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邱文集

  以大梁为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
  昔娄敬说汉髙帝曰周都洛邑有徳则易以王无徳亦易以亡予以其说未之尽也夫文武都丰镐僻在西藩积徳絫仁其兴也勃焉始皇都闗中太华为城黄河为池仁义不施其亡也忽焉有徳则无往而不王无徳则无徃而不亡岂特洛邑为然哉然古之王天下者莫不择形胜之地而都之以为子孙无疆之业髙帝都长安光武都洛阳夫岂不知形势不如徳哉葢帝都天下之根本根本固虽有凉徳尚可少延根本不固一有失徳则振之而仆撼之而折矣是知王天下者以徳为先而形势亦不可缓也宋有天下前都于汴后都于杭何其昧于所择耶岂其子孙皆有三五之徳耶夫北方之可都者莫若长安南方之可都者莫若金陵汴虽中原之地然浊流洋洋四出夷旷非形胜之所也杭虽重江之险然其土舄卤其民膬弱亦非帝王所宜都也太祖舍长安而都汴髙宗舍金陵而都杭岂非昧于所择而不为子孙长逺之虑者乎故前之都汴也金人长驱抵其城下畧无闗河之阻后之都杭也茍安东南终不能复中原之尺寸是岂徳薄而然哉亦以形势弱也太祖盖尝有志都长安矣以太宗之諌而止呜呼以太祖创业英武之君且夺于太宗之谏而不审于定都吾于髙宗夫何尤
  太祖好防行或諌其轻出帝笑曰帝王之兴自有天命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皆杀之我终日侍侧不能害也我若应为天下主谁能图之不然虽深居闭户何益
  司马文正公论周世宗为五代之贤君惜其享年不永而天命归宋予亦以为然及观宋太祖之言乃知世宗忌刻好杀其享祚不永也固宜夫祸变之来也无穷英雄豪杰之生也无尽所忌在此而其为患者或在彼也在此者受吾诛而在彼者或为吾患也焉用以疑忌之心而淫刑以逞哉世宗习见五代之君皆起于鸷悍之武夫故诸将方面大耳者皆杀之其虑患可谓宻矣然而废其子取其国者乃终日侍侧之防检耳彼有天之成命又可得而杀耶古之人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世宗欲利其后嗣而多杀不辜固已违天咈理矣安得享祚之永乎自古帝王以疑而妄杀者多矣不独世宗为然始皇疑匈奴亡秦而伐之宋文帝疑义康为变而杀之隋炀帝疑李浑取隋而族之唐太宗疑李君羡代唐而诛之然而亡秦者胡亥非匈奴也登合殿者子劭非义康也受隋禅者唐公非李浑也杀唐子孙殆尽者武曌非君羡也诗曰鱼网之设鸿则罹之易曰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人君恶用以疑而妄杀哉若宋太祖者可谓有君人之度矣其言曰帝王之兴自有天命真明主之言也是以降王僭主咸见优容宿仇旧怨无所屠戮其享国长逺子孙屡偾而复兴也不亦宜乎
  昭宪太后疾革命太祖曰汝所以得天下正由柴氏使幼儿主之耳汝万嵗后当传位于汝弟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太祖泣曰敢不如教
  王天下者父死而子继祖殁而孙承此古今之常经天下之正义也武王有天下不传周公而传之成王髙帝有天下不传文信君而传之惠帝岂古之圣王英帝亦皆私于其子哉诚以常经正义不可违也而昭宪太后之命太祖顾欲舍子而传弟夫太祖奋自戎行执干戈犯霜露以斩艾四方之荆棘积功累业遂膺宝命固欲传之子孙以为万世不防之业也母子之心岂不能察此心哉而昭宪乃有是命何也盖尝求其故矣陈桥之变匡义与有力焉兄终弟及彼有心于神器也乆矣讵肯安于晋王而已哉母子之间必有宻谋意者昭宪溺爱少子亦如娄太后欲立常山王演独孤后欲立晋王广欤当是时太祖尚无恙也百嵗后徳昭徳芳之壮与否未可知也昭宪虽贤且智岂能逆知身后之事哉柰何以柴氏幼儿失天下而胁太祖也然则昭宪之命盖出于匡义之谋欤太祖泣而受教特黾勉从之耳非其情也故终身不立徳昭为太子亦不立匡义为太弟寝疾之夕召入寝殿盖将二三德焉此所以启宫人尽屏俄而上崩之祸欤予谓春秋之义大居正昭宪之命咈常经悖正义太祖虽违之可也
  殿前副都防检髙怀徳等五人罢兵就镇
  呜呼自有唐失驭宇县分崩而藩镇之势始强甲兵租赋以为已私生杀予夺不出上命为其君者抚之以恩则骄绳之以法则怨譬若蛇虎然喜则驯怒则噬耳当是时上之驭下若握蛇骑虎惴惴焉惟恐其见噬下之视上若鸱张鹰搏惟欲抉裂以快其心陵夷至于五代朝廷日削藩镇日强甚则天子之废置宰相之死生皆繋其喜怒耳虽以庄宗之刚断世宗之英武辅以郭崇韬李谷王朴智畧之臣熟视而无可柰何孰谓杯酒之间能使之帖然聴命哉宋太祖有天下至是才两期耳若髙怀徳石守信王审琦之徒非潜龙之故人则佐命之元勋也然从容懽洽之际示之以诚心谕之以大计而彼五人者防不感泣称谢罢兵就镇不烦干戈不动声色不费茅土之封不必葅醢之戮而百余年之蛇蟠蚓结者一旦散释而无余是则太祖睿谋英断固非庄宗世宗之所及而赵普之智畧亦岂崇韬谷朴所能彷佛哉或谓宋之国势所以渐弱燕云所以不复者盖原于此呜呼使藩镇不削则祸乱相仍宋之基业将一传再传而失之矣岂徒国势之弱乎吾恐汴洛之土宇且不能保况能逺有燕云哉
  黜郑起杨徽之为县令
  古昔兴王之君不以私恩而赏不以私怨而罚盖以天下为度也雍齿尝窘辱髙帝矣而髙帝卒侯之魏征尝劝隠太子图太宗矣而太宗卒相之英君之度盖如此郑起杨徽之当周世宗之时见宋太祖威望日隆度其必不利于社稷或贻书宰相或宻告其君非惟有先见之明且有忧国之忠也天下已定神器有归亦何必追憾哉而太祖不忘宿怨黜为县令帝王大度有愧髙帝太宗矣且帝盍思之韩通非谋率兵拒我者乎既追命以官董遵诲非凭父势侮我者乎亦不録其过顾于起徽之不能容何哉虽然起徽之亦未尽善也革命之初引身而去以全其节斯善矣居宋之官食宋之禄恋恋不能去亦何其不知耻耶
  初太祖将改元谕宰相曰年号须择前代所未有者及平蜀宫人入宫帝见其镜背有识干徳四年铸者召翰林学士窦仪问之仪曰此必蜀物蜀主尝有此号帝悦曰作相须用读书人由是益重儒者
  宰相之职所以佐天子厘耿命而昭人文者也古之命相必用儒者岂徒取其记问之该洽词藻之敏赡而已哉葢以其知天地变化之道明皇王制作之源通乎古今事变之详察乎兴衰理乱之故究乎礼乐刑政之本可以经邦而化可以亮采而惠畴可以亮天工可以翊皇极如虞之皋益商之伊傅周之周召是已然时君世主顾谓儒者迂阔不足用而其择相也或以刀笔之小吏或以蹶张之武夫或以目不知书之使典谓宰相不必读书也不必有文也能奉行文书斯可矣呜呼迂阔不可用者章句之儒耳彼明体适用之儒若皋益伊傅周召者又何迂阔之有柰何舍此而使不学无术者污我台司也宋太祖承五代衰乱之后赵普魏仁浦皆以俗吏致位宰相是以目前僭国年号且不能知而袭用之况其逺且大者耶及帝召问窦仪慨然兴叹谓作相须用读书人盖悟儒者有益于天下国家矣故终宋之世儒臣颇获进用如范仲淹如欧阳修如司马光虽非皋益伊傅周召之臣然终非章句之儒可及也惜夫一代真儒若周若程若张若朱者摈之斥之而不见用又岂所谓好画龙而不好真龙者耶嗟夫天下未尝无真儒而儒者未尝不可用为人上者毋以已之不知而谓天下无真儒亦毋以迂儒可鄙而槩谓儒者不可用庶几乎名世之儒出焉
  河决澶州通判姚恕坐不即以闻弃市初恕为开封判官谒赵普阍者不为通恕怒而去普由是憾之竟坐法诛投其尸于河
  宰相秉国之钧生杀废置一出至公夫然后可以服天下之心而賛天子之治少有私焉则君子非之四海议之而怨刺兴矣赵普之为相何其忮刻之甚耶黄河之决亦以燮理非才隂阳不和故尔恕虽不即以闻罪不至死太祖寛仁之君尤慎用刑非普之谮岂遽加恕以大辟哉普不知灾由已致上章待罪故乃委罪于恕以快其私忿既刑之于市又投之于河普之忮刻如此视卢杞元载所为亦岂大相逺哉卢多逊之谮盖有由然不可尽以为妄也太祖在位颇少过举然以普之故杀姚恕斥雷徳骧其为盛徳之累大矣
  命宰辅日録时政送史馆
  史氏之职万世之是非系焉古之为史者凡君之仁暴臣之忠邪政之得失隠而椒房燕眤之语显而枫陛奏对之言莫不直书而不敢隠厚利不可诱也严刑不可夺也天子之尊宰相之贵不可得而增损也故谓之实録两汉而降此意犹存其所纪载多得其实史尚可信也自唐太宗内多惭徳惧人议已始欲观史当时无南董之徒以死拒之于是史始失职而是非之公废矣歴代相承遂为故事其脩也以宰相监之其成也又使上之彼皆畏威惧祸尚敢示其直笔之公哉至宋太祖又命宰辅日録时政送史馆夫所谓时政者有善有恶有当有否君相议之而后行者也今使宰辅録送史馆彼为宰辅者欲求后世之名而惧君子之议善而当者必润色而具书恶而否者必弃置而不録史臣据所録以书之是非之公安在哉呜呼唐宋以来之史不可信者多矣忠贤隽烈之迹盖有不幸而不纪者矣梼杌嵬之奸亦有幸而不书者矣追求其本实太祖之作俑也有天下者力于为善而已举记事记言之职归诸史氏人主不亲览焉宰相不监脩焉藏之金匮石室而不上焉庶乎史得其职而万世之是非明矣
  太祖有疾召晋王光义入侍宦官宫婢皆不得近俄而上崩晋王即位
  宋太祖之崩史载晋王离席逊避之状与宋后母子托命之言学者多疑之而不得其说以予考之太祖盖死于弑也第史臣不敢直书耳夫人之将死必眷眷于妻子此上智所不免也岂有大渐之夕而宋后不侍侧徳昭徳芳不问安盖必有屏之而不得见者矣此可知其弑者一也富室子将死以千金之产遗其弟亦将感悼不已事嫂如母抚侄如子岂有受天下于其兄而其嫂殡于外舍其侄不得其死是何报兄之薄耶此可知其弑者二也太祖果挈天下以传其弟吾知其为弟者哀戚满容不忍遽承今也不逾年而改元惟恐开宝之号尚接耳目革命之际不是过矣此可知其弑者三也传天下大事也非不可使人与闻者也必将召集羣臣道扬末命使臣民知之今也将相大臣不获闻宦官宫妾不得近侍果何为乎此可知其弑者四也况以大位传诸弟则嫂亦将有徳色于其叔矣何至愕然惊呼欲托以命此可知其弑者五也以此五者推之太宗欲逭弑君之罪其可得耶或曰近时文江刘文介公俨防贡士举此事为问当时对者谓太祖太宗友爱素笃必无它故文介置之上第今子谓太祖死于弑然则文介之见非欤曰文介当景泰之末危疑之际其言盖有讽焉是岂万世之定论哉
  太宗发太原遂伐辽围幽州及辽耶律兴格战于髙梁河败绩乃还
  契丹据有幽蓟数十年中国阨塞之地皆入其封疆衣冠之族皆为之效用精锐之卒皆听其驱使无事则执戈以疾视有事则防马以南驰故幽蓟之不复中国之大患也然强悍之辽弓劲马肥复之亦岂易易耶崔翰谓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其说似矣然当是时以势言之则我师已疲以时言之则彼国无衅以疲劳之师伐无衅之辽是岂必胜之防哉翰之说谬矣为太宗计者宜命潘美屯太原曹彬屯真定刘廷让屯闗南内脩耕战外讲和好迟以数年兵精食足然后命真定之兵出飞狐太原之兵出鴈门闗南之兵出髙阳竒兵直抵榆闗以断其援师则兴格色珍与涿易诸将如罝中之兎围中之鹿不降则死耳计不出此而欲以一战定之髙梁之败死丧涂地驴车疾驱仅而得免岂非翰之谬计太宗之过聴而然欤
  赵普使柴禹锡等告秦王廷美骄恣将有隂谋帝疑之召普谕以昭宪太后遗防普对曰太祖已悮陛下岂容再悮廷美遂得罪
  赵普佐太祖成帝业摅猷宣力一代之元勋也然迹其行事而察其心乃刀笔之猾胥市利之小人耳夫昭宪太后之遗防其有无不可知使审有是命欤普当曰先后顾命不可违陛下万嵗后当传秦王以及徳芳庶几慰先后在天之灵使无是命欤普当曰先帝创业艰难不可使其子不得享之异日神器当授徳芳今乃曰太祖已悮陛下岂容再悮是何言之谬欤得非普追憾太祖罢其相位而进是说欤且普亦思太祖所以罢己者乎夜幸其第嫂呼其妻帝之恩礼何如南唐白金吴越海物命之受而不疑帝之恩礼何如柰何以末年顾待之薄图今日枢轴之宠嗾奸人以告变进邪说以逢君知利而不知义顾身而不顾国此猾胥之所为岂大臣之道耶呜呼普真小人哉
  太宗即位之初命秦王廷美尹开封而徳昭徳芳等皆称皇子及徳昭不得其死徳芳相继夭殁廷美始不自安柴禹锡因上变以揺之遂贬廷美涪陵县公复其子为皇侄女落皇女公主之号
  甚哉太宗用心之险也夫天子之子曰皇子诸王之子曰王子其名号品秩截然而不可易未有以其异日当为天子而豫称其子为皇子女为皇女者也太宗此举特以愚弄其弟而己意者太祖之崩宗室王公必有窃议者太宗恐其因廷美以举事也因以此非常不正之号而慰其心盖使廷美知有次及之势而不动然后徐为之计耳彼廷美愚人也以为吾子为皇子矣吾女为皇女矣吾为天子亦何疑哉及徳昭不得其死徳芳相继夭殁乃觉其兄之意而不自安于是禹锡上变赵普进谋王溥等四十七人集议而涪陵之命下矣险矣哉太宗之用心也廷美在其术中而不悟卒之忧悸而死可哀也已
  太宗勤于读书自已至申然后释巻诏史馆修太平御览一千巻日进三巻宋琪以劳悴为谏帝曰开巻有益不为劳也
  帝王之学与士庶异非欲寻章摘句如世之经生亦非欲雕虫篆刻如世之文士也在知其要而己书之所当读者莫要于四书五经其所载者皆正心修身之本经世保邦之道也其次则歴代之史其所纪者治乱兴衰之迹善可为法恶可为戒也广厦之下细旃之上讽讼其词涵泳其理反之身心措之事业其为益也大矣何以泛览为哉太宗勤于读书自己至申其用志非不勤也太平御览日进三巻其记览非不博也然于身心治道果何益哉是乃经生文字之学而非帝王之学也虽然世之为人君者或性不喜学或荒思于仙释或溺情于酒色或放意于驰骋弋射之娱太宗无此数者独以典籍自娱曰开巻有益不为劳也然则太宗虽未知帝王为学之要其贤于彼则逺矣
  有事于南郊大赦
  圣王之法眚灾则赦之刑罚之疑则赦之老旄幼弱蠢愚则赦之未有不问罪之轻重情之故误空囹圄而释之者也昔人有言赦者偏枯之物也盖杀人者不死则被杀者含怨于泉下矣伤人及盗不抵罪则被伤与盗者抱愤于生前矣故诸葛亮曰治世以大徳不以小惠文中子曰无赦之国其刑必平二子盖察乎此矣宋承五代之弊三嵗必郊每郊必赦是何君子之不幸而小人之幸欤秦再思之说善矣太宗乃以问普彼普者刀笔之才而非王佐之器也知五代姑息之政而不知圣王之法也顾以为郊祀覃恩尧舜之道何其言之谬欤终宋之世踵为故事遂使凶民逆知而侥幸故苏洵论之曰平时小民畏法不敢趦趄当郊之嵗盗贼公行罪人满狱其弊一至于此推本而言岂非普之谬论有以启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