宴游地，当年讲武厅。燕塘年试炮，随例役旗丁。

　　城东十里路，城北五层楼；野色一翻变，山光四顾收。柳营新鬼哭，花冢女儿愁。日落西山下，青磷满地游。

　　芦苞道中苦热一热竟如许，炎荒热转加；长途困行旅，烈日炙桑麻。树影乘凉盖，泉声止渴茶；舆中犹惮暑，还为仆夫嗟。

　　黑云吞赤日，极目树微蒙。隔岸来时雨，长天挂断虹。忽消三伏暑，饱受一帆风。不识炎凉意，焉知造化功！

　　观荷叠叠新荷叶，当湖弄午风：水痕浮鸭绿，花瓣染猩红。思欲掉孤艇，因之折一筒；荷香与凉气，吹送小桥东。

　　日言日言兴学务，为国毓人才；崇拜东西邻，晋用求楚材。少年欧、亚去，毕业欧、亚回；卢梭、达尔文，矢口交相推。兴学已十年，人才安在哉？但闻横议党，蚊聚便成雷！他日误天下，何人是祸胎！

　　日言开五矿，尽力辟地利；金银铜铁煤，遍地惜弃置！重币聘工师，多金购机器；或荐美利坚，或荐德意志。翳彼异国人，终非我族类；无论无此才，有之亦终秘。留以待他年，蚕食吾土地。太息资本家，钱了人无事！

　　和罗邵棠大令见怀蒋梓舒原韵我昔在东江，与君同酒琖：秋雁看翱翔，春莺听睍睆。宦迹如飞鸿，忽焉东西■〈羽戋〉；落月屋梁间，中宵劳望眼。卷怀忆故人，兰生而玉产。今日西江头，仍事榷厘钣。民力日已穷，予才无异撰；省试顾考成，日夕深悚戁。但求需有孚，毋使艮其限。盘盘罗昭谏，风骨无可拣。珠玉在当前，对之颜羞赧。险韵寄新诗，弈弈龙蛇绾。放言时世局，墨渖和泪潸。回首望故乡，蜀道倾蜷嵼。矢志济时艰，投身登仕版；牧令亲民官，肉刑除大划。爱民去肤敲，说诗如肉丳.为君期任置；南、番、香、顺、莞。岂似我无能，驽骀恋豆栈。侧耳听贤声，九重帝心简。

　　北江舟次（时适苦旱议赈）

　　鼓棹北江平，南风若有情；尽驱三伏暑，相送一帆轻。水浅行舟缓，禾枯旱象成；老农沙际语，不忍听呼庚！

　　芦苞夜泊薄宦等浮萍，芦苞画舸停。山高吞素月，水静印明星。枕上四更柝，窗前数点萤；诘朝犹有事，未晓梦先醒。

　　自题帐额（画梅花，花下一美人伫立；李凌洲手笔）

　　古干古如铁，新条生意生；有怀思彼美，独立自含情。绮梦频年断，吟魂澈骨清。老来空色相，睡稳到天明。

　　与韩国人李容机笔谈有感而作累若丧家犬，飘蓬一李生！颠连箕子国，踯躅越王城。恋国有余泪，歧途何处行！谁怜君失路，馈赆策前程（李生行李被窃，来署告借，赠以十金）！

　　胥江夜归凉雨洗长空，胥江夜气冲；波心摇素月，帆背受微风。诗思浮沉里，渔灯明灭中；迷蒙认归路，一塔矗城东。

　　次儿叔壬东洋就学，书此勉之父母生汝身，抚养十九年。依依绕膝前，弟兄相把袂。成童入军界，尔志亦云锐。军界本光明，胡为忽阴翳？为友不平呜，忽受人排挤。脱然出军界，前功随水逝！男儿志四方，东洋事游艺。具此七尺躯，生此争竞世；国步正艰难，及时勤策励。戒尔收放心，放心学无济；戒尔须谨言，谨言少罪戾；毋友不如己，谨慎在交际；孤客在他乡，用财先会计；勿中酒色毒，勿受朋党弊；惟有苦心人，乃免为奴隶；少壮不努力，年华难为继！我家正飘泊，宦海无根柢；况无十万金，助尔纨裤势；即有十万金，转瞬有兴替。尔当念此行，于尔密关系！当体父母心，望尔光门第！时时诵此诗，行矣勿挥涕！

　　望月雨洗秋空净，当头月正明。树高风有力，池满水无声。承乏经三载，蹉跎忽半生！常仪绝尘翳，圆缺尔同情？

　　游荔支湾画舫张帆趁午风，一湾水绿荔支红。舟人若问停桡处，随意红稀绿暗中。

　　吊素馨斜宫女至今疑有冢，汉皇终古已无家！夕阳遍地铺香雪，此是深宫薄命花！

　　乞巧取巧原非君子儒，纷纷乞巧何其愚！我闻用拙存吾道，又闻巧者拙之奴；我生无事不守拙，自安义命心怡愉。天上神仙比我拙，其拙还为世间无：一年一度一相见，牛郎织女天一隅；银河竟绝仙槎渡，填桥还待白项乌？何如黄海、黑海、地中海，凡夫乘风破浪来往只须臾！

　　不寐不寐听更筹，虫声闹不休；残灯摇永夜，凉风入初秋。昔我犹今我，乡愁杂旅愁：平生未了事，一一上心头。

　　中秋蒋梓舒明府在河口厘厂楼上邀饮赏月江根（河口对面山名）收暮霭，河口吐冰轮；照我须眉现，与君面目真。今秋同作客，明岁是何人？不醉亦何待，提壶酌数巡。

　　秋日与蒋梓舒明府再游鼎湖一江秋水一江烟，酒具茶铛共一船；携手蒋侯船上坐，偷闲重试鼎湖泉。

　　石径秋风作势骄，旧经行处响萧萧；千山落叶无人扫，尽逐山泉过野桥。

　　东坡赤壁游前后，我已三回上鼎湖；僧侣曾知非俗客，又劳盛馔设伊蒲。

　　佛堂幢里有婵娟，稽首慈云大士前；我是游山伊拜佛，各人各自有因缘。

　　题伏虎降龙图金刚具佛力，见虎目亦怒；不及小沙弥，欢喜无恐怖。

　　毒龙本有毒，收在净瓶中；如何忽放出，云翳迷太空？

　　阅报载日韩合并有感谁能揖让化征诛，炮利船坚计尽麤；不道生当争战代，阵云莽莽见唐、虞。

　　十年脱去藩王号，独立维新冀自存；老去恐难酬大德，尽将土地答君恩！

　　高安东门晓日当头照，迎春入此门：薄田无上壤，破屋自成村。斫竹看遥嶂（筑城之初，形家云：东门民居竹遮明堂案山；命尽斫之。载「邑志」），栽桑杂乱坟。社公今托汝，早晚作司阍（自绿营裁后，东门无兵司启闭）。

　　高安西门寂寂西门路，经年不一过。当关秋色满，望气夕阳多。盛世销兵甲，荒城长薜萝；红衣旧铁炮，苔锈任摩挲。

　　高安南门城阙对官衙，城门地势洼；水光摇古塔，电气走飞车。蔀屋鱼鳞叠，沙河燕尾叉；熏风高树下，鼓吹听鸣蛙。

　　高安北门冈峦拔地起，夭峤入城来；佳气山川聚，文昌锁钥开。星辉奎宿阁，花满法王台。邑小当冲要，专城媿不才。。辛亥（宣统三年、一九一一）

　　和高安中路自治会议长陈伯莪见赠原韵，并留别邑内诸君子（时奉委赴电白本任）

　　二年水乳渐交融，直道斯民毁誉中。一瞽飞鸿留爪印，半生磨蝎是身宫。文章喜见维新派，父老犹存太古风。翘首蒋侯飞鸟到（瓜代者为蒋润生），逖听载道口碑同。

　　百勤未免一拋荒，局外端资告语详：晚节相期魁塔峻，别情应与肄江长。许衡原是官为隐，陈实能令盗化良。寄语诸君图自治：疮痍满目莫相忘！

　　题画梅，赠张悔盦同年二载高安去去休，广州无奈又高州（时奉调电白任）！也思归去空山里，耐冷看花不自由？

　　口占赠台人张端吉家山破碎民无恙，薄宦栖迟我自怜。流落江南杜工部，他乡又遇李龟年！

　　寿陈笃臣尊甫渚芸先生暨德配周太夫人六旬双寿木公金母庆平头，翘望三山祝太丘。社肉平分陈曲逆，家人共食宋江州。岭梅香梦春先度，屿竹青阴荫久留。难得鹤山贤令尹，能教山鹤岁添筹（时笃臣交卸鹤山篆）。

　　打叠斑衣与彩襕，伯歌季舞共承欢。克家有子斯为寿，隐市如公胜拜官。夫妇已邀三锡锡，弟兄如此二难难。伦常自是千秋业，何必神仙炼九丹！

　　送陈桂林回漳州（步沈琛笙大使原韵）

　　湖海元龙见此人，昂藏辜负济时身！万方多难天如醉，一夕将离酒不春。古砚奇书添箧笥，蛮烟瘴雨湿衣巾。买山拟向丹霞住，风雨相期过往频。

　　题螺山先生诗集同乡黄让臣大使，出其尊甫「螺山先生诗集」请序。先生曾任阳江分县，亦乡先达也；余何敢作序！作五古二十韵，当作题词；并稿归之。

　　我生在海岛，朴野不知诗；偶得性灵语，时或一为之。惜无素心人，晨夕相切劘；譬之我视我，不自判妍媸。鲸鲵东海来，鼓浪台、澎涯，劫灰满天地，身外靡孑遗。诗稿付兵燹，免为识者嗤。自从来粤峤，无复有诗脾。昔年领鼍江，理乱如治丝。鼍江双鱼城，旧有人分治。尝问诸父老，望治多讴思；讴思黄先生，归去漳江湄。缕述先生政，双鱼有口碑。山衙临大海，金石润英词。呜呼乡先达，令我溯襟期。今日读遗编，大雅适在兹！温柔敦厚旨，正始有遗规。不知让臣老，乃是先生儿。琅函忽吐秘，珠玉光陆离：但愿宝手泽，不顾求人知。

　　题绣英阁女士诗卷（女士台人，邱缉臣明经令媛）

　　诗臻好处原天籁，不必词华格调新；三百编中存正始，河洲荇菜出宫人。

　　有明十子开诗社，歇绝风骚二百年；文献销沉羊劫后，犹闻谢女有薪传。

　　髫年文队识邱迟，知道邱迟善说诗；更比康成风雅极，过庭一卷授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