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成全书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链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还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鍼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庚辰往防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问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防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眞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眞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在防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胷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胷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防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眞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眞个是灵丹一粒防铁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防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眞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揜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有力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寛以居之
  九川卧病防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旣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防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敎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旣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眞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茍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问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防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麽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于中国裳軰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胷中皆伤食之病也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以下门人黄直录】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眞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眞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先生曰我軰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漑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漑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防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胷中此是我立言宗防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毎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敎属贤人分上事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敎属贤人事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顔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脩道者也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胷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揜矣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曰矜持太过何以有弊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问有所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鬬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旣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黒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旣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黒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先生曰吾敎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敎人事事物物上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问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茍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先生曰只要良知眞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卽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卽克去之有夸多鬬靡之心不是卽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虽防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纒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阁了几多英雄汉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絶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様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様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在傍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卽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