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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翁大全集
韶州明经馆讲章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这章书是孟子直指人之良心真切处,欲人扩充之以成其德的说话。此一章血脉都在这良字与达字,此达字即他章「以其所不忍,达之於其所忍之达,即「乍见孺子入井」章扩充之义,皆是指出人人这一点初心真心,欲人就这一点心扩充之。孟子说学皆是如此,不但此一章为然。昔者吾友阳明先生论学,亦只以此良知作一个题目,欲人易知易能,亦是吃紧为人的盛心。但学者超脱的固有,间亦多有不知孟子本意全在达字上,连其师之意亦昧了,即作一场容易见成的道理看去,便以常知常觉、灵灵明明为良知,不待学与虑,不消得读书学问,路上三尺童子皆能之,岂不误了!故吾常推与阳明一体相关之义,每每与说破,则阳明之说便好了。此章言天下之事皆待学而能,待虑而知,惟有一个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乃为良知、良能。何以谓之良?乃天然自有之知能,不用丝毫人力,皆出於天者也。其待学而知、待虑而能者,由於人者也。何以谓之良知、良能?只看他孩提之童与其长,无不知爱亲敬兄之心,便是其良知、良能处。这个爱亲敬兄之良心似小,而系於仁义之盛德甚大,盖仁本於爱,爱莫先於爱亲,故亲亲即仁也;义本於敬,敬莫先於敬长,故敬长即义也。夫以其爱敬之一念,而便可以为仁义之大德,何耶?又不是见成的,又不是人人能如此的,虽童子亦有时打骂他父母者,及有时紾兄之臂而夺之食者,甚至又有爱己之亲而杀人之亲,敬己之兄而杀人之兄者,爱亲敬兄良知良能,岂便为仁义?亦在乎达之天下而已矣。必学问思辩以开其知,笃行以恒其知,知行并进,涵养以扩充之。由一念良知、良能之爱敬,以达於无所不爱敬。爱其亲以及人之亲,而天下无不爱之亲,则念念皆仁,仁之量可充满,而仁覆乎天下矣。敬其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无不敬之兄,则念念皆义,义之量可充满,而义覆乎天下矣。此则爱敬之极功,仁义之全体,而穷理尽性之事皆达之之功也。不能达之,则爱敬之体微,仁义之机窒,其为不仁不义者多矣,又安得为良知、良能?古之人以天下无性外之物,故老老、长长、幼幼,与及人之老、及人之长、及人之幼,皆作己性分内事。故良知、良能必达之天下而后为仁义也。若以良知、良能为成性,达之为无功,则天下如何有不孝不弟不慈之人乎?且所谓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扩而充之,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不能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者,何谓耶?经曰:「孝弟之至,通於神明,光於四海。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明察,神明彰矣。」皆由善自达之之所致耳。夫人之初生,莫不有一念之良知良能,达之则为仁为义,不能达之则为不仁不义。不仁不义则不可以为人,不可以为子,不可以为人子,则入於禽兽之归矣,甚为可惧可哀。此其系於人道之大,与今世之为文章节气,求富贵利达者,不相乾涉。吾南归过韶,谒先哲张、余二先生之祠。太守郑君德夫,昔在同志,念此邦之士向慕之久,请予诣明经馆讲明此学,以惠诸君,甚盛意也。诸君同有此良知之心,同有此志者,可不猛自思省,以求自达立人之道,以不负太守作人之盛举乎!
南昌讲[义]有序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丁酉二月之吉,余北过南昌旧学,程侯资守治、陈君爵主教焉。乡进士黄生文明、庠生符生治与诸生集请学。余以行迫,稍与论博文约礼之指,颜子所以造於圣人之道,盖知行并进,循循不亟焉,至矣尽矣。黄生力请余笔之为讲义,以与同志者共究焉。
此一章书是颜子自言其先难后得之故,发圣学之蕴,最是切於学者用功处。夫先难者,难在於不得其学之道也;后得者,在於得其学以至圣人之道也。此章内三之字,及所仰所钻所瞻所忽,皆指天理而言。天理即是圣人之道,岂不以天理之在人心,本自中正,本自自然,不假丝毫人力揣摩思索想象得来,惟不亟不徐,以自然之功夫,合自然之本体,便自有得。颜子学至於是无上事,喟然而兴叹,盖觉寤后语也。何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谓以天理本体为高,用力而仰之,则非如物之高,其高无穷,不可仰而及焉;以天理本体为坚,用力而钻之,则非如物之坚,其坚无穷,不可钻而入焉。何谓「瞻之在前,忽然在后」?谓天理虽无穷尽,而亦有定体,用力而瞻焉,吾又过之而在其前,既不可见矣;至於进锐而退,怠以忽焉,吾又不及之而在其后,又不见矣。夫仰钻而瞻者,过於用力,失之助固不得;忽焉无所用心,则失之忘,亦不得。过与不及皆非入道之功也。何以「夫子循循然善诱人」?惟吾夫子大中至正之德,立无过不及之教,循循然善诱人。夫循循也者,循循也,不亟不徐之谓也。盖急之则为助、为过,故苦而不入;徐之则为忘、为不及,故甘而不精,皆非教之善、学之善也。是以昔也有仰钻瞻忽之劳,而至高坚前后之彷佛以无得焉。何谓「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谓得夫子循循不徐不亟之教以教之,以天理流行,粲然於事物典章之文而博之。博之者,博我也,凡所以讲论启发,开其所有而使之知者,无所不至焉。以天理浑全,秩然於吾心本体之礼而约之。约之者,约我也。凡所以收敛熏陶,养其所有而使之行者,无不至焉。所谓我者,我心我性,我之所有也,夫子但博之约之而已。何谓文?何谓礼?在事为文,在理为礼,其实一物也。博以精之,约以一之;博以知之,约以行之;即博即约,即知即行。即精即一,约博同功,知行并进,精一兼致。至於见之愈亲,为之愈力,欲罢不能之心与竭力无余之心合并为一,不疾不徐,望道而趋,然后见夫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得於天之理,若有卓尔而立,非复高坚前后之彷佛矣,何以虽欲从之而末由?或曰:岂非如二物,以此从彼之谓也乎?颜子如立卓尔,已亲见财宝,犹是见他财宝,未为有之於己,若是有之於己,则不必言从矣。曰:是则似矣,而未知此物是自家与生俱生,本来固有的宝藏,非是别人宝藏。惟是毫忽之间,一为私意所隔,便如二物。易称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论语称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则有时违之,而不善者一念之微盖有之矣。安得不动欲从末由之叹!盖天人之际,飞跃之机,叹己不得如圣人纯亦不已,本心纯是天理充塞,念虑纯是天理流行也。观於子贡曰得其门入者寡矣,与此章正相合。盖知行并进者,入道之功,循循不亟不徐者,深造之道也。颜子以上智之资,亲炙圣人之门,其始终之叹犹有如此者。而况生於千载之下,去圣已远,学已绝而教已忘,又无颜子之资,各以其性之所近者为学,自谓得其门而不悟,亦可伤可叹已乎!愚生也晚,质本愚鲁,而学又迟暮。幸得闻教於君子,於勿忘勿助之间,而若得其门以达中正之奥焉。愿与诸君共商之。但博约知行之功,循循之教,乃圣门至紧要处,舍此更无别门。今或以循循为先博而后约,而不知循循为中正之规;或以博约为今日知、明日行,行即是知,知即是行,而不知博约知行为不可离,又不可混。凡若此者,岂足以语入圣之门哉!夫悲莫悲於失门失路,伥伥然而莫知所之。诸君其深自猛省,无使失其中正之门,愈趋愈远,终其身而不自悟,徒为失路之人,为有识者所悲也。
福山书堂讲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一章书人多以论语开卷第一章,为浅近而忽之,殊不知作圣之事已具,为论语二十篇之大头脑处,童而习之,白首而不知,岂不可惜!所谓作圣之事已具者,始而成己,中而成物,终而成德。物我同体,上达天德,圣人之道备矣。学字解做觉字,从见为觉,从子为学,其实一也,属知,中庸学、问、思、辨之事是也。习字从羽从日,解如鸟数飞,属行,中庸笃行之事是也。程子云:「学者将以行之也。」最为明切。不具知行,不足以言圣学。本章之字及所学所说皆指天理而言。这天理混然在宇宙内,又浑然在性分内,无圣无愚,无古无今,都是这个充塞流行,人人具有,不须假借於人,人亦不能假借於我。何以言学、言习?盖虽人人具有,为气拘欲蔽,便似不见了,便似失了。殊不知本体自在,能知觉而存习之,则自如,有如宝为尘泥所没,日月为云雾所蔽,一旦云雾消尘泥去,日月宝光自见矣。故圣人之教,必使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以开其知,察见夫天理之真;又必使笃行以恒其所知,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终食之间必於是。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以时习之,有如鸟之数飞而不能已也。所谓学而时习,真知而实行之者如此。由是而积之之久,浩[浩]其天,如云雾消而日月明,人人快睹,尘泥去而珠宝光,人人乐观,如何不说!这说字即孟子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况天理者,天之所以与我,我固有之,自学自习,自性自存,而自得自悦,非如珠宝日月刍豢之在外者。故於身外之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入而不自得,则自说矣。说则与天地人己合一同体,陆象山曰:「宇宙内事,即己性分内事。」中庸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而与天地参。故未能成物,则己性分未尽,未得为成己。故学至於说,则德盛而人化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远方同志者骎骎而来矣。朋者,同类。在学士则为考德问业之人,在人君则为会极归极之人。善及於众,得以遂吾性分之愿,可以发我本心之说,所谓得英才而教育之,如何不乐?此乐不是乐人从己,乃自有性分之乐也。夫学习而至於说,说而至於乐,则人己两忘,天理流行,人知之亦嚣嚣,而性分不为之加,人不知亦嚣嚣,而性不为之损。故凡天下之不同志者相与非之而不顾,顾吾天理之常存,而不怨不尤耳,其何有於愠乎!学至於是,则成己成物而成德矣。成德者,君子之人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毕矣。故愚尝谓君子观其所说乐不愠,而其性可知矣。此一章真圣人吃紧为人处,与大学之明德亲民以至於至善,中庸之戒惧慎独致中和以至於位育,皆同条共贯,其要只在随处体认天理,为始终圣学人己之贯也。今婺源同志诸君共立福山书院为讲习之地,时余谒文公阙里而过焉,相与诵法斯言,察识而力行之。今日藏修於家以成己,即他时见用於朝廷而成物,为达天德以辅王道之功用,此固君子之事也。诸君其肯不以君子自期待也乎!
天泉书堂讲章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这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心学之法,而造夫性天之妙的说话。何谓心学?此章尽心存心是大头脑,而性天与命不外是矣。此个心即天地之心,人之一呼一吸,便通於天,乾涉甚大。惟人自私自小了,始与天地不相合。故孟子此三段将许大天与性、命都在心上用功。此正圣贤心学,至约而至博、至微而至大、至紧关处。何谓心?人之神明是也。何谓性?心之生理是也。何谓天?心性之一原是也。何谓尽心知性知天?盖心之本体本自广大、本自高明,惟有一分私欲、私意,则心体欠了一分,至於十分则全无了。故广大之体反为狭小,高明之体反为卑暗,而心非其心矣。欲尽之则何如?忘则失之不及,固不尽;助则失之过,亦不尽。惟勿忘勿助之间,中中正正,则广大高明之体完完全全,若明镜之刮垢,复其本体,光明圆满,无一毫翳缺处,而心可尽矣。心既尽,则其生理活泼泼地,跃如卓尔,参前倚衡,而性之本体自然呈露,非知性而何?夫心也、性也、天也,一体而无二者也,心尽而性见,性见而天不外是矣。天其有不知乎?夫学至知天,知之至矣。不过尽吾心焉,岂远乎哉!何谓存心养性事天?这个心性与天,即是前面心性与天,更无别心别性别天。人惟心有不尽,则懵然不知性天,所存所养何物?今则既能见得本体亲切,又当念念在兹,罔敢或懈,使广大者常广大,高明者常高明,这便是存其已尽之心。天心常存,存而勿失,则性常生,生而无穷。如火之益然,泉之益达,跃如者益跃如,卓尔者益卓尔,参前倚衡者益参前倚衡,非养其已知之性而何?夫性非别性,性即心之生理;天非别天,天即性之同体。心存则性有养,性有养则天不外是矣。天其有不能事乎?夫学至於能事天,行之至矣,不过存吾心焉,岂难乎哉?何也?即心即性,即性即天,不必更求性天也。盖孟子此章虽两段言之,其实一段工夫。即尽即存,非今日尽明日乃存也。即知即行,知行并进,非今日知明日行也。何谓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前二节乃知行并进,修身之功也。君子以此知性养性,知天事天,俛焉日有孜孜,不知老之将至,毙而后已,何暇计殀寿以贰其心乎?至是则天性在我,我即是天,命不在天而在我立矣。视前知天事天,犹是己与天二物相对,有不侔矣。世间人遇富贵则淫,遇贫患难便变移,何况死生?命何曾立?或谓此章首节言圣人之事,次节言贤人之事,第三节言困知勉行之事,则应之曰:「审如是,则圣人之学有知而无行,贤人之学有行而无知,无知则所存所养者何物?况立命,非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与鬼神合其吉凶者不能。」易:「穷理尽性以至於命。」明道先生曰:「纔穷理便尽性,尽性便至命。」至命者,立命之谓也。此孟子示人以作圣之功,其要只在体认天理,直上达天德。盖体认便兼知行并进功夫。今休宁同志诸君共立天泉书院为文会讲习之地,时余过而讲焉。故发此圣学始终之要,与诸君共商之、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