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


  【杨乐道龙图哀辞〈并叙〉】

  嘉五年三月,辙始以选人至流内铨。是时,杨公乐道以天章阁待制调铨之官吏,见予于稠人中,曰:“闻子求举直言,若必无人,畋愿得备数。”辙曰:“唯。”既而至其家,一见坐语如旧相识。明年,予登制科。公以谏官为考官秘阁。又明年四月,公薨。方其病也,予见于其寝,莫然无言,曰:“死矣,将以寂灭为乐。”盖予之识公,始三岁矣。三岁之中,不过数十见。公齿甚长,予甚少。公已贵,予方贫贱。见之辄欢乐笑语,终日不厌,释然忘其老且贵也。盖公死,士大夫相与痛惜其不幸,而予又窃有以私怀之。公本河东人,家世将家,有功于国。公始以文词得官,其后将兵于南方,与蛮战亦有功。其为将,能与士卒均劳苦,饮食比其最下者,而军行常处其先,以此得其死力。常学李靖兵法,知其出入变化之节,其称曰:“今之人才不及古人,多将辄为所昏。”尝于南方以数千卒自试,自度可以复益数千人而不乱。然公之与人,谨畏循循,无所迕,平居遇小事若不能决。人皆怪其能将以破贼,疑其无以处之,不知其中有甚勇者,人不及也。盖其谨畏循循者,所以为勇,而人莫知也。卒时年五十有六,素病瘦,甚羸。然平居读书勤苦,过于少年。好为诗,喜大书,皆可爱。有子一人,生始二岁。将卒,名之曰祖仁。既卒,家无遗财,以故衣敛仰于官及其友人以葬,以克养其家。将以七月葬于洛阳。五月,其家以其柩归,作哀辞以遗其绋者歌之。辞曰:

  嗟夫杨公归来兮,洛之上其土厚且温。生年五十六,有子以祭兮,何慕而不若人。天子怜尔,赠金孔多兮,家可以不贫。平生不为恶,死而有遗爱兮,虽亡则存。家本将家,有功而不坠兮,配祖以孙。为人至此,非有不足兮,可以无憾,而人为悲辛。嗟夫杨公归来兮,家有弱子恃尔神。

  【刘凝之屯田哀辞〈并叙〉】

  元丰三年九月辛未,庐山隐君刘凝之卒于山之阳。其孤格书来赴曰:“君昔知吾兄,既又识吾父。今不幸至于大故,其为诗,使挽者歌之,以厚其葬。”十月乙酉,葬于清泉乡。书不时至,缓不及事,乃哭而为之辞。始予自蜀游京师,识凝之长子恕道原,博学强识,能通《三坟》、《五典》、春秋战国历代史记,下至五代分裂,皆能言其治乱得失,纪其岁月,辨其氏族,而正其同异。上下数千岁,如指诸左右。其为人刚中少容,是是非非,未尝以语假人,人多疾之。翰林学士司马公方受诏纟由书东观,以君为属。公以直名当世,而君尤甚,虽公亦严惮之。士知君者曰:“君非独然,君父凝之始以刚直不容于世俗,弃官而归老于庐山二十年矣。君亦非久于此者也。”既而君得请以归养其亲,三年,得疾不起。今年春,予以罪谪高安,过君之庐,伤君之不复见,拜凝之于床下。其容ㄧ然以温,其言肃然以厉,环堵萧然,饣粥以为食,而游心尘垢之外,超然无之意,凛乎其非今世之士也。然予之见凝之,始得道士法,却五谷,煮枣以为食,气清而色和。及其没也,晨起衣冠,言语如平时,无疾而终。予然后知君父子皆有道者,然道原一斥不用,遂往而不能返;凝之隐居绝俗三十余年,神益强,气益坚,尽其天年,物莫能伤。其清则同,而其旷达自遂,道原不及也。辞曰:伯夷之清,百世而一人兮,其生也,薇以为食,饿死于首阳。世之士谓清不可为兮,计较得失,以和为臧。信和之可以噶而自免兮,彼为和者,何三黜之皇皇?曰为道者不与命谋兮,非和实得,非清实丧。若凝之为父,与原之为子兮,洁廉不挠,冰清而玉刚。如世之言当皆折兮,原何独短,凝何独长。要长短之不可以命人兮,适天命之不可常。惟溷浊之不可居,而狷洁之难久兮,吾将与凝乎同乡。

  【鲜于子骏谏议哀辞〈并叙〉】

  中山鲜于子骏,弱冠而仕,老而不得志,买田于阳翟,盖将终焉。元元年,始召为谏议大夫,朝廷以得人相庆,而子骏亦不敢以老为辞,意将有所建焉。居数月,得足疾,不能造朝,即自引去。得请淮阳,未几以不起闻,士之识与不识,皆为之出涕。夫死生得丧,非子骏之忧,而有志不获,为可悲也。子骏于书无所不读,而善属文。晚节为楚词,得古之遗思。其文与蜀郡文与可相上下。与可没将十年而子骏亡,蜀人皆悲思之。其子颉,求予为挽歌,作楚辞以授之,以为子骏之意也。登嵩高兮扪天,涉清颍兮波澜,中休息兮故韩。有美人兮来居,曳佩玉兮长裾。内谅直兮外修。车还轸兮莫予留。筑室兮疏流,植干兮莳芳。雪积兮中谷,曰予俟兮春。春风至兮百鸟鸣,升高木兮雨亦晴。鸣一再兮惊人,时不子兮徂征。美人兮驾长离,来逡巡兮往奔驰。命不可兮奈何,号帝阍兮诉予。予骞木兰兮茹紫芝,予饮石泉兮濯流波。不妄食兮裴回,莫之饱兮不饥。游于斯兮伏斯,命有尽兮孰违?心不灭兮亭亭,倚嵩少兮长欷。S(5〗

  ◆诗六首

  【太白山祈雨诗五首〈同子瞻作。〉】

  田漫漫,耕挹挹。拔陈草,生九谷。人功尽,雨则违,苗不穗,莩不米。哀将饥兮!山岩岩,奠南西。嗟我民,匪神依。伐山木,稷黍。求既多,诉不已。犹我许兮!山为灰,石为炭。水泉沸,百草烂。神予我,旱夺之。孰为是,骄不威。尚可弛兮!雷冯空,雨腾渊。诛孽妖,反丰年。顾千里,瞬三日。神在堂,龙为役。是何惜兮!雨既止,百谷复。筑场壤,治簏。为酒醴,伐豚羔。舞长袖,击鸣鼍。匪以报兮!

  【舜泉诗〈并叙〉】

  始余在京师,游宦贫困,思归而不能。闻济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鱼之利与东南比,东方之人多称之。会其郡从事阙,求而得之。既至,大旱几岁,赤地千里,渠存而水亡。问之,其人曰:“城南舜祠有二泉,今竭矣。”越明年夏,虽雨而泉不作,人相与惊曰:“舜其不复享耶!”又明年夏,大雨霖,麦禾荐登,泉始复发。民观曰:“舜其尚顾我哉!”泉之始发,潴为二池,酾为石渠,自东南流于西北,无不被焉。灌濯播洒,蒲莲鱼鳖,其利滋大。因为诗,使祠者歌之。诗曰:历山岩岩,虞舜宅焉。虞舜徂矣,其神在天。其德在人,其物在泉。神不可亲,德用不知。有洌斯泉,下民是祗。泉流无疆,有永我思。源发于山,施于北河。播于中逵,汇为澄波。有鳖与鱼,有菱与荷。蕴毒是泄,污浊以流。埃消亡,风火灭收。丛木敷荣,劳者所休。谁为旱灾,靡物不伤。天地耗竭,泉亦沦亡。民咸不宁,曰不享耶。时雨既澍,百谷既登。有流泫然,弥坎而升。沟洫满盈,虾黾沸腾。匪泉实来,帝实顾余。执其羔豚,苹藻是菹。帝今在堂,泉复如初。

  ◆铭二首

  【彭城汉祖庙试剑石铭〈并叙〉】

  汉高皇帝庙有石,高三尺六寸,中裂如破竹,不尽者寸。父老曰:“此帝之试剑石也。”熙宁十年,蜀人苏轼为彭城守,弟辙实从入庙,观石而为之铭曰:维汉之兴,三代无有。提剑一呼,豪杰奔走。厥初自试,山石为剖。夜断长蛇,旦泣神母。指麾东西,秦、项授首。敛然三尺,一夫之偶。大人将之,山岳颓仆。用巨物灵,不复凡手。武库焚荡,帝命下取。岿然斯石,不尚有旧。

  【凤朱石砚铭〈并叙〉】

  北苑茶冠天下,岁贡龙凤团,不得凤凰山原潭水则不成。潭中石苍黑,坚致如玉。以为研,与笔墨宜。世初莫识也,熙宁中,太原王颐始发其妙,吾兄子瞻始名之。然石性薄,厚者不及寸,最后得此长博丰硕,盖石之杰。子瞻方为《易传》,日效于前,与有功焉。为之铭曰:陶土涂,凿崖石。玄之蠹,颍之贼。涵清泉,重谷。声如铜,色如铁。性滑坚,善凝墨。弃不取,长叹息。招伏义,揖西伯。发秘藏,与有力。非相待,谁为出。

  ◆颂二首

  【筠州陪禅师得法颂〈并叙〉】

  禅师聪公,昔以讲诵为业,晚游净慈本师之室,诵南岳思大和尚口吞三世诸佛语,迷闷不能入。一日为本烧香,本曰:“吾畴昔为汝作梦,甚异。汝不悟即死,不可不勉。”师茫然不知所谓,既而礼僧伽像,醒然有觉,知三世可吞无疑也。趋往告本,本曰:“向吾梦汝吞一世界一剃刀,汝今日始从迷悟,是始出家,真吾子也。”乃击鼓升座,为众说此事。聪作礼涕泣而罢。聪住高安圣寿禅院,予尝从之问道。聪曰:“吾师本公,未尝以道告人,皆听其自悟;今吾亦无以告子。”予从不告门,久而入道。乃为颂曰: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以不告告,是真告敕。香严辞去,得之瓦砾。临济不喻,至愚而悉。非愚非瓦,皆汝之力。有不至此,是非出家。梦吞剃刀,发落如花。游行四方,物莫能遮。终亦不告,独障其邪。弟子度者,如恒河沙。

  【等轩颂】

  南丰张君,家有等轩。问我何者,是平等法。我告张君,物之不齐,何所不有。长短大小,净秽好丑。杂然前陈,参差不等。乱我身心,耳目鼻口。欲求平等,了不可得。忽然觉知,身心本空,万物亦空。诸差别相,皆是虚妄,无有实性,孰为不等。等为一空,尚无平等。何处复有不平等者?遍观万物,无等不等,是谓真实平等法已。
 

 



 

 
●栾城集卷十九
◆新论三首
  【新论上】

  古之君子,因天下之治,以安其成功;因天下之乱,以济其所不足。不诬治以为乱,不援乱以为治。援乱以为治,是愚其君也;诬治以为乱,是胁其君也。愚君胁君,是君子之所不忍而世俗之所徼幸也。故莫若言天下之诚势,请言当今之势。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纪纲粗立而不举,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然而世之言事者,为大则曰无乱,为异则曰有变。以为无乱,则可以无所复为,以为有变,则其势常至于更制,是二者皆非今世之忠言至计也。今世之弊,患在欲治天下而不立为治之地。夫有意于为治而无其地,譬犹欲耕而无其田,欲贾而无其财,虽有锄车马、精心强力,而无所施之。故古之圣人将治天下,常先为其所无有而补其所不足,使天下凡可以无患而后徜徉翱翔,惟其所欲为而无所不可,此所谓为治之地也。为治之地既立,然后从其所有而施之。植之以禾而生禾,播之以菽而生菽,艺之以松柏梧贾,丛莽朴,无不盛茂而如意。是故施之以仁义,动之以礼乐,安而受之而为王;齐之以刑法,作之以信义,安而受之而为霸;督之以勤俭,厉之以勇力,安而受之而为强国。其下有其地而无以施之,而犹得以安存。最下者,抱其所有伥伥然无地而施之,抚左而右动,镇前而后起,不得以安全而救患之不给。故夫王霸之略,富强之利,是为治之具而非为治之地也。有其地而无其具,其弊不过于无功。有其具而无其地,吾不知其所以用之。昔之君子,惟其才之不同,故其成功不齐。然其能有立于世,未始不先为其地也。古者伏羲、神农、黄帝既有天下,则建其父子,立其君臣,正其夫妇,联其兄弟,殖之五种,服牛乘马,作为宫室、衣服、器械,以利天下。天下之人,生有以养,死有以葬,欢乐有以相爱,哀戚有以相吊,而后伏羲、神农、黄帝之道得行于其间。凡今世之所谓长幼之节、生养之道者,是上古为治之地也。至于尧舜三代之君,皆因其所阙而时补之。故尧命羲和历日月以授民时,舜命禹平水土以定民居,命益驱鸟兽以安民生,命弃播百谷以济民饥。三代之间,治其井田沟洫步亩之法、比闾族党州乡之制,夫家卒乘车马之数,冠昏丧祭之节,岁时交会之礼,养生除害之术,所以利安其人者,凡皆已定而后施其圣人之德。是故施之而无所龃龉。举今《周官》三百六十人之所治者,皆其所以为治之地,而望人之德不与也。故周之衰也,其《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由此言之,幽、厉之际天下乱矣,而文、武之法犹在也。文、武之法犹在,而天下不免于乱,则幽、厉之所以施之者不仁也。施之者不仁而遗法尚在,故天下虽乱而不至于遂亡。及其甚也,法度大坏,欲为治者,无容足之地,泛泛乎如乘舟无楫而浮乎江湖,幸而无振风之忧,则悠然唯水之所漂,东西南北非吾心也,不幸而遇风则覆没而不能止。故三季之极,乘之以暴君,加之以虐政,则天下涂地而莫之救。然世之贤人,起于乱亡之中,将以治其国家,亦必于此焉先之。齐桓用管仲,辨四民之业,连五家之兵,卒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相地而衰征,山林川泽各致其时,陵阜陆堇各均其宜,邑乡县属各立其正,举齐国之地,如画一之可数。于是北伐山戎,南伐楚,九合诸侯,存邢卫,定鲁之社稷,西尊周室,施义天下,天下称伯。晋文反国,属其百官,赋职任功,轻关易道,通商宽农,懋穑劝分,省财足用,利器明德,举善援能,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然后入定襄王,救宋卫,大败荆人于城濮,追齐桓之烈,天下称之曰二伯。其后子产用之于郑,大夫种用之于越,商鞅用之于秦,诸葛孔明用之于蜀,王猛用之于符坚,而其国皆以富强。是数人者,虽其所施之不同,而其所以为地者一也。夫惟其所以为地者一也,故其国皆以安存。惟其所施之不同,故王霸之不齐,长短之不一。是二者不可不察也。当今之世,无惑乎天下之不跻于大治而亦不陷于大乱也,祖宗之法具存而不举,百姓之患略备而未极,贤人君子不知尤其地之不立,而罪其所施之不当、种之不生,而不知其无容种之地也,是亦大惑而已矣。且夫其不跻于大治与不陷于大乱,是在治乱之间也,徘徊彷徨于治乱之间而不能自立,虽授之以贤才,无所为用,不幸而加之以不肖,天下遂败而不可治。故曰:莫若先立其地,其地立,而天下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