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园留草

　　猗兰叹（并序）

　　丙午春日，儿童握兰花十数箭，安插胆瓶。诘其所来，盖一箭五钱买来者。儿童喜其价廉，予转惜其物贱；意卖花俗子，不知其品之贵也。虽然，世有贵品而贱售如兰者，岂少哉！作「猗兰叹」。

　　猗兰叹：惆怅春江畔，凡草贵，兰花贱！何物卖花奴，百钱二十箭！吁嗟乎国香！尔何不在黄金屋、白玉堂！豪华珠履三千客，旖旎金钗十二行；芍药牡丹同供养，追陪花相与花王。不然幽居在空谷，朝荣夕萎同草木；绝壁悬崖不可寻，望风怀想君幽独！峻品如斯高位置，或出或处得其义。天涯何处无知音，何必风尘贬价值！胡为乎，滋培涵养冬复春，花时不遇素心人；含香饮恨香魂泣，竟屈英雄在俗尘！譬之志士有怀抱，世无明王伤潦倒：抱关击柝隐下僚，薄俸微官殊草草！犹如美人自媚妩，红颜薄命身无主；春风桃李感韶华，百金嫁与大腹贾！兰兮我为抱不平，以笔代口嗟叹不成声！楚灵均、郑燕姞，古之有心人，风流已歇绝。兰其知我我知兰，各抱芳心勿摧折！

　　病牛病牛治夏畦，烈日正亭午。莠草满平芜，赤旱无膏土。负犁仗牛力，牛病力不努；一犁未息肩，牛喘汗如雨。踯躅牛不前，农人赫然怒；鞭牛如鞭石，荆条集其股！民以食为天，畊以牛为主；忍哉此农人，胡不恤牛苦！农人有别意，为牛病不愈；故意磨死牛，翻可食牛脯！

　　老马此马非凡马，其选出天闲。暮年逢伯乐，自许任辛艰。中原正多事，骅骝振镳镮：西风九折坂，落日太行山。绝尘拟追步，齿长力已孱！局蹐困辕下，恋栈亦羞颜。少年贵得志，莫待鬓毛斑！所以古烈士，对此泪长潸。

　　画梅，题赠彭季轩贰尹小官非龌龊，世竟号颠人。有酒因成醉，无钱肯认贫。放言遭俗忌，随事见天真。祝汝如花好，清高不受尘。

　　画梅，题赠彭笛洲通守（时在阳江，将瓜代回三水本任）

　　栖迟薄宦寄浮生，我亦将行且送行。记取梅花三叠曲，午年午月在江城！。戊申（光绪三十四年、一九○七）

　　戊申入都门感兴一瞥光阴已十年，觚棱翘望转凄然：国民自诩魂初醒，卧榻他人自在眠！

　　车前十丈起红尘，冠盖相望一例新；绝似浑忘庚子事（庚子联军入京），铜驼荆棘泪无痕！

　　马龙车水骋康庄，粉黛胭肢独擅场；冷落韩家潭外路，已无人过相公堂！

　　故土遗黎祖国来，伤心会馆纪「全台」！天公妒尔名无实，一炬三椽付劫灰（全台会馆于三月间失火）！

　　为张介安同年画梅（介安观政吏部）

　　门前趁热走辚辚，十丈炎威十丈尘。我写梅花花写我，可知俱是冷中人！

　　点额曾闻作内妆，媵诗嫁与画眉张。春风祝汝多生子，用汝调羹白玉堂。

　　出京之前一日，王吉臣、干臣昆季祖饯于陶然亭。是日阴雨，赋此志感亭枕高城似旧时，柳条摇曳荻参差。山门系马客初到，驿路鸣蝉暑不知。胜地佛能消劫火，宦情我似着残棋！多情欲别难为别，别泪纷纷作雨丝。

　　寄怀郑养斋（台北廪生，北郭园郑祉亭先生之孙）

　　北郭园林黯夕晖，主人摇落景全非！看诗我不藏人善，入世君真与俗违。冰雪清操新白帽，风流文采旧乌衣。鹧鸪本是中原鸟（养斋能诗，时有「小郑鹧鸪」之号），变调长啼「去不归」。

　　施澐访山长在厦用「寄郑养斋原韵」作诗二首寄赠，并索和章；仍用原韵奉呈疏林暮景挂斜晖，转悔今非似昨非。一别真成游子恨，十年竟与故人违！重来彭泽陶元亮（时予复任三水），遥忆辽东管布衣。我已无家长在客，守松三度去来归（三水官廨有堂名「守松」）。

　　沧溟东望日含晖（「沧溟晓日」为台南八景之一），城郭人民叹已非！乱世功名无所用，平生心迹不相违。词章应世东洋体，妇孺还乡大袄衣。我爱鹭江师与友，独存风骨忍言归？

　　和易实甫观察原韵昨于汪辛伯同年处读易实甫观察原唱，辛伯与邱仙根各有和章。易公于甲午渡台，思挽危局，曾与酬唱。今读其诗，怅然有感；即步其韵，率成二章。

　　愁肠醉酒未能醇，眼底荆榛气不春：旧地钓游谁是主？新亭恸哭尔何人？重城赤嵌家何在？小劫红羊迹已陈！四万万人黄种里，头衔特别署「遗民」！

　　宦况蹉跎气转醇，随缘五岭看青春。不知避地依然我，始悔趋时不若人！士本长贫终自好，官如此苦向谁陈？还山无处思山隐，梦断桃源世外民。。己酉（宣统元年、一九○九）

　　谳局同事王静甫大令以诗集相示（静甫，陕西举人）

　　应官听皷利名场，此老胸中澹若忘。人到无求随事好，日如有累为诗忙。大千世界开新运（年逢纪元），百二河山梦故乡。我亦未能除结习，推敲喜与共商量。

　　戏赠郑毓臣贰尹（台北廪生）

　　疏狂半是不羁材，命与时违实可哀。千里见王京北去（毓臣上条陈谒见肃邸，不遇而归），一行作吏岭南来！共谈时事忧心醉，忽听君言笑口开。「北郭」旧园花未尽，归途应见小春梅（时毓臣将假归）。

　　寄怀覃孝方大令（湖北进士）

　　旧闻茹子语（茹怀西大令），心识使君贤；梦毂如千里，神交已二年。士元非邑令，摩诘是诗禅；独惜从官末，犹悭一面缘！

　　爱我邱沧海（邱仙根工部），招邀读好诗：潮来船自在，客去月相随。葭露伊人溯（时孝方赴新宁任），苔岑与子期。拋砖思引玉，介绍结新知。

　　南园感事，和邱仓海工部原题校书广雅开新局，跨水通桥傍古祠；寻迹南园独惆怅，十先生在敢吟诗！

　　火烬薪传尚未灰，幽光辉暎越王台；宋明五百余年后，又见邱迟吊古来。

　　亦爱今人爱古人，榜门十字出伊陈（「三忠祠」门联十字：「君臣三大节，词赋十先生」。为吾闽伊墨卿句，粤中陈兰甫书）。门前清水濠边路，点缀秋槐气不春。

　　不听孙蕡作粤声，抗风轩外草丛生；李、黄、王、赵风流尽，一水环流遶越城。

　　黄蕉丹荔已成阴，诸老风骚渺莫寻！不信池亭邱壑胜，可能阅历几升沉！

　　三水杂诗数亩衙斋半欲倾，八榕匝地绿阴生；一官蕉鹿犹三水，石上浮沉梦未醒（「肄江志」载：「河面有浮沈石，潮水上下，石皆望见，不差寸尺」）。

　　凤尾修修次第生，窗前个介影分明；有时戛玉琼琤响，不是寻常风雨声。

　　新糊窗纸净无埃，卍字疏棂扇扇开；一片云阴含日影，松高遥见鹤归来（署后高松，鹤巢其上。五年前鹤俱飞去；予履任后，群鹤归来，父老相传为人民安乐之兆）。

　　中和二月鸟鸣初，翠滴新篁过雨余；书吏散时衙鼓静，忘机如在故山居。

　　豆棚支竹自欹斜，随意频开赤白花；笑指黄蜂遵部勒，及时来报午时衙。

　　岿然三十六江楼，人去楼空水自流；几辈儒臣皆过客，雪泥鸿爪阮公留（楼，督学使者阮文达公建，为按临来往行台）。

　　南门铁道电驱雷，铃铎铮铮动地来；纵使道人钟不打，先生春梦亦惊回。

　　沿堤路向黄塘（墟名）上，逆水浮舟紫洞平；细雨丝丝风剪剪，胥江江上过清明。

　　婆婆船尾起炊烟，稚子船头自在眠；郎自下罾侬补网，水多鱼处便停船。

　　巡遍三江万丈堤，堤边深处树成蹊；一鞭策马沿河上，远望行人树顶齐。

　　东阡西陌正分秧，四月农人日日忙；不雨倒抽溪上水，桔槔碌碡闹斜阳。

　　一肩桑叶一肩荠，大妇前行少妇随；百丈河堤人似鲫，芦苞（墟名）今日是墟期。

　　筑陂积水灌田禾，其奈天干水少何；昨夜雨来陂水满，欢声轰动一群鹅。

　　春时到处有春风，妇女茶亭笑语融；鬟鬓不知时世样，野花插得满头红。

　　寄题邱仓海工部澹定村心太平草庐（用东坡「书王晋卿烟江叠嶂图」原韵）

　　东望沧溟忆故山，十年前事已云烟。同群琐尾流离出，公等俱泰我依然。自贬南交为末吏，不栖恶木饮盗泉。一家飘泊梗犹泛，孤舟断缆浮长川。黄沙卷地迫我后，白浪滔天冲我前；挂冠便欲作渔父，何处桃源别有天？邱君仓海高尚士，卓荦为杰纡徐妍；卜筑梅州幽绝处，买山更买数顷田。自成村落名「澹定」，结庐经始丙申年。玉华、金简（镇平峰名）相罗列，石虹、水月（镇平仙桥）自娟娟。君不见先生「黄庭」手一卷，心自太平隐几眠。五羊石上重相见，我疑陆地有神仙。披图读诗自叹息，骯脏尚与山无缘；亦有故人招隐处，不堪展读归来篇！

　　画梅，题赠邓君寿（家仁，三水举人、奉天同知）

　　合住山隈与水隈，一枝春占百花魁。耐寒莫叹无知己，邓尉新从朔漠回。

　　三水高等学堂教员黄云坡（钟峻）广文见赠二首，倒叠原韵奉和垂老风情顾盼豪，诗才更与寿争高。欲栽后学肩吾道，须仗先生教尔曹。酒畔逢君开笑口，花前泥汝吮吟毫。滑稽有传无人续，臣朔千秋定所操。

　　及门桃李已成阴，不是仍弹古调琴：文采一堂增特色，弦歌编邑发新音。浮沈宦梦魁冈冷，去就香缘肄水深。卅六江楼何处所，竟容俗吏复登临？

　　上易观察实甫观察于乙未年秋间渡台，思挽危局，晨夕过从，相与唱和，为患难中诗友。前简放广西龙州兵备，有「龙州贤大吏」之称。今年改放广东钦廉兵备，来署广肇罗。予以属吏谒见，殷殷垂询台事，并送丛刻奏疏、诗歌十卷，中多为割台感愤之作。今读是书，枨触旧事。

　　郁郁轮囷一朵云，七星岩畔气氤氲：仪型两郡端州属，号令三罗整六军。寡笑今之包孝肃，先忧古有范希文。读公奏疏诗歌集，沅芷湘兰竟体芬。

　　故园东望暮云低，黑海重重去路迷。宁使弟昆沦异族，忍拋君父作遗黎！浮沈冷宦成蕉鹿，顾盼雄图失草鸡。痛哭上书天路远，负公万里走轮蹄！

　　撑持危局十年前，回首真如隔世缘！无母瞻依争让地，有君恸哭亟呼天！谁知鲲岛遗民老，又见龙州大吏贤。太息台山民薄福，帡幪独我受恩偏！

　　台感小劫沧桑幻海田，不堪回首忆从前！某山某水还无恙？谁毁谁誉任自然！我信仰天无愧怍，人讥避地转颠连。浮沈薄宦珠江畔，已别乡关十六年！

　　居台初祖溯前明，二百余年隶圣清；九叶孙枝备族谱，三迁母教（祖居北门，次迁西门，后迁南门）起儒声。郑祠马庙邻观舍（祖居左有马伏波庙、右有郑延平郡王祠）。旧社（在东门外）新昌（在南门外）纪祖茔。无限秋霜春露感，耳边况有鹧鸪鸣！

　　风雨先人一敝庐，羁人何日归赋与？世情似水分寒暖，宦迹如云任卷舒。酒后喜谈高士传，灯前时展故人书。里邻乡党平安否？翘望东溟讯起居。

　　不为猿鹤与沙虫，毕竟书生误乃公。伯乐有心收冀北（日军到嘉义，即采访士论，通函请予在府办保良局。予内渡后，有兵官名花板者，亦通函请予回台），项王无面见江东！毁家纾难民为乱，观过知仁论有同（当台北陷时，屯匪刘乌河乘机窃发，予带乡勇征剿。至阿里关，勇乏口粮，皆予给发。日人入城，收封予屋，号曰「乱民」；旋即起还，并给先叔以六等徽章，列于绅士）。剩此须眉还媿杀，漫劳摄影照青铜（台南警察署摄予小照，悬诸厅事，题曰「名誉家某某」）！

　　台湾蛮语「埋冤」字（见「台湾志」），我道无冤不用埋。天演例原优者胜，地归民定与之偕。青衫落地怜昭谏，黄绢多才老伯喈。时景自甘心自苦，残棋一局费安排！

　　日出烟销气象新，自南自北净无尘：文明输灌青年会，武健追随白种人。教育普通兼妇女，抚绥特别化狉獉。他生或者来观化，不愿今生作殖民！

　　游鼎湖山三十六韵西江江水长，鼎湖湖山美；屏障对衙斋（山适对三水署），看山日隐几。游山胜看山，登临兴忽起；西人有铁君（税务司铁士兰，法兰西人），东道是包子（河口厘厂总办包桂堂大令）。轮舟逆水行，布帆冲风驶。顷刻到山门，山僧沿岸俟；预备数竹兜，毋劳双屐齿。茅屋两三家，稻田八九里。既至半山亭，少住停芳趾。主人命治庖，布席陈八簋。食讫复前行，拾级互逦迤；纡回苔石阶，层层高尺咫。老树当路隅，疏钟度林里；佛寺隐山腰，寺外环垣垝。隙地起楼房，高墙筑壁垒；红白间草花，青苍缠葛藟。老僧亦不俗，见客询姓氏；知是长官来，面目色然喜。丹荔与黄蕉，浮瓜杂沈李；通竹引山泉，煮茶甘且旨。敬客结佛缘，邀我究禅理。顾兹清净地，心胸涤尘滓。振衣最高峰，游兴尚未靡；独鹤与高飞，众山皆俯视。怪石远如人，健牛小于蚁；矗地青芙蓉，屹立成鼎峙。树影阴满衫，云气寒生屣。忽闻山麓间，有声震入耳。山僧前致词，举手前山指；瀑布从空悬，日夜喧无已。百丈碧琉璃，嵌补在山觜；排决天上泉，汇归成涯涘。我疑上有龙，扬髯长喷水。渔梁（在福建浦城亦有瀑布）已巨观，匡庐可窃比。咽石乱流声，入壑清见底。濯足挹清流，坐石叹观止。

　　贺钱晴峰老夫子新婚二首鼎盛年华卓荦姿，风流儒雅亦吾师。立身不肯卑官屈，坦腹曾为长者窥（君外舅诸老夫子，即君之师）。入幕郗超多伟略，传家钱起有新诗（君祖有观察诗集付梓）。平分笔下春风气，半拯苍生半画眉。

　　春入梅梢腊雪边，华堂好事近春先：一双眷属情初定，廿四花风信已全（君年恰二十四）。连理琼枝人似玉，芙蓉锦帐夜如年。今宵阳上非阳下，毋用「潜龙」小印镌（君有小印「潜龙」二字，戏用之）！

　　舟次芦苞岸上晚眺晚眺林于外，松阴日气消。万山云里睡，一席水中摇。玉镜台何在？青云路自遥。华山山上石，仙迹问山樵（玉镜台、青云路、华山上仙人掌石，皆芦苞古迹，载于「县志」。玉镜台已不知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