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集


始论二

不尽天下之虑而终失天下之大计此最大事不可不极论也古之所谓忠臣贤士者竭力以行其所知言欲少行欲多言之若麤行之必酬故人莫敢多言而精于力行今世议论胜而用力寡大则制策小则科举高出唐虞下陋秦汉传合牵连皆取则于华辞耳非当世之要言也虽有精微深博之论务使天下之义理不可踰越然亦空言也盖一代之好尚既如此矣岂能尽天下之虑乎有大利必有大害为国者不敢専大利而分受其大害以人叅之使其害消昔之帝王莫不然国家因唐五代之极弊收敛藩镇权归于上一兵之籍一财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为之也欲専大利而无受其大害遂废人而用法废官而用吏禁防纎悉特与古异而威柄最为不分虽然岂有是哉故人才衰乏外削中弱以天下之大而畏人是一代之法度又有以使之矣宜其不能尽天下之虑也自赵元昊反重之辽人求关南地天下之士始稍奋发深思逺虑以为之说然而内堕好尚之多言外阻法度之自利未能得其中也不幸熙宁改法之事起自是以迄于宣和之末靖康之初士大夫争法之新旧辨党之邪正鼓为烈焰张为洪流而已过此何暇言之是又熙丰之后因于世故之纷更而不能尽天下之虑也靖康之难至痛极愤此上下深谋不知寒暑寝食之时也而苟目前忘大辱者为南自南北自北之论视宗庙君父之雠如疥痒之在身忍而不搔无害也眀示祸福以刼胁衣冠举俛首而奉雠故二十余年未有出思虑于饮食刀笔之外者况其逺者乎是又绍兴以来为小人之所挟制而不能尽天下之虑也陛下总权纲执枢要责功能课勤怠崇实用退虚名审于考察谨于迁叙破流品以求人才右武官以率勇敢天下靡然知上意而从之矣然而怀欲为之心者以无所为而消缩负妄作之累者以有所托而回容利惟谋新害不改旧取民者已困矣犹以为仁政趋事者已弊矣犹以为良法国无骏功常道先丧士无竒节常心先坏俗衰时迫谁与谋长是又隆兴以来不能尽天下之虑也自非深观逺览遍知前失而不讳坚志强力独行所难而不惑当为则为毋以为昔未尝有当改则改毋以为今方循用除百年之宿蠧开兴王之大道计岁月之举措求日新之功效明发慷慨同于饥渴庶能尽天下而虑之乎故臣愿条列前后之源流疏陈当今之本务成败得失皎然而不乱所以佐聪明之一二者也

取燕一

致靖康之祸在于取燕追论靖康之失亦必曰取燕虽然究利害之极以定今日之大计不过取燕而已何谓致靖康之祸在于取燕自石晋割而不合太宗征而不定赵普田锡王禹偁之流固尝以志复幽蓟为非矣至景徳约和而中国之人遂以燕为外物不置议论之内及庆厯中刘六符反索周世宗关南诸县富弼为之设辞増赂而后仅止其后萧禧辨理河东疆域又举数百里畀之而王安石韩绛不之较也况于王黼蔡攸之佞庸乃欲必取异代巳割之燕卒于失信契丹取侮女真以贻大变此所谓致靖康之祸者然士大夫特泛言其粗耳未能知其实也何谓实曰不能取燕而已使契丹政令犹强社稷犹固我独抗宿愤劳累战虽得燕蓟而财竭民怨内溃外扰遂以失国若此而谓致靖康之祸在于取燕可也今天祚地丧于外位夺于内窜身夹山死亡朝夕其国灭矣因时拯乱汤武之业也疆理天下舜禹之政也纪律粗严将帅粗厉乗时以取全燕収拾汉唐之遗民何为不可夫坚守重誓于既亡之契丹不知女真一旦袭其迹以陵我当是之时王黼蔡攸所不论也以韩琦富弼之谋何以处之乎种师道既败刘延庆又败萧后古尔班以折北不支女真之溃兵轻突我师若无人焉其所为用众者如此遂祷女真纳赂以巨百万计所买者山前六郡之空城乃以王安中与郭药师降冦共事竭中国事力以馈常胜军山后之地往返论难不决而郭药师挟女真以南矣繇是言之其祸在于不能取燕而非取燕致祸也夫不能取燕而命之曰取燕以是致祸是昔日之败事既然矣未尝得燕而犹曰祸在取燕是今日之谬论未解实害最大可不畏乎

取燕二

何谓追论靖康之失者亦必曰取燕计之失也可补者补之可惩者惩之当其时而悔未有犹悔于数十百年之后者也斡里雅布尼堪之交至也两河陷没京师倾败士大夫归祸于取燕无足怪也虽然取燕诚有罪矣救取燕之罪者不可以归罪而遂已也而耿南仲唐恪范宗尹则始终割地而已杨时则为悠缓之辞欲徐论其当而已胡舜陟则欲积诚意以待上天之悔祸而已许翰则请委事于种师中谓刼寨之失在于用猛将而忽老将兵非不可用而已若此者可以救取燕之失乎及建炎南驾维扬遂来江淛则天下之患益急而昔者取燕之事寖已逺矣然士大夫犹追论取燕而不置徽宗凶问至光尧下哀恫之诏犹以海上之盟孚释本意以谢天下是论者惟知咎取燕之失而思所以救之者请和而已呜呼至于今日而靖康之祸六十年矣而所以咎取燕之失者犹在于论者之口问其谋曰无虚画也问其兵曰无轻用也问其所当施于国之大计曰姑自治也问其祖宗之雠耻曰天命也凡若此者岂以一取燕之失遂数十百年而不可救也乎昔魏冉攻齐寿纲范雎以为失计则取韩魏以救之郦食其请立六国张良以为败事则发八难以止之魏太武几获于统万遂灭赫连周武帝几死于晋阳亦灭高延宗唐荘之取梁亦仅免之筭耳乍合屡败忽来忽往胜负无常自古而然矣岂犹致恨于取燕哉

取燕三

何谓究利害之所极以定国家之论亦必曰取燕唐之中世燕蓟先为叛臣据有其地以至于亡及石氏分画以奉契丹彼匹夫盗贼之下者耳以救死之策冀非所望是乌知天下之常势哉使契丹坐全燕以制中国石氏竟不及守而开敌骑长驱渡河之事及周世宗未能克定而本朝独当失燕之祸端拱以后至于咸平京师壈壈常有戎马在郊之忧而齐赵之间殆无宁岁寇准曹利用始创和约出金帛以啖之而后少安庆厯中谋欲败盟范仲淹谓敌必张犯阙之势请亟城汴都而吕夷简因建魏为北京示将亲征以伐敌情者卒至于增币卑辞而后巳盖渡河犯阙开运之已试景徳之仅免而其覆辙常存繇是言之靖康之祸不特羣憸阶乱之所致而国家之弱势固使之久矣夫燕蓟中国之郛郭也河北河东中国之阛阓也弃其郛郭而设扞御于阛阓举一世之谋虑皆自以为可久安而无他此贾谊所谓非愚则谀非实知治乱之体者也且秦一六国而攘匈奴筑城以隔之秦汉之天下岂唐虞三代以前错居之法可以行于其间哉今虽使张王师返都邑欵陵庙尽复祖宗已失之地而燕蓟不复犹处国家之弱势未削石氏之覆辙威必不振国必不立何也有天下者以天下取以天下守故尽天下之势非可以畏缩苟安立私说而妨正论也不然则项氏刘氏中分天下自沛公起而得鸿沟以南孰曰不可而张良乃召黥彭韩信分数千里地以共灭之惜彼而弃此何哉故国家之论非习熟见闻者所能言也

亲征

将求今世之实谋必先息今世之虚论虚论有二一曰亲征二曰待时何谓亲征天下方有事君臣不得安宁以身鬬于兵革夷伤危苦而后定盖常事耳太祖太宗未尝不自总戎真宗之初固巳幸大名矣澶渊之役于时颇有异论传者以为王钦若请之江南陈尧叟请之蜀寇准决策扈从渡河六师驩动用命王达兰毙于游矢而契丹请和自此而上下始以亲征为袐策矣且契丹自岐沟以来无岁不得志大名澶渊之役大将拥兵闭城而不敢出契丹鼓兵行入无人之境达兰第偶死耳其约和金币之力耳岂可谓将士俱不用兵必待人主亲履行阵然后可以为功哉使寇准以此自衒可谓无识之甚者而虚论既成当靖康中亦有谓当如真宗故事亲征者亦有谓今日强弱不可复用亲征者建炎间深入两浙绍兴初赵鼎回建康而刘豫遁去于是论者真以为前日之所以屡败者为不亲征耳一亲征而敌退舍故秦桧二十年之和而或之罪秦桧者非能知其所以不和之说也意在亲征而巳亮氏之来而光尧又尝一出建康虽名为劳师其实亦用亲征也故陛下初即位亦尝下劳师亲征之诏其后以约和而止夫今日之为谬论者曰久和好也以苟安而巳其不以苟安而为正论者问其说则曰亲征而巳矣呜呼谋国如是殆矣兵强可也财富可也将能而禽敌可也若此者分画明纪纲正法度修君臣上下一心同力以致之者也岂亲征可以致之哉百不一讲而委人主以临危事曰天子所在兵无不胜书生之虚论未见危于此久而不能变则利害之定形未可决也

待时

何谓待时此今论者所常以为言也夫时有未可而待其至昔之谋国者固皆如此而今之所言特似之而非也越之报吴也范蠡文种以为必在二十年之外二十年之内勾践欲不忍其愤而一决则二人者出死力以止之至其成功也果在于二十年之外此岂非所谓待时者邪然二十年之内越人日夜之所为皆报吴之具也故时未至则不动时至则动而灭吴若二十年之内无所为而欲待于二十年之外可乎自古两敌之争高者修徳行政下者蓄力运谋皆有素治之术先定之形然必顺其势而因势之可为则胜违时而求以自为则败若此者曰待时可也陛下二十余年之间接乎光尧二十余年之事闻待时之论而行待时之说熟矣待时之说转而为乗机此羣臣之欵大事而误陛下以自寛也亮氏毙殒北方请命女真乱离其时岂不至邪及陛下按兵甲而休之玉帛交使繇干道元年以迄今日不知何时可待而何机可乗乎时若是之久而当待机若是之逺而未可乗则昔之所谓隋唐楚汉多事之时所以奋起而立功名者岂必若是之泯泯黙黙使少壮至于耆老而终不见邪盖待时之虚论其误天下国家审矣臣请决今日之论时自我为之则不可以有所待也机自我发之则不可以有所乗也不为则无时矣何待不发则无机矣何乗陛下姑自为其时而自待之毋使羣臣相倚相背徒玩岁月前者既去后者复来不过如此而巳也昔之为国者两相形而时出焉极逺者数年而近者不终日其君臣起而从时每患其迫促而不及时不患其悠逺而不可待也悠逺而不可待未有甚于今日也若此者非真有可待之时也乃姑为待时之说而已

实谋

何谓求今世之实谋今壤地半天下兼三国之吴蜀比南北之宋齐梁又财利之渊也北方地虽适半计其赋入十分之二三耳地大财富足以自为也然而五六十年不足以自为而听所为于敌者则有故焉盖自昔之所患者财不足也而今以多为累自昔之所患者兵不多也而今以多为累自昔之所患者法度疏阔也而今以密为累自昔之所患者纪纲分杂也而今以専为累姑请言四事之最急者今天下之财其为缗钱者茶盐榷货以二千四百万矣经总制以千五百万矣上供和买折帛以千余万矣又别计四川之钱引以三千三百余万矣古无有也不特古无有也宣和以前无有也是财多也而用之亦如是其多今略计户部之经费为千五百余万此祖宗盛时一倍之用也至于以六千余万供四屯驻之兵此开辟以来所未有也故财以多为累而至于竭今天下之兵惟其在内之三衙名曰宿卫京师是其虽可议而犹不可废也四屯驻之大军何其多也诸州之厢兵禁兵土兵又有小小控扼所屯之兵并兵之数亦且百万亦古所无有也虽然大则歴数十岁与金人和亲而不敢鬬一日之兵也小则草窃穷寇数百人忽发而不能制又古所未见也故兵以多为累而至于弱今内外上下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先有法以待之极一世之人志虑之所周浃忽得一智自以为甚竒而法固巳备之矣是法之密也虽然人之才不获尽人之志不获伸昏然俛首一听于法度而事功日隳风俗日坏贫民愈无告奸人愈得志此上下之所同患而臣不敢诬也故法度以密为累而治道不举自今边徼犬牙万里之逺皆自上制命一郡之内兵一官也财一官也彼监此临互有统属各有司存推之一路犹是也故万里之逺嚬伸动息上皆知之是纪纲之専也虽然无所分画则无所寄任天下泛泛焉而巳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羣臣不与也夫万里之逺皆上所制命则上诚利矣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其害如之何此敌人所以凭陵而莫御雠耻所以最甚而莫报也故纪纲以専为患而至于国威不立陛下虽朝思夕虑薄滋味逺声色执权明道欲有所为而终不可为者四事之累也然则奈何财以多为累则莫若少之故四总领为户部之害经制折帛钱为诸州之害板帐月桩为诸县之害则不可以不更也兵以多为累则莫若少之故四屯驻之大军耗总领之财计厢禁土兵耗诸州县之财计则不可以不更也法度以密为累则莫若疎之故兵财民政分任而不一者不可以不更也纪纲以専为累则莫若分之故四边无所付外无郛郭则内无堂室故处不可以守出不可以取者不可以不更也更之则慰民心苏民力解纒起痼兴滞补弊则一二年之间可以抗首出北而取燕之虑在掌握矣然非先尽其害则不能得其利害尽去则利见矣故四者之害又当条列而言之于后使知害者尽则去害者果去害诚果则有可言之利矣故言其所以为利者又在于四害之后也

财总论一

财用今日大事也必尽究其本末而后可以措于政事欲尽究今日之本末必先考古者财用之本末盖考古虽若无益而不能知古则不能知今故也夫财之多少有无非古人为国之所患而今世乃以为其患最大而不可整救此其说安从出哉盖自舜禹始有贡赋之法以会计天下之诸侯比于尧喾以前为密矣今禹贡之所载是也然总秸米粟不及于五百里之外九州岛之贡入较于今世乃充庭之仪品盖千百之一二耳周公之为周治其财用视舜禹为己详然王畿千里之外法或不及千里之内犹不尽取盖三代之所取者正天下之疆理而借民力以治公田为其无以阜通流转则作币铸金以权之当是之时不闻其以财少为患而以财多为功也虽然此其事逺矣盐筴末利起自春秋鲁之中世田始有税然诸侯各以其国自足而无煎熬逼迫之忧盖汉兴文景之盛而天下之财不以入关中人主不租税天下而诸侯若吴人者亦不租税其国光武明章未闻其以财少自困而中年常更盗贼夷狄之难内外征讨亦不大屈惟秦始皇豪暴有头会箕敛之讥汉武帝奢侈有均榷征筭之政而西园聚钱大鬻天下之官爵以致之盖两汉虽不足以言三代而其以财为病非若今世也虽然此其事逺矣分为三国裂为南北无岁不战无时少安且其运祚迫蹙祸变繁兴至于调度供亿犹曰有序而亦岂若今日之贫窘漏底哉此皆具载册书可即而见者虽然此其事逺矣隋最富而亡唐最贫而兴唐之取民以租以庸以调过此无取也而唐之武功最多辟地最广用兵最久师行最胜此其事差近而可言矣致唐之治有唐之胜其不待财多而能之也决矣然则其所以有若唐者非以财少为患也故财之多少有无非古人为国之所患所患者谋虑取舍定计数必治功之间耳非如今世以一财之不足而百虑尽废奉头竭蹙以较锱铢譬若惰夫浅人劫劫徒知事其口腹而巳者也而财少为患之最大而不可整救其说犹出于唐之中世盛于本朝之承平而极甚乃至于今日其为国之名物采章精神威望一切消耗内之所以取悦其民外之所以示武于敌者一切无有习为寛缓迂逺之常说以文其无用而尽力于苟且督迫鞭挞疲民舞役小吏而谓之有能陛下回顾而加圣虑必有大不可安者故臣以为不究今日财之本末循而至于本朝以去其错缪而不合于常经者则无以知财之多少有无不足为国家之患此而不知则天下之大计皆不可得而预论而况望其有所设行以必成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