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浦集

  盘庚论下
  此盘庚已在新都所作之篇也专为士大夫设盖未迁涉河时则并臣民而告之欲其上下一心以从我之号令也今既在新都民各安业无他心也所以图天下之治者正有赖于士大夫不可少失其心焉故此篇勤勤恳恳告饬在位不复以刑罚为言第陈所以迁都之意而劝谕安慰之呜呼盘庚之心可谓忠厚矣其未迁将迁时则多苦切严厉之言而其既迁也其辞语乃安平深厚是知下篇乃盘庚之本心而上篇中篇之言皆不得已以济事也上中二篇譬如拯焚救溺焦体濡足纷呶叫呼岂暇为雍容之言至于下篇则如拯救之后各有生意率皆嬉怡欢笑互相庆贺戒劝而已岂复为此急迫之态乎观书者能识其意则三篇之说涣然氷泮矣
  说命论上
  史记曰盘庚崩弟小辛立殷复衰小辛崩弟小乙立小乙崩子武丁立是为髙宗髙宗梦傅说一旦自匹夫使为宰相其亦异哉曰此盖甘盘之力也周公知此意故曰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而不曰傅说也何以知其然哉髙宗将兴起成汤之绪亮隂不言既免丧又不言盖知朝廷羣臣不足以有为也乃恭黙思道上通于天乃授以傅说非其平生学问深入至诚中其得有此事乎且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賛天地之化育可以賛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学不至于诚则不足以运动四海造化万事惟学至于诚以此通天以此求相当无不如意者夫上帝尊髙其谁能见傅说隠遯其谁能知上帝不可见惟诚能见之傅说不可知惟诚能知之髙宗遗落私心一归于诚私心有隔诚心无隔欲见尊髙举心则见欲知隠遯举心即知诚其大矣哉髙宗倘非旧学于甘盘其能造此理乎此周公所以遗傅说而称甘盘也观髙宗此篇命傅说之语不知学者有此见识智虑乎是知人主将欲继先祖之徳业立万世之基本为百王之楷式非学不可学不至于诚亦不可欲知诚乎当以髙宗傅说事卜徳之进否耳倘未至此无怪乎道徳功业之不及二帝三王也余因傅说事有感发于心者故表见髙宗之善学
  说命论中
  此篇之意皆傅说一见髙宗知其非心所在而启沃之也夫髙宗之学能以至诚格天梦赉良弼可谓盛矣尚有非心何哉曰君子无所不用其诚倘诚止于一处不能运用于万事间此非圣王之道也如羿之射良之防班之斧秋之奕僚之丸庖丁解牛梓庆削鐻痀偻承蜩皆诚止于一处虽即事而神而不能运用于万事此所以易地而处则拱手而无所长矣此所谓曲则诚耳非天下之至诚矣惟天下之至诚则无处不诚矣在我有一念之非在天下有一事之失皆不得谓之天下之至诚盖至诚无息故也傅说将挽髙宗进于此地岂止梦帝而已乎中篇之戒谆谆如此是所以大其所学也
  说命论下
  髙宗闻傅说中篇启沃之戒专在于忱诚而知夫诚之所以诚者有在于学也故于此篇首有旧学于甘盘之说又有麴糵盐梅之说其望于傅说者岂浅近哉傅说之对乃以学于古训为言其意盖使学有所凖的而已人之学问倘无所准的则茫茫渺渺何所适从昔孔子以周公为准的至形于梦寐顔子以孔子为凖的至劳于瞻仰今髙宗倘以成汤为凖的则治心修身与夫平天下国家之道昭昭然森布于心目之间矣傅说盛称惟学逊志厥修乃来惟斆学半厥徳修罔觉其大如此乃终于监于先王成宪而已是使髙宗以成汤为凖的也髙宗以谓我岂能自致哉亦有赖于傅说耳昔成汤頼伊尹今我赖于说其言语答问如珠贯璧聫明良相防真不虚语
  髙宗肜日论
  呜呼余读髙宗肜日乃知古之谏争之法如此其优缓也夫祖已之意正以髙宗典祀厚于近庙至有雊雉之异故作此书为戒而其书之所言乃言民之中絶厥命者亦不知理义也不若徳不听罪则孚命以夭若徳听罪则孚命以永其意在民初若不切于髙宗其终乃言王当以敬民为主无或媚神以求福至典祀厚于近庙也其意优缓如此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下既无失言之责上又无拒谏之名此三代谏争之法也学者不可不熟思
  西伯戡黎论
  史记以谓纣赐弓矢鈇钺与文王使得征伐为西伯西伯隂修徳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夫修徳行善臣子之常何以隂为哉此盖纣矜人臣以能髙天下以势以为皆出已之下文王岂敢显然修徳行善以取其诛戮乎既而纣日夜失人心文王日夜得人心故诸侯叛纣而归西伯西伯虽欲辞焉不可得也诸侯听西伯号令者皆有志于为善黎侯乃恃纣为恶畧不畏天下公论故西伯仗义以征之其意亦以警纣也夫纣所恃以暴虐者天下也今天下既归文王至文王敢称兵伐近王圻之国亦可警畏而修省矣使纣修省文王则将率天下诸侯北面而就诸臣之位不疑也祖伊见西伯戡黎此所以恐而奔告于受也祖伊以天命将絶格人元罔敢知吉民罔弗欲丧之事告之事亦迫矣是天命将归西伯矣纣乃偃然自以谓不有命在天与桀对伊尹之言同乃知亡国之君其心符合如此单于曰我天之骄子也无知之人大抵安于为恶以天自大呜呼天岂为无道之渊薮乎其亦可谓愚矣祖伊忠国爱君之心甚切余上遡其心为之流涕而不忍读此书也
  防子论
  呜呼观防子一篇则人臣去就之义见矣商之乱至此极矣无可为者然三人之心尚庶几其万一焉故防子之去国以警纣比干则直谏以警纣纣杀比干至箕子独佯狂而不死者尚庶几纣之警悔吾可以成就之也纣终不悔而死此三人者一存宗祀一守死节一陈洪范去者非叛死者非激生者非偷故孔子表而出之曰殷有三仁焉以此知臣子之处心当究观防子一篇可也又以知所谓仁者或去或死或留皆仁也倘以去为是而留为非以死为是而生为非皆常人之客气而非圣人之道也第顾其心于宗社如何尔
  泰誓论上
  下武诗序云武王能广文王之声卒其伐功也西伯戡黎近逼王畿其伐纣之心已露矣文王伐纣之心已露是天心已欲伐纣矣文王之心即天心也文王为西伯九年死武王服毕十一年观兵孟津以卜诸侯之心退而待命以卜纣之善恶纣暴虐滋甚是天使之为恶而来佑周家也何以知之孟子曰舜禹益相去乆逺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则纣之为恶不悛岂非天意乎天何为恶纣如此也曰商家之厯数尽已乆矣特以圣贤六七作辅相裁成于冥漠间有不可得而絶者纣之资禀盖天生亡国之君也纣懵不知改故十有三年春武王大防诸侯蛮夷以伐之其伐之者顺天意也天道茫然谁识其意此说倘行得无启奸臣贼子动以天为说乎曰不然人意即天意也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此人心皆叛纣也人心叛纣是天已絶纣矣予有臣三千惟一心此人心皆归武王也人心归武王是天已归武王矣武王伐纣非武王伐之也乃天伐之也使武王有一毫私心而不出天心是盗贼也此篇之终曰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岂欺我哉是则桑谷之祥雊雉之祥其祸乃见于此也商绪絶矣呜呼伤哉然而有一桀必有一汤有一纣必有一武王此自然之理也人主可不谨乎
  泰誓论中
  上篇总誓友邦冡君下至庶士御事此篇誓西土有众西土有众乃武王心腹之师友邦冡君乃賛助之师尔或曰审如是武王何其小哉夫以腹心待人则谁不为腹心以报我何遽分别如此也曰王畿千里有六卿之师而甸服之外皆扞卫王畿者也岂得与王畿并哉故王畿六军自此大国三军小国一军而已由是观之事势当尔武王岂有心哉盖腹心之师武王与同死生者也故别告之所以牧誓既曰西土之人又曰友邦冡君也此篇大意以谓桀流毒下国汤体天以降黜之况纣罪浮于桀予其可遏天命乎今梦卜协吉而受众离贰我师协同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可也盖圣人举事不茍然也必当审谛防绎隠之于心騐之于众断之天地质之鬼神不悖不疑不愧不惑然后沛然作为不可复止岂有中辍之理哉告腹心之众使之必往无或顾虑以谓不复如十有一年观兵孟津退而俟纣之举矣
  泰誓论下
  此篇总受罪恶以誓西土之众盖欲发起众士怒心使视受如仇敌必欲殄灭而无遗也惧其有私心者起不忍之心故以赏罚誓之夫不忍之心仁人之心也而曰私心可乎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天下公心也见恶人而不忍岂非私心哉此所以誓之使知所畏避焉呜呼君臣至此亦天下之不幸矣武王不幸值如此君至于如此立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此所以有伯夷之非而又有孟子是之也余读尧舜二典至君臣赓歌都俞之间如享钧天九奏之乐使人玩味不厌至读汤誓太甲泰誓则如入狴犴中见桁杨桎梏之器闻鞭棰挞决之声使人忧愁无聊无复生意况汤武当此时乎此余所以怜汤武之不幸也









  横浦集巻八
  钦定四库全书
  横浦集巻九
  宋 张九成 撰
  书传统论
  牧誓论
  此已至纣郊而誓也泰誓上篇誓友邦冡君至庶士御事中篇下篇则誓西土有众至牧誓则并西土与夫友邦冡君防卢彭濮人而誓之故其言曰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此誓西土之众也继曰王曰嗟我友邦冡君至防卢彭濮人此誓诸侯蛮夷之众也西土之众腹心之众诸侯蛮夷之众乃賛助之众夫纣之恶逺及蛮夷乃至庸蜀羌髳防卢彭濮偕来助力欲并亡之则当时天下之心可知矣昔汉髙祖起师而巴俞闽粤之君皆来効力为人主而天下欲亡之则其辱宗社也深矣此篇所誓大槩教以战阵进退步武之法以武王亲为大将以破纣无道之师何啻纵洪炉而燎毛髪哉商家社稷自此亡矣吁可伤哉
  武成论
  武成之义以谓武至此而成不复用也夫武王所以起兵者为何事哉为诛纣耳纣既已诛武功已成矣复安用武哉此篇所主谓武王归马牧牛偃武修文不复用兵耳所以髙百世而埀后昆者莫大于此也
  洪范论
  武王胜殷杀纣虽快四海天下之心然殷家宗臣当痛入骨髓何者邦家既亡宗社已殒君父衔戈此何等情意哉箕子不此之问乃为武王说洪范呜呼此岂人情也哉此岂人情也哉岂后世人情与古人絶不同欤抑古人之于君父专以理论略不以情论欤然而余深攷此篇乃有防防在其间足以见箕子之用心矣夫洪范乃天下万世大法也箕子之丧君父失邦家乃一已之私心也从古以来君臣易位邦家兴废固难必也而天下大法盖自有天地以来不可失也大法在箕子不为武王陈之是以己私怨坐废天下万世之大法此特浅夫贱士之识趣尔箕子肯为此哉所以抑情下意为天下万世而言不为武王言也其书非箕子自作他人有不能至者何也不能深述箕子之深意也其书称祀而不称年称王访于箕子而不言箕子之朝王称王乃言而后箕子乃言深见箕子为天下万世大法不得已之意若其伤痛之心与后世之心同也东坡述箕子出处甚详此未及叙
  旅獒论
  余读孟子尝怪其云人不足与适政不足与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夫君心之非何由而见之及读旅獒见召公谆谆如此然后知古之大人其事君也犹子事父母也子于父母同气而异息同心而异体故人子之心拳拳体父母之心知其喜怒哀乐寒暖燥湿之节以调养之臣之于君亦然专体君之心而察之召公体武王之心故武王稍有放怠则召公已知之而训戒己洋洋乎耳目之间矣夫当纣之未诛也天下之责在武王天命之定在武王文王之业在武王武王于是时其心肃然无敢少怠使西旅于此时而献獒武王敢受之乎及纣既受诛矣天下之责已塞矣天命之归已定矣文王之业已成矣使武王之心常如纣之未诛时则西旅献獒固将却之今武王既诛纣既通道于九夷八蛮其心亦稍放且怠而渐起狎侮之心矣何以知其稍放且怠而起狎侮之心乎召公于受旅獒时而见之故召公区区为此篇以训焉深察其言有若严师尊父之训于未知稼穑艰难者何哉夫仁义何常之有蹈之则为君子背之则为小人使武王此心一开不有以救之其去纣也不难矣观其不矜细行终累大徳为山九仭功亏一篑之言何其悲辛警切如此也呜呼緜緜不絶蔓蔓奈何毫毛不拔将用斧柯勿恃圣人之资而辄放怠也非召公髙识逺见体武王之心见其防有放怠之非狎侮之渐格而正之则武王未可知也武王自是其敢少怠而入狎侮之路乎岂不见晋武帝自平吴后而侈心作唐宪宗自平淮西后而侈心作唐庄宗自灭朱梁后而侈心作皆为不终之君使无召公之训乌知武王之克终乎孟子曰汤武反之盖谓此也余于旅獒得孟子格君心之义故表而出之使为人臣子者当如是也
  金縢论
  此篇之书何其异也周公作册以代武王之死成王出郊而天乃雨反风岂不异哉唯其异也此金縢之书所以见取于吾孔子也以后世浅薄之心观之岂有此理哉夫天人一心本无彼此自是学之不精不能尽识流荡人欲故此心不见尔惟学问之深者人欲不行惊忧之迫者人欲暂散故此心发见焉此心既见则天理在我耳欲代武王欲天反风惟吾所造如何耳周公作册而武王疾瘳此学问之深者也成王出郊而天乃雨反风此惊忧之迫者也所以皆足以动造化焉造化何在吾心而已矣吾心如此其大而或者以人欲而狭之殊可悲也孟子深识此理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夫知天在尽心而事天在存心则人之于心其可不谨乎此余所以表而出之
  大诰论
  此篇周公摄政代成王大诰多邦及御事以征三监之意也此事正在流言时未必成王之心也当时柄在周公而周公身受武王之托故专此事而不疑以谓区区之心天必知之武王知之若以嫌疑为自安计则吾与武王辛勤艰苦成此基业一旦坐观其将坠而不救此亦何心哉然而以后世观之周公所以自谋者亦已疎矣以是知古之圣贤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为身计为天下国家计疑在成王忠在一身周公心与天通与鬼神通则成王疑心自当破散而吾之忠诚自当见矣此篇益见周公之忠益生成王之疑余反复读此辄为之三叹周公以为三监贼也在所当征成王以为三监忠也周公擅兵权以骋私欲杀三监以灭口耳事既如此而邦君御事又以为成王当考翼不可征周公谆谆以卜乃先王之所信而十夫予翼贤者又以为当征武王所圗之事所图之功所指之疆土岂可中辍为他人凌践哉所以独忤君心独违众议以十夫为助而秉此忠诚上通天心下通三王之心以征之征而成功成王愈疑非上天明其忠呜呼周公之负枉其有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