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温陵集

  关睢之诗未得则展转反侧寤寐思求其神伤也既得则钟鼓琴瑟乐之不厌其乐淫也夫子反曰不淫不伤何哉曰此即有恸乎之说也非夫人之为恸而谁恸然则关睢乐之淫也而自不得谓之淫哀之伤也而自不得谓之伤矣
  今之言政刑德礼者似未得礼意依旧说在政教上去了安能使民格心从化也彼盖但知礼之为中齐之为齐中则不可使人有过不及之差齐则欲齐人之所不齐以归于齐夫天下至大也万民至众也物之不齐又物之情也中无定在又孰能定其太过而损之定其不及而益之也若一一而约束之整齐之非但日亦不给依旧是走在政教上去矣彼政教之所以不能使民格心归化者正以条约之密无非使其就吾之条理而约之于中齐其不齐而使之无太过不及之病也是欲强天下使从已驱天下使从礼人自苦难而弗从始不得不用刑以威之耳是政与刑自是一套俗吏之所为也非道之以德者之事也然不知是如何乃为道民以德者之礼乎礼又何如去齐得他若曰齐其所不齐则强其所难拂民之性如何便肯格心予谓此问极好此疑极是盖道之以德则为民上者纯是一片孝弟慈真心既以其躬行实德者道之于上则为下者既自耻吾之不能孝弟与慈矣而上焉者又不肯强之使从我只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以听之则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其千万人之欲是谓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也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也今之不免相害者皆始于使之不得并育耳若肯听其并育则大成大小成小天下更有一物之不得所者哉是之谓至齐是之谓以礼夫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其所愿有不格心归化者未之有也世儒既不知礼为人心之所同然本是一个千变万化活泼泼之理而执之以为一定不可易之物故又不知齐为何等而故欲强而齐之是以虽有德之主亦不免于政刑之用也吁礼之不讲久矣平天下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好恶从民之欲而不以已之欲是之谓礼礼则自齐不待别有以齐之也若好恶拂民之性菑且必逮夫身况得而齐之邪
  中庸言明善诚身又曰择善固执大学言知止能得又曰知至意诚虽以颜子之学亦止曰择中庸而得一善则拳拳勿失而已然则学问之道知及仁守尽矣何故又说庄以莅动以礼乎曰此谓临民动民者言也临民则有上下之分不庄则民慢而上下无体动民则有教学之益非礼则不当而教学难施故虽知及仁守于已所学有实造矣若槩以简易佚乐临之谓无事可以坐致太平谓酣醉偃卧可令齐国东海大治此则子桑伯子之简夫岂不可然其使人不敬何哉故曰无为而治而又曰恭已南面也至于教学而相长全要因材而笃所谓礼也若可以语上而语不可以语上而又与之语皆违时失几不中礼矣故曾子能唯即呼而告之一贯子贡能疑故设以多学多识而使之自然自非此皆吾夫子动人以礼处所谓相时而动不累学人者也唯颜子一人则克已复礼之训博文约礼之训不一而足
  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何谓也曰此即知而好好而乐之谓也夫志于道则志有所在而不迁矣犹未得也得则谓之德有得则谓之德有得则可据之以为守也仁则由中以发外本是吾之固有吾但依而行之足矣夫岂他人所能夺而吾据而守之邪然曰依则尚见有仁曰仁则尚见有已未忘也夫杂物撰德皆仁之地百为泛应皆仁之施何莫非仁者而乃依仁也邪故日用应酬但有艺事出往游衍但与艺游无他道也无他德也无他仁也所谓两忘则自然好而乐之矣故曰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孔子乐在其中颜子乐而不改者此也所以寻仲尼颜子乐处者寻此者也呜呼尽之矣
  大学释诚意即首言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盖即此以比好恶之真实不欺处使人知此是诚意诚即实也知此是独知独知即自不敢欺也不欺则意诚矣不欺已则慊于已不欺心则慊于心不欺人则自不至于消沮闭藏而无恶之可揜矣不患千目而视千手而指矣而何有于十视与十指邪何等安闲何等自在心亦由此正身亦由此修所谓一了百了者是也而其原只于不欺此独知之一念耳一念之动者意也意之诚邪不欺邪吾独知之而天下之人亦皆知之后世之人亦皆知之意之不诚邪自欺邪吾独知之而天下之人又皆知之后世之人又皆知之何也以此意之同也故即此独知之中实为天下后世同知之地既为天下后世之所同知而又何以欺为邪而又乌用欺人为邪是以治平君子举此加彼不难矣孟子告齐宣曰王毋以好色为疾也王唯真知吾之好色则一国之男女皆得所矣毋以好货为疾也王唯真知吾之好货则一国之衣食皆有余矣又毋以好勇为疾也王苟真佑吾之好勇则一怒而一国之民举安民唯恐王之不好勇矣此类而推王若无疾则已倘别有他疾皆是自独知而来皆是自真真心意所发而来不肯一毫瞒人者非意诚而何夫人正赖有此实意有此真知故能推以及人与人同其好与人同其恶便是王政了矣使齐王自以为疾而欲去之又安肯容人之疾而又安肯容百姓之疾邪既而自已之疾又不能去终不免瞒昧以过日百姓之疾又欲如法以去之而曰尔何以好色好货好勇而犯吾之所疾恶为也吁岂非起于自欺之一念而意不诚之故哉故君子莫先于诚意焉意诚则有可推之地由此而齐家治国平天下直推之而已故能推即是修身推之以及人即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功效再无别有修之功齐之功治之功平之功也好者推之以同其好通天下亘万古此好同也恶者推之以同其恶通天下亘万古此恶同也故意诚则推之自有余矣推之者强恕之道也取譬之道也勿施之道也絜矩之道也故夫子不许子贡以无施而自谓慥慥君子唯在真知吾之未能而不敢不勉焉则圣人亦犹人也无自欺而已圣人之治平无异术也亦惟善推其所谓毋自欺者而已则无自欺要矣意诚本矣独知之知之不可欺甚矣然而人终不免于欺此独知者何哉则以不知此知之真实故也故大学言诚意而必先之以致知呜呼致知焉尽之矣

  李温陵集卷之十八

  ●李温陵集卷之十九

  海虞后学顾大韶仲恭校

  道古录下

  ◆道古录下

  舜好问已矣而又好察好察是矣而所察者又是其极迩之言谓之曰好问则自四岳九官十二牧以至刍荛工瞽无不好问可知也而未必皆其所好察也唯是街谈衖议俚言野语至鄙至俗极浅极近上人所不道君子所不乐闻者而舜独好察之以故民隐无不闻情伪无不烛民之所好民之所恶皆晓然洞彻是民之中所谓善心枎善言即在乎迩言之中则迩言安可以不察乎曰察则不止于问曰好察则不止于好问然则圣人之于迩言善矣夫唯以迩言为善则凡非迩者必不善何者以其非民之中非民情之所欲故以为不善故以为恶耳非真如今人所谓妨政蠹民之恶也既知其为恶则隐而置之不复用既知其为善则扬而举之以用其中于民隐恶扬善两端之执也用中于民圣人无中以民为中也夫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况居民上而为天子者哉天之立君所以为民舜唯日夜思所以用民之中俾之无有失所欲者安得而不遑遑焉而唯迩言是察也迩言者近言也察言者止于近言何以成智又何以成大智盖言而曰近则一时之民心即千万世之人心而古今同一心也中而曰民则一民之中即千万民之中而天下同一民也大舜无中而以百姓之中为中大舜无善而以百姓之迩言为善则大舜无智而无合天下通古今以成其智夫智而至于合天下通古今也其谓小智乎大智乎当自知之矣故曰舜其大智也与
  索隐则智者欲其过行怪则贤者欲过之既隐既怪自然与世不同自然超出寻常之外天下后世自然有称述之者矣故夫子曰吾弗为以其用心于不必用之地无益于百姓之日用也日用者中庸也本无名而又乌用有述为哉然天下之事非名则谁述无述则谁为故君子虽以学道为事遵道为功然既无赫赫之名而能淡然不厌者鲜矣此又不免半途之废矣故夫子曰吾弗能已以此自学则不敢厌以此诲人则不敢倦若赐之愿息求之自画我无是也我唯依乎中庸而已循吾未发之中执吾不易之庸虽无有一人称述我者直至于遯世而不我知也我亦不因之自悔而遂废于半途此则夫子之事而夫子不以自居故又曰唯圣者能之意葢曰必如是而后为君子之能依于中庸也然而未可以遽责之君子也必也圣人乎所谓非天下之至精不足以与此精则隐怪不能惑矣非天下之至徤不足以与此健则半途不能废矣非天下之至神不足以与此神则出有入无窥乎太始而能为天地之先矣此虽至平常至简易为百姓之所与能而非圣人则决不可能者故曰唯圣者能之
  既说唯圣者能则不必曰中庸不可能葢唯中庸不可能故非圣人则必不能圣人之能能其所不可能者耳今天下之事凡可以容吾力者人无不竭力以为之如天下之均爵禄之辞白刄之蹈此皆世间第一等难能之事然以天下之众而能使之均平若一人以天下之大与之而不屑受此固难矣犹谓所重者身耳至于白刄之蹈则生死且不顾身亦度外物矣即此三者人皆可能可见天下无不能之人人无不能之事凡稍可致力人争勉焉则以可能故也若中庸者费矣而隐既已隐则虽神眼不能窥微矣又显既已显则虽神力莫能遏其柰之何哉故曰不可能也又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又曰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葢世人但知百姓与夫妇之不肖不能而岂知圣人之亦不能也哉以故告之曰尔勿谓圣人能是也自我言之圣人所能者夫妇之不肖可以与能勿下视世间之夫妇为也此一与字下得甚妙若说夫妇所不能者则虽圣人亦必不能勿高视一切圣人为也此一虽字下得又甚妙葢道有至者中庸则道之至也至则决不可以智力勉强而能故说莫能载莫能破上下察等若曰非但圣人所不能也虽天地亦且不能若不极言其至非但夫妇可与能也虽微而鸢鱼察而飞跃皆可与能之耳以此观之彼天下之均爵禄之辞白刄之蹈皆极其力之所可能鸢鱼类耳夫妇等耳曷足怪哉是又安足道邪庄生谓尘滓粃糠陶铸尧舜岂荒唐语邪正与先正尧舜事业一点浮云过目相合
  圣人言知必言行以见行不离知言行必言知以见知不离行其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智者过而愚者不及由不明故不行道之不明也我知之贤者过而不肖者不及由不行故不明知行相须葢可知矣然则阳明先生知行合一之旨实出于此世间一饮一食莫不皆然虽有嘉肴不食不知其旨非先行之旨何由知既知其旨安肯不食乎唯是二种人坐在饭萝之中强作聪明富贵之相以为此常饭耳贫乞人之食吾安能食务求奇品异味而奇异又卒不可得遂饿而死此一种也所谓贤者智者流也亦以不行故不得知不知故不肯行是自为过非饭罪也又一种者亦坐在饭篾中妄以为毒物所留宁饿而死不敢轻尝是谓至愚至不肖不知不行不行不知交相瞒者也吁嗟使无此二种人天下岂不皆饱暖之夫哉是以中庸之道终莫之行莫之明者以此
  圣人以择中庸而能服膺弗失者为大贤上士以择中庸而不能期月守者比之驱人于罟获陷阱而不知避如禽兽贪夫犯死不顾夫中庸何物也择而守之则生不知择而守之则遂自纳于死岂非谬与今之不知中庸者众矣何以不入于阱也予实思之而未得释氏动以生死恐吓人曾谓吾圣人亦言生死乎意者夫子十五便志学五十犹学易正谓陷阱在前当思所以急避之邪不如是戒慎恐惧临深履薄恐此身出不得苦是以比之禽兽比之贪夫比之网罟比之牢狱令人早依于中庸耳矣非不义而言之太甚也予实不知中庸之可以免死因书之以请教四方之讲道学者
  道本不远于人而远人以为道者是故不可以语道可知人即道也道即人也人外无道而道外亦无人故君子以人治人更不敢以已治人者以人本自治人能自治不待禁而止之也若欲有以止之而不能听其自治是伐之也是欲以彼柯易此柯也虽近而实远安能治之安足为道也邪然其所以不能以人治人者由其不能推已及人耳故说忠恕中心为忠自已不容已之实心也如此中心为恕自已不容二之初念也所谓施诸已而不愿则勿以施之于人是也不愿者中心之实也勿施者如心之推也如是则自能以人治人而不忍执柯以伐之矣忠恕非道也而可以近道故曰违道不远夫道者无人无已何待于推有推则犹见有已于道尚远但须由此进之耳既能推已及人以行吾强恕之功则自能以人治人自妙夫无为之化然世又有不能推已及人者则以不知反已自责之道耳故夫子曰君子之道丘未能一历数子臣弟友而皆曰吾实不能何敢责人为邪学者既不知平常伦理人实难尽反以圣人为致谦于是乎明于责人暗于自责身陷于言行相违之失而不自知况乃推已以恕于人邪不知夫子是真实语是以不敢自足而惟日孳孳不敢放言而唯恐或尽即此是相顾即此是慥慥即此是笃实君子皆自一念反已自责之心为之也是以中心平恕而自然有可推之地也
  既说以人治人侧条教禁约皆不必用圣人何以又说修道之教曰修道便是教以人治人便是修道中庸一书皆教也皆恐人不知道不离人人不离道而欲远人以为道于是乎愈修愈远愈治愈不治故说道不远人而欲以人治人也然非知道者终不能修道非学以知人者终不可以治人或曰若如此则我与百姓咸相安于无事岂不是至治之世无为之极垂衣之朝然如何行得夫民生有欲无主乃乱强凌众暴讷能静之一日无法则一日不治虽以舜为君恭已南面坐享无为亦必有九官十二牧代天之工今何言治之之易也曰子但佑舜有九官十二牧以代天工而不知九官济济相让九官之臣亦无为也禹掌治水家门不入者三呱呱弗子者其年八而能顺水利导不与水争地行所无事禹无为矣稷掌教穑因地之利稷无为矣契掌五教敬敷在宽契无为矣益掌工虞能使草木鸟兽咸若益亦无为矣独一皋陶明五刑以弼五教而曰辟以止辟似不免于残民者今观舜之称陶曰皋□迈种德措刑不用黎民怀之则皋陶亦何为之有由此观之舜之君臣俱熙皞休享于无为者独四凶之话说者谓其大不及尧则甚有理故夫子以天配尧以君称舜君则只于有天下而不与天则荡荡焉民莫能名矣其为绝远实天之与渊然今观鲧之殛也甚无谓也以禹为子而又有平水土之大功夫禹之功万世永赖者也鲧之罪九载绩用弗成者也独不可以其万世之功原其九载弗成之绩乎尧既能从容以听之于九载舜独不为禹念其亲非情也然则尧之化远矣故夫子言笃恭至于声臭俱无而后为至而后为不显之德而后可以刑百辟平天下若犹有声色者存则虽曰不大亦末耳此可以语治人之理矣是故不见而章者在不动而敬者在不言而信者在不赏而劝者在不怒而威者在不颢而仪刑者在不声不色而化民者自在是谓笃恭而天下平非玄也亦非禅也是吾夫子之言也倘若出自我口入自汝耳则必笑骂叫号目为玄言禅语不可以垂训矣曰子所云以人治人似也何舜以下夫子皆不以无为许之三代以降几人晓了此旨而亦以治何邪其亦资性有偶合者邪今之学者终日谈学何以不闻谈到此也余谓百世无善治千载无真儒此二语昔人已极谈之矣第谈者未必用用者未必知谈以是相左孤负圣人学庸诸书耳非绝不谈也若汉祖之神圣汉文之明圣直与放勋暗合未尝知学问也即令极意问学者亦安能及之哉是谓天性至到聪明超诣非常遇也曹相国舍中堂以奉葢公九年而齐国安集汲长孺病闺阁不坏一炉七年而淮阳政清皆天资近道无为而理非学所加者亦可贵也夫栽培倾覆天必因材而况于人乎强弱众寡其材定矣强者弱之归不归必并之众者寡之附不附即吞之此天道也虽圣人其能违天乎哉今子乃以强凌众暴为法所禁而欲治之是逆天道之常反因材之笃所谓拂人之性灾必及其身者尚可以治人邪故诚意贵矣诚意则好恶合天是故不可以不知天诚身要矣诚身则天人一道是故不可以不知人是故大学言诚意必先致知中庸言诚身必先明善也善明则身自诚而成已成物时措之咸宜无假借也知至则意自诚而好好恶恶到处皆自慊无造作也是故欲治人者必以知道知人为先不知人而能治人者鲜矣不能治人而能自治者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