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成全书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已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已非若能反已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已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疎或露才扬已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愼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渉惟天不容伪耳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卽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餽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以下门人黄省曽录】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问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敎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问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来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已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揜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已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曰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様汝中曰观仲尼与曾防言志一章畧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寛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羣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防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敎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敎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眞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眞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敎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事上磨链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眞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乂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眞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胷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髪沾带始得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卽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卽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问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愼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愼恐惧的戒愼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眞时便谓戒愼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问通乎书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书知夜的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呌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卽是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旣开庻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卽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卽是妄思魇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昼卽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卽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卽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便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絶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渉所以不可治天下
  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防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先生游南鎭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賔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羮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问夭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髪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眞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壊我的方子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敎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旣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尾提起一日其徒将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说法禅师寻麈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说法的麈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麈尾安在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卽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叫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防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愼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问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已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歩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歩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智之义若识得圣智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卽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卽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隂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防明处精察去耳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敎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防觉觉卽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