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集


何谓州县之学无考察之法则聚食而己往者崇观政和间盖尝考察州县之学如天子之学使士之进皆繇此而罢科举矣此其法度未必不善然所以行是法者皆天下之小人也故不久而遂废今州县有学宫室廪饩无所不备置官立师其过于汉唐甚逺惟其无所考察而徒以聚食而士之负俊气者不愿于学矣州县有学先王之遗意幸而复见将以造士使之俊秀而其俊秀者乃反不愿于学岂非法度之有所偏而讲之不至乎今宜稍重太学变其故习无以利诱择当世之大儒久于其职而相与为师友讲习之道使源流有所自出其卓然成徳者朝廷官使之为无难矣而州县之学宜使考察上于监司闻于礼部逹于天子其卓然成徳者或进于太学或遂官之人知繇学而科举之陋稍可洗去学有本统而古之文宪庶不坠失若此类者更法定制皆于朝廷非有所难顾自以为不可耳虽然治道不明其纪纲度数不一一掲而正之则宜有不可为者陛下一掲而正之则如此类者虽欲不为亦不可得也

制科

用科举之常法不足以得天下之才其偶然得之者幸也自明道景佑以来能言之士有是论矣虽然原其本以至于末亦未见有偶然得之者要以为坏天下之材而使之至于举无所用此科举之弊法也至于制科者朝廷待之尤重选之尤难使科举不足以得才则制科者亦庶几乎得之矣虽然科举所以不得才者谓其以有常之法而律不常之人则制科庶乎得之者必其无法焉而制举之法反密于科举今夫求天下豪杰特起之士所以恢圣业而共治功彼区区题目记诵明数暗数制度者胡为而责之而又于一篇之策天文地理人事之纪问之略徧以为其说足以酬吾之问则亦可谓之竒才矣当制举之盛时置学立师以法相授浮言虚论披抉不穷号为制科习气故科举既不足以得之而制策又以失之然则朝廷之求为一事也必先立为一法若今制科之法是本无意于得才而徒立法以困天下之泛然能记诵者耳此固所谓豪杰特起者轻视而不屑就也又有甚此者盖昔以三题试进士而为制举者以答策为至难彼其能之则犹有以取之自熙宁以策试进士其说蔓延而五尺之童子无不习言利害以应故事则制举之策不足以为能故哲宗以为今进士之策有过此者而制科繇此废矣是以八九十年其荐而不得试者其试而不见取者其幸而取者其才凡下往往不逮于科举之俊士然且三年一下诏而追复不俟科举之岁皆得举之将何所为乎设之以至密之法与之以至美之名使其得与此者为急官爵计耳且天下识治知言之人不应如是之多则三岁以策试进士使肆言而无所用是诚失之矣今又使制举者自其所谓五十篇之文泛指古今敷陈利害其言烦杂见者厌视闻者厌听且士人猥多无甚于今世挟无以大相过之实而冒不加之名则朝廷所以汲汲然而求之者乃为讥笑之具今宜暂息天下之多言进士无亲策制举无记诵无论著稍稍忘其故步一日慨然天子自举之三代之英才未可骤得亦不至如近世之冗长无取非惟无益而反有害也

宏词

法或生于相激宏词之废久矣绍圣初既尽罢词赋而患天下应用之文繇此遂絶始立博学宏词科其后又为词学兼茂其为法尤不切事实何者朝廷诏告典册之文当使典直宏大敷畅义理以风晓天下典谟训诰诸书是也孔氏録为经常之辞以教后世而百王不能易可谓重矣至两汉制诰词意短陋不复髣髴其万一盖当时之人所贵者武功所重者经术而文词者虽其士人哗然自相矜尚而朝廷忽略之大要去刀笔吏之所能无几也然其深厚温雅犹称雄于后世而自汉以来莫有能及者若乃四六对偶铭檄赞颂循沿汉末以及宋齐此真两汉刀笔吏能之而不作者而今世谓之竒文絶技以此取天下士而用之于朝廷何哉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士大夫以对偶亲切用事精的相夸至有以一联之工而遂擅终身之官爵者此风炽而不可遏七八十年矣前后居卿相显人祖父子孙相望于要地者率词科之人也其人未尝知义也其学未尝知方也其才未尝中器也操纸援笔以为比偶之词又未尝取成于心而本其源流于古人也是何所取而以卿相显人待之相承而不能革哉且又有甚悖戾者自熙宁之以经术造士也固患天下之习为词赋之浮华而不适于实用凡王安石之与神宗往返极论至于尽摈斥一时之文人其意晓然矣绍圣崇宁号为追述熙宁既禁其求仕者不为词赋而反以美官诱其已仕者使为宏词是始以经义开廸之而终以文词蔽陷之也士何所折衷故既巳为宏词则其人巳自絶于道徳性命之本统而以为天下之所能者尽于区区之曲艺则其患又不特举朝廷之高爵厚禄以与之而巳也反使人才陷入于不肖而不可救且昔以罢宏词而置词科今词赋经义并行久矣而词科迄未有所更易是何创法于始而不能考其终何自为背驰也盖进士制科其法犹有可议而损益之者至宏词则直罢之而已矣

役法

自熙宁为募役法尽官府之役官自募之官受其病而民获其利官当其劳而民居其逸虽然官岂能自为其病与劳哉故差役之患虽去而募役之患方兴故役钱者募役之患而今之保副正长者又募役所不能行之患也役钱则不可复论保副正长者乃役法之一事耳而今为大患穷天下之能言者日夜相与谋之而不能自出一说也盖昔者保伍其民而有保正副将以兵法部勒其下而其法曰募有材勇及一都之内物力最高者户长则以催科耆长则以追胥而皆有雇直煕丰之法其分画详明如此然犹纷纷而不能定其后艰难用度日缺讲利源者无所取财以为耆户长雇钱者官未尝尽支而为耆户长者亦不愿请故取其窠名以起发上供而耆户长之役尽以归于保正副然则今之保正副募法未尝不存而未尝不强差之也其计较物力推排先后流水鼠尾白脚歇替之差乡胥高下其手而民不惮出死力以争之今天下之诉讼其大而难决者无甚于差役盖朝廷之上其于庶事条目纤悉委曲动有法禁而所谓保正副者乃独无法何为其无法也名募而实差是以若此其不齐也而近世浅夫庸人之论不过仇疾于官户诛抉于诡产其说有自宰执而与编户齐役矣而诡产半天下其弊安可絶且不咎州县之以差保正副长困民而区区然姑欲治官户诡产何哉今复以耆户长雇钱还州县使二税呼集之役有所分而隶之于保正副则差役之害大半已去矣使一都之内诚有材力可以服众智勇可以率人者尊用旧法使为保正若副而除其一户二税之半要使保正副者人欲争为之而不可而不使强委巳而不愿也夫如是天下岂复以差役为患哉又如是则虽官户无问新故亦皆可为之而何以此督责官户哉且今世为民之意何其薄而办官之事何其至也且京师有诸道诸道有诸州诸州有诸县自县而后亲及于民也其势宜使什伍比闾里党而后达于县令则择其人而为保正副者正所以亲切于民服习其小争而无使至于大鬬教民使不犯省刑罚之先务也若此者其官事何所不可办而今顾未尝为之施甚陋之意以与民较至下之策民愈争而不知悔则鞭笞随其后是独何益哉是其行之非有所难而不思去者何也

新书

何谓新书之害本朝以律为经而勅令格式随时修立自嘉佑熙宁元丰元佑绍圣大观政和绍兴皆自为书近者干道淳熙已再成书矣以后冲前以新改旧凡朝廷上下之所恃以相维持相制使者奉行此书而已且天下以法为治久矣臣岂敢遽议新书之为害如晋叔向之所以告郑子产者乎然而有三害最近不可不知凡天下之事无不备于此书而人之智虑不能出于此书之外者一害也书既备矣而事复弊法既具矣而令不行则宜有说焉今止谓之各已有见行条法止于捡坐申严而已明知法不足恃而欲强委之二害也人才因此浸以颓惰掎摭利害泛然推广及其终也不过亦曰臣愚欲望申严巳行之法而已以法为弊犹可言也以人为弊不可言也三害也至于朝省之前后批六部之勘当诸司州郡之照条施行又其相习公为欺诞以度岁月害之小者耳夫以法为治今世之大议论岂可不熟讲而详知也盖人不平而法至平人有私而法无私人有存亡而法常在故今世以人乱法不乱为常语此所以难于任人而易于任法也虽然人则未易任也以唐虞三代之盛王至诚一意以相与而后其人可任今则安能至于不任人而任法则必任其足以行吾法之人而不任其智不足以知法与力不足以行法者而后法可任此易见之论也而今则亦未之能何也夫使是书而果已备天下之事则将何取于人盖是书之所备者备其文不备其实备其似不备其真也夫使见行条法诚已皆具而天下何为尚有犯法而生弊者然非无其法之罪而无其人之罪也审矣今不改其人而曰捡坐申严以谆复其法然则法终不行矣故任人而废法虽诚未易论而任人以行法所以助法之不能自行者非必若今之所谓捡坐申严批状勘当照条之类而已也不任人以行法而止于捡坐申严批状勘当照条之类以烦天下之耳目使其人聪明愦眊智虑不知所出求以应故事而塞章奏则亦讙然愿助陛下之申严此法令之所以日坏而人才之所以日消日用饮食而不能自知法烂道穷暂相縻系而无经久固结之道国威之所以不振强敌之所以凭陵也臣故欲陛下纵未能任人而废法以行唐虞三代逺大之政姑欲任人以行法使法不为虚文而人亦因以见其实用功罪当于赏罚号令一于观听简易而信果敢而仁若汉以来者可矣

吏胥

何谓吏胥之害从古患之非直一日也而今为甚者盖自崇宁极于宣和士大夫之职业虽皮肤蹇浅者亦不复修治而専从事于奔走进取其簿书期会一切惟吏胥之听而吏人根固窟穴权势熏炙滥恩横赐自占优比渡江之后文字散逸旧法往例尽用省记轻重予夺惟意所出其最骄横者三省密院吏部七司户刑若他曹外路从而效视又其常情耳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又以为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者皆指实而言也且公卿大臣之位其人不足以居之俛首刮席条令宪法多所不谙而寄命于吏此固然也然虽使得其人而居之如昔之所谓伊尹傅说之俦而已夫区区条令宪法仍为不晓而与是吏人共事终亦不可然则今世吏胥之害无问乎官之得其人与不得其人而要以为当革而巳矣府史胥徒自有国以来所同有也然必使上不侵官下不病民以自治其事而听命焉而秦汉之弊法屈天下之豪杰繇刀笔选而至三公今幸已甄别品流而其余弊未尽去且又皆以天下经常之事立为成书以付之彼吏得知之而官不得知焉此其为害又过于秦汉何者今百司之吏其爵其禄往往有士大夫之所不敢望汉之公府掾诸卿主事辟召皆天下名士其权柄足以动揺守相者今之所谓都録行首主事之类是也此直以鞭挞戮刑待之而髙爵厚禄若是何哉今官冗而无所置之士大夫不习国家台省故事一旦冒居其位见侮于胥今胡不使新进士及任子之应仕者更迭为之三考而满常调则出官州县才能超异者或遂録之若此则有三利士人顾惜终身畏法尚义受财鬻狱必大减少吏曹清则庶务举且因以习士夫使之有才而无至于今世之偷惰一利也更迭为之无根固窟穴之患无保引私名之弊而封建之势因以去矣二利也增员百余稍去冗官之患待阙择地争夺伺候之风亦渐衰息三利也得三利去三害此亦非有劳民动众之难者京师纪纲之首吏曹清则诸司州县之吏蠧亦必少异于今日盖结托干请有所不行与决众事整齐簿书不为疑玩则下知畏故也

监司

何谓监司之害朝廷之设官也必知其所以设官之意其用是人也必先知其所以用是人之说州郡众而监司寡谓州郡之事难尽察也故置监司以察之谓州郡之官难尽择也故止于择监司亦足以寄之自汉以后所谓监司者亦若是而巳未暇及于岳牧相维之义也且其若是则奉行法度者州郡也治其不奉行法度者监司也故监司者操制州郡者也使之操制州郡则必无又从而操制之此则今世所以置监司之体统当如是矣今也上之操制监司又甚于监司之操置州郡紧紧恐其擅权而自用或非时不得廵歴或廵歴不得过三日所从之吏卒所批之劵食所受之礼馈皆有明禁然则朝廷防监司之不暇而监司何足以防州郡哉且不责其大而姑禁其细何哉是谓不知设官之意用人之说而沿微文以立法一失也故监司弛惰人反以为寛大上亦以为知体监司之举职人反以为侵权上亦以为生事此真大谬戾者也夫监司者以法治下以义举事者也今转运司则以刬刷州县之财赋候伺其余羡衮杂其逋欠为一司岁计之常提举司则督责茶盐用法苛惨至常平义仓水利民田则置而不顾提刑司则以催趣经总制钱印给僧道免丁繇子为职而刑狱寃滥词诉繁滞则或莫之省焉是监司之不法不义反甚于州县故今之为州县者相与聚而嗤笑监司之所为岂监司之本然哉是谓不以法治不以义举之权付之而使监司之所操者在州郡之下矣二失也且不以法不以义则所为付之事功者固宜得其实焉今也转运司徒报上供之数于户部而转输运致之实则无之则其所以总一路之财计者将何所用也茶盐则已受其剰利于榷务都场而提举司受其掯留掌其住卖督其煎煮为之索逋理债而已经总制钱州郡各已趂办上供而提刑者徒文移知通収索季帐稽考纲解以报户部而已是三司者以此为职徒养资考多人徒凭意气作声势以便其私可也国纪民命何赖于此是谓既无法无义而事功又不得实三失也至于还转运之权以清户部之务罢提举之事以一转运之权又皆今日之甚急者昔人谓止择十道使犹患不得人则监司者盖甚重矣岂以为例差循致之用哉



水心集巻四宋叶适撰

奏议

始论一

有天下之大必尽天下之虑不尽天下之虑鲜无患矣太祖太宗受天命身自剪平者七国尽有汉唐之天下惟燕蓟前入契丹力未能复而赵保吉兄弟乱西方灵夏继陷其后耶律浸骄继迁始自立边益警备矣当国事者不复深究始末直以中国既大也道徳既富也患不能保境土息人民而已岂不足于二陲之区区哉非惟不务讨伐二敌以定西北之疆域而乃反行聘使封册以申百年之誓信屈意而奉币帛専力而守和好同此者为正论异此者为浮薄方其盛时南北相为兄弟而天下无兵安宁久于前世自以为天下之虑尽于此矣然而凭侮不除芽蘖终在小人因其间隙倡复燕之谋前衅始锄后患随出民心未变而国家之守离矣始也误委三镇而两河诸城犹以死固拒太原之帅犹力竭而后就擒建炎嗣统独已失者河东耳其它固在也大臣怯懦不能当日夜以谋退郄于是二年始尽失河南北绍兴元年又失京东西三年又失五路此非有叛将乱臣据而与我争衡者也刘豫乃自女真援立之尔又尼堪死伪齐废金用事厌兵举数千里之地以还我夫不战而得数千里地天诱之也然一旦乌珠背盟苦战则所谓分画者纔江以北淮以南而我亦莫敢较焉至颜亮屠陨北方溃乱归义之民处处屯聚京东西秦凤熙河州县相次而复中国之威庶几振矣然宰辅无状踵失策继旧盟卒亦黾勉割四要郡畀之徒使中原遗黎饮泣内恨絶望于我夫我不能守则民虽不为变而终以分裂我不能守则地虽已得而终以失之其故岂有他哉始虑事之不尽而其患至此也虑事不尽使百七十载之天下不因民之怨叛而直失其大半隘处江浙以为南北之成形六十年矣嗟夫是已往之事不可追而悔者也方来之虑不尽则天下之患又将有甚于此者岂可坐而讲尧舜三代之旧洋洋焉熙熙焉而不思内外之分不辨逆顺之理不立雠耻之义一切听其为南北之成形以与宋齐梁陈并称而已者乎成败瞬息也得失反复也何常之有虑不尽则昔之天下虽大而不能守虑之尽则今之天下岂惟能守之而反可以取之矣故以一取百帝王之虑也以一取十霸强之虑也以一取一必至之虑也加以思内外之分辨逆顺之理立雠耻之义又取吾之所失而非冒彼之所得也愈于必至之虑也夫以一取百以一取十其难明矣然取之者虑之尽也以一取一其易明矣然不取之者虑之不尽也今将尽天下而虑之而后以一取一者可得而见故不可以泛辞举不可以偏说定不可以逺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