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斋类集

亘古亘今,当人脚跟下一段本来田地,强名为仁。本无名相,安可言说。弟子于无问处伸问,好肉剜疮;圣人向无答处显答,虚空着彩。读者直下识取,已涉廉纤,况复伫思,崖州万里矣。当知此仁,悟得不加分毫,迷时亦不欠分毫。夫子各就当人现成身分,直指他曰:「你此个便是仁而已。」如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故夫子直以其所能克己复礼,指示曰:「此便是仁。」仲弓宽洪简重,宽洪则能恕,简重则能敬。故夫子直以他所能敬恕,指示之曰:「此便是仁。」司马牛多忧多惧人也。多忧惧人,定不敢轻言以取祸。故夫子直以他所能讱言,指示曰:「只此便是仁而已。」所谓随机应物,虽终日言而未尝言者也。
克己之己,与为仁由己之己同,即所谓我也。己者何?则耳目心知,能视听言动者是矣。礼即是仁,仁即是礼,以其为天然之则,故曰礼。己礼非一非二,迷之则己,悟之则礼。己如结水成冰,礼如释冰成水。己如析金为瓶盘钗钏,礼如镕瓶盘钗钏为金。故释冰即是水,不别求水;镕瓶盘钗钏即是金,不别求金;克己即是礼,不别求礼。下文勿视听言动,便是克己工夫。但拂非礼,岂绝视听言动。可见己与礼,非一非二也。
朱子训「天下归仁」,归字为与,读者俱作上声,不如作去声读,如「与祭」之与稍妥耳。盖孔子意谓有己作碍,即不能归天下为一己。今既克己复礼,则尽乾坤浑然是一个礼。故以一性入一切性而无欠,以一切性入一性而无余。所谓灯影交光,相在相入,而尘尘合妙;纲珠接影,互融互摄,而处处分形。又如古人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殆妙得归仁之极趣也。
既曰克己,何以又曰为仁由己?盖仙家舍七情无还丹,禅家舍无明无佛性。所以道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若更于视听言动之外,日贸贸焉觅所谓礼者而复之,是弃冰觅水,弃瓶盘钗钏觅金也。故曰为仁由己,非由人也。若舍此他觅,便是从人觅矣。
颜渊天资高迈,一闻克己复礼之训,即领得己与礼原是一个。就是当人日用,更不是别的;故不更絮叨,直问其名目,以证所得耳。夫子知之,故但曰:「己即是视听言动,克己不教汝除却视听言动,但非礼勿视听言动耳。」非礼即己当知眼有天,则视不以眼。颜渊至此,遂豁然大悟矣。此正是孔子与第一高弟传心密语。壁立万仞,如此喃喃,不直一笑。
仁道至大,离心缘,绝能所。怯弱之人不堪负荷,聪明之士反增机障。庶几者,其刚毅木讷人乎?刚毅者,牢笼不住,呼唤不回,毕力一生,永无退转。木讷者,不会穿凿,不乱度量,精神易翕,情缘稍轻,故夫子谓其近仁。然而不学,则亦徒抱美质焉耳矣。
今夫盈河皆冰也,而取汤浇之,岂惟不能遍及,且恐所浇之汤随化为冰矣。人心多欲也,而拟用心禁之,岂惟不能尽禁,即恐所用之心复增为欲矣。故太阳一出,则坚冰潜消;本地瞥见,则众欲退听。所谓不离情欲,而证天理,正圣门为仁之真脉也。原思求仁,要使克伐怨欲不行,政如以汤销冰者。故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难者,谓此事难行耳,非许之也。
今之用心于学者,多在静处做工夫,闭目默坐,念起即拟放下。少得片时念不生,便以为快,不知正是昏沈耳。无异担雪填井,运石压草,正所谓二乘除粪之道也。吾数年前,被邪师指示,几误一生。今之学此者,亦不少也,曷自反曰:「是谁克伐?是谁怨欲?」则觅克伐怨欲了不可得,更欲教谁不行耶?
子路尝沾沾自喜其勇。如曰:「君子尚勇乎?」「子行三军则谁与?」至是又问成人。其意殆自谓:如吾之勇,可称成人耳。孔子遂连举几个一节之行的,如臧武仲等,若曰:「一身兼数行,尚未可与成人,须是文之以礼乐,况止如卞庄之勇者乎?」礼乐是天则,不是文具。张子韶诗曰:「四者相资体亦成,体成须要得兼明。当知礼乐非文具,乃是其间造化名。」此妙得礼乐之义矣。下节或谓是子路语,亦通。
古之学者为己,己一也。曰克己,又曰为己。一取一舍,不相违耶?余观释典,初说苦空无我,后说常乐我净。前无我即克己之己也,后我即为己之己也。无我乃是真我,克己乃能为己。
子贡,颖慧人也。夫子一日忽向他叹云:「莫我知也夫!」此语直是险峻。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大非孔子本意。夫子又曰:「知我者其天乎!」盖当时谈道术者,未尝不贵上达,而索之高远,求之苟难,以其未尝知天耳。孔子随缘任运,也不怨天,也不尤人。世谓此寻常下学耳,不知除却此更无上达也。此义愈浅愈深,谁知之者?其惟天乎!夫天何心乎,何言乎?此其知岂在情量解会间耶?盖世有知天者,然后信天之知孔子。世有信天之知孔子者,然后信上达在下学内,且在信己躬内时时上达。世界内人人上达,特习矣而不察耳。程子亦云:「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却甚分晓。考亭曰「循序渐进」,似非圣人一贯之学矣。
有心造出的,固是小慧;假饶无心造出的,亦不离小慧。何者?有心即落掉举,无心便属昏沈,都堕情识,故名小慧。情识之视良知,真不翅垒块之在大泽也,安得不谓之小?然除却有心无心,毕竟谁是大慧,试择焉。
「君子义以为质」,质,干也。有干,然后枝叶附焉。又质,素也。有素,然后彩色加焉。若不明此个而务为礼逊与信,是小礼也。足恭也,小信也,即作得周备,亦只是一个硁硁小人,岂曰君子?义字便是义之与比之义,所谓性体也。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称字宜作去声读,此语盖谓实不称名者发也。一生享大名,而考其实,不足以副,可恶孰甚焉。若作称誉之称,徒使噉名客借口耳。<伯夷传>亦引用此句,如注意,然史迁亦何足深据也。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无益似当连上句读,盖思无益之事,如名物技艺之类,故不如学也。若能反求,是有益之思。有益之思即是学,更于何处觅学耶?学者觉也,觉匪心外。
「见不善如探汤。」或解曰:如以手探汤,始犹惧其热,而渐入之久,则无伤矣。甚善。夫见善索然,安于不及矣;见恶油然,与之相谙矣。是委靡不振之人,此岂夫子所愿闻且见者?故致叹焉。异时又曰:「吾未见刚者。」
「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何以不得为君子耶?曰:正谓其偏有所见耳。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刚,夫非学欤?何以曰不好学也?曰:谓其偏有所好耳。有所见则有所不见矣,有所好则有所不好矣。担板非道,拣择非学,故不能与于道而免于蔽。然则如之何而后可?曰:忘其见则道集矣,刳其好则学全矣。所谓一翳在眼,空花乱坠。
子曰:「予欲无言。」夫孔子生平自言及答问,俱是逗学者机应所知量,所谓舌头谈而不谈者,岂至此然后欲无言哉?可奈子贡依然只是莫知本意,故孔子又引天为证。此意亦渊邃,学者须委悉吾夫子不开口处,吃紧为人,方是真脉。昔灵山拈笔,赖有迦叶,岂其圣门翻无针芥?颜子没矣,岂曾子当时不在侧耶?
世人欲向四时行百物生处,见天之心。诸弟子欲向动静语默处,见孔子之心。殆全见全不见也。窥月于千溪万派,见春于万紫千红,谓非月非春不可,谓即月即春亦不可。
「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约理而论,则岂惟圣人为然。百姓日用间着衣吃饭、行住坐卧,何尝不举始该卒乎?盖理外无事,事外无理,处处皆显真实义。尘尘尽是本来人也。所以程子曰:「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学者诚知洒扫应对之所以然,则下学上达一以贯之之指,亦思过半矣。
圣如孔子,始与凡民无别。譬则通途平地,而子贡乃拟之于不可升之天也。孔子绥来动和之效,收之当念,而子贡以为有待于邦家也,乌在知足以知圣人乎?然孔子为鲁司寇,摄相事,其初尚来弥裘之夸,则又安在其斯立斯行也哉?学者于此,当不能一笑释然者,是尚未梦见子贡在,况能望见吾孔子影相也耶?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此命字即「天命之谓性」之命。学者所学何事,而不知天命;虽行谊极其完,树建极其伟,亦只是日用不知之百姓耳。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昔孔子自谓五十而知天命,盖君子之难成也如此。
礼即是克己复礼之礼,不知礼即浑是人欲之私,其身颓然屈于万物之下,而颠且仆矣。故曰:「不知礼,无以立。」

卷之十八说书类
○读《中庸》
友人问:「如何是天命之谓性?」余曰:「此中须细思,当自得之。」友人不省,数日又来,问曰:「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爱亲敬长,即是良知,夫非天命乎?」余曰:「圣贤说的,多是以第二门引入。且孟子说得甚明白,他说孩提既长,不说纔出胎之赤子。正以纔出胎之赤子,尚不知爱亲敬长也。天命无一息不流者,如何断灭于初生之时,而发见于孩提稍长之后?盖爱亲敬长,是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又曰:「赤子初生,便能视能听,能吃能动,此不待稍长而能之者,吾以为定是天命之性。」余曰:「此由出胎后根尘相对而后有,不是父母未生前消息也。如有目合色然后视,有耳合声然后听,有舌合食然后吃,有身合触然后动,所谓由尘发知,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者是已。若父母未生前,也无眼耳,也无身,也无舌,也无色声味触,不应天命之性一向断了。姑无论父母未生前,恐你见以为迂而不信,即如你熟睡不作梦时,也不视听,也不吃,也不动不应,天命之性至此断了?尽视听等亦只是率性之谓道耳,非天命之性也。」友人又曰:「能视能听的固不是天命,只始视听之时,随感随应,不待安排,不识不知,自然而然,此安得非天命之性?」余曰:「因有色声视听,然后说个不识不知,自然而然,此即从缘生,即是有对待的。非绝待真心,即非是天命。邓豁渠云:『一等认不识不知,自然而然者,此是认识神作元明照』。恰中你病,盖此等亦是率性之谓道也。」友人又曰:「然则声色俱无,视听双泯,一念不起时是耶?」曰:「天命是无一息不流的,不可不视听时便有、视听时便无也。不可不起念时便有、起念时便无也。且人固未有一念不起之时,即有一念不起之时,亦属想元。不见<楞严>以精明湛不摇谓之想元,属之识阴。所以道纵饶似秋潭月影,静夜钟声,随叩击以无亏,触波涛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如汝所认,是以想元识阴,生死岸头事,而属之天命之性也,误矣。盖此亦只是率性之谓道耳。」友人曰:「我说许多,俱道不是,怪底慧可曰:『觅心了不可得。』大颠亦曰:『无心可将得。』我知之矣。了不可得的,将不得的,便是天命之性耳。」余曰:「你此说全是全不是,何也?觅固不可得,不觅时岂是无耶?将固不得可,不将时岂是无耶?且所觅所将之心,正是你所认情识之心耳。若天命之性,性一切心,体一切用,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横贯宇宙,竖穷古今,岂为你所无乎?可见你所说者,亦只是率性之谓道也。」友人曰:「俱舍此何以见天命之谓性?」余笑曰:「俱舍此何愁不见天命之性?」友人不省,谩曰:「如子之论,天命率性,话作两橛矣,恐亦不然。」余曰:「天命率性,难说是同,难说是异,你自辨取。」数日后,又来问余。余曰:「至此却不能说,然不得已为你说个譬喻:三四月间,万树千卉。红者红,紫者紫,青者青,白者白,争妍交艳,那一件不仗赖春的气力。然花卉有许多种色,春却没许多种色。如今要说花卉红白青紫种色不是春不得,要说即是春不得。要知春无一处不有,又无一处可见。考亭诗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你把前种种认作天命,便是将万紫千红认作春了,怎奈不识东风面何?你若真是彻的人,就把土石瓦砾尘埃野马糟粕矢溺等,总属天命之性亦得,又何妨将前种种所见说为天命耶?仰山答僧曰:『问诸方老宿,向汝指那个是性。语的是耶?默的是耶?总是总不是耶?若认语的是,如盲摸象耳鼻牙者。若认默的是,是无思无念,如摸象尾者。若道总是,如摸象四足者。若道总不是,抛本象,落在空见。若汝透得四句,不要摸象,最为第一。』然仰山此语,亦只道得一半。」
不睹不闻,此性体也,即天命也。你起心拟戒慎恐惧,便是睹闻,便违却本体。违却本体,便是不戒慎恐惧矣。夫君子非无睹也,即睹而未尝睹也。非无闻也,即闻而未尝闻也。夫即睹而未尝睹,即闻而未尝闻,方于天命之本体无乖违处,其戒慎恐惧孰甚焉。
天下无一人无喜怒哀乐者,亦无有一人有喜怒哀乐者。其喜怒哀乐无一时非已发者,亦无一时非未发者。可见人人中,人人和,人人率性,何尝有一人离道者哉?然人人有喜怒哀乐,易知也;人人无喜怒哀乐,难知也。皆已发,易知也;皆未发,难知也。欲知端的,须真参始得。
或问曰:纔起念去戒慎,便是不戒慎了,便是睹闻了。纔起念去致中和,便是不致了,便是不中和了。要不去戒慎,不去致,又坐在无事甲里,这也不得,那也不得,将如之何?余曰:你此问极妙。不睹也,不闻也,中和也,只你如今这也不得,那也不得的,不欠一分毫。你只管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便是戒慎恐惧致中和家具工夫也。一日失脚踏到底,方知余言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