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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文选
昔来歙为公孙述所贼,傍盖延伏地而哭不能起;来侯叱之曰:『虎牙何敢!然刃虽在身,独不能勒兵斩公耶』?使者中夜中要害且死,故呼虎牙,相为戮力王事耳,乃效儿女子涕泣乎!其言至今犹生也。瑜思自古及今,生之必有死,犹昼之必有夜也;而死得其所,犹夜之复旦也。既已得其所矣,而又悲其形骸之不全;此凡庸碌碌之见耳。士庶人棺衾单薄,宜乎速朽;然珠襦玉匣、华表黄肠,其肉有至今存者乎?不收者以饱鸟鸢,收者亦饱蝼蚁;即不言肉与骨,其坟墓松楸有至今在者乎?高者夷为丘垤,卑者湮为原隰。惟此气磅礴天地、惟此名昭回古今,河岳日星,历万载而不磨耳。天之所以生人,气为精而形为粗;臣之所以事君,忠为上而功为次。先生既已得其精者、上者,而又何病哉!异日者,倘可得也,必不因此言而忽也;必不可得也,亦不必端以此为恨也。瑜去年二月十七日生前拜疏,有『十日之内,逐日杀人;莫不先枭其首,从而臡肉菹肝。夷风惨刻,惟以张威,示知草菅,使臣惊惧。臣死之后,骸骨无敢收取,自为鸱鸢犬豕之所咀嚼,臣亦不忧』等语。可见保身惜命,原非志士之心;忿痛悲啼,未尽良朋之义。
今者,所寓多忌讳,不得已假馆陈觞,抔沙酹酒,不可哭,亦不敢哭也。幸有高旷,不以为嫌;慨然相许,得申其意。日仍其旧,月逾其常;牲牷不具,豚肩不掩:先生其忻然而来歆之乎!呜呼!尚飨。
●与完翁(明永历十二年、鲁监国十三年戊戌)
十五日书,因德舍一时促行,急遽无比,冗次多不能尽;罪甚!
贵相知省庵兄见解超卓,非凡辈所得比拟。不谓此中崛起,乃有如此异姿;弟亦乐与之言。故于冗迫中亦录文稿数篇寄之,乞兄翁一一简附,莫为他人所沉格也。
弟因■〈高戈〉冬非万全之举,尚俟明年六月端来;明正当往见国藩,一见即行,必不为留也。
隆情感刻无尽,非寸楮所能罄。总之,各人自有心胸,不在口头喋喋致谢也。
●答安东守约(明永历十二年、鲁监国十三年戊戌)
十月十七暮得翰教,虽传命者失指,亦应作书奉答。缘来书有不可草草率复者:一者,执礼过谦。二者,足下立志砥行,慨然以圣学自勉。三者,鸿文惠教,辱命丹铅;此真手披荆棘、力辟草莱,而欲奋然身任绝学。彼时倏改行期于十九日,而不肖行李事事未办,大为仓皇;次早即送文籍书札于通事所,公同封验。无论此夜力有不能,即力能及之,亦如涉者猎者一阅而过,漫作游辞赞扬虽无失于应酬之数,然甚拂足下远来下问之义,而深绝贵国真实上达之机;得罪于足下者一人,而得罪于日本通国者万世,瑜则何敢!况古人之书,有经年不答者,有三数年而后答者;足下好古有获,必不以瑜言为饰说也。
贵国山川降神,才贤秀出,恂恂儒雅、蔼蔼吉士;如此器识而于学焉,岂孔、颜之独在于中华,而尧、舜之不生于绝域!然而亘千古而未见者何?不肖虽面墙充耳,闻见狭小;即举其所见所闻者,盈尺之璧不能无瑕、径寸之珠不能无纇,正以不学之故耳。不学,则执非礼以为礼、袭不义以充义;虽上智容有过差,况其下焉者哉!·其为弊亦有三端:岸然自高、枵然自是而耻于下人,一也;在日本者不自安其分、在中国者尝欲求其疵,斗捷于口颊,二也;愚蔽于他端而希必不然之获,老死而不悔,三也。三者横于中,其何以进于学哉!虽然,中国之人亦与有罪焉。向者,中国有禁,无敢躏出;其来者非负慝奸贩,则渔钓篙工。偶有人士来游,而学行不兼,况有全全背戾者:下者剽风云之句以为韵,高者镂月露之形以矜奇。圣贤践履之学,中国已在世季,宜乎贵国之未闻之也。今足下感愤奋发,率德励行;殚精六艺之圃、评群贤之林。以此躬行、以此淑世,本来识见卓越,绝不为流波所靡:此诚贵国之开辟而首出者,宁区区由余之拔于戎而陈良之产于楚哉!
读来教,踊跃健羡。元定真吾老友,而乃谦以自牧,退就弟子之列;然而不敢辞者,亦有故焉。学术之不明、师道之废坏,亦已久矣;世不闻以仁义礼乐为宗,况乎其言行而身化之!且子牙之圣不过于周公,尝为文、武之师;尚父贱卒之智不逮于安平君,亦为田单之神师:此其中未必无意焉。英材教育,古人乐得;至比之天伦无恙、名德允孚,又曰『王天下,不与存焉』:亦綦乎重且大矣。不肖性行质直,一无所长;惟此「与人为善」之诚,迫于饥渴。十四年惓惓望切,而今一旦意外遇之,其敢阻进修之志哉!■〈高戈〉冬■〈高戈〉春,俱非万全之举。国主、国藩远在南北,不肖一见之后即当告辞。拟于明夏端来贵国,与足下横经往复,互为开发。万一敝邑徼天之幸,乾坤再造;亦必特奏当宁,备陈贵国之忠诚明信,敬来修睦。当与足下相见于玉帛之坛,畅论圣贤传心之秘,必不虚今日恳恳之诚!且夫贵国家诗书、户礼乐,士兴行、俗醇美,与中国世世通好若汉、赵之交,岂非儒者之一事哉!虽然,不肖迂拙朴■〈木敕〉,必不能毁方以合,事正未可知也。
细阅诸作,志大而任重、忧深而虑远,尚论古人卓有独见;退而儆策,刻不容弛!诗序隽雅警拔,时时不失本初,饶有风人之致;然品隲不无太过太刻之弊。文文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肖亦亟称其忠。至于天下万世之称其忠者,虽由其死节安详,亦由「正气」之歌、「伶仃洋」诸诗及「告墓」之文耳。乃若称之为圣,则过矣!身为总帅,未建尺寸之功,北归而误中虏计,几为李督府捕斩;岭表再俘,过庐陵而复食,致王炎午有「生祭」之文、刘尧举有「谁向西山饭伯夷」之句,何忍冒「蓬生麻中」之嫌乎?事已无可如何,乃思「黄冠归故乡」;何处是其乡邦、何途是其归路?他若「道生」、「佛生」以名其子,甚非大儒所宜。故略其小疵,取其大节可也。犹未若张世杰者,一主死,复立一主;匪躬不懒,枹皷不衰。其弟张弘范为虏大将,战必胜、攻必取,号令迅风雷、指麾摇山岳,间谍日至,游说万端。凡人至此,岂不动情!宋必不可为、蒙古必不可灭,岂不孰揣富贵与穷蹙相隲形、猖獗与溃败相逼,而且辕门相向、而且铙角箫皷日夕相闻;自非铁石为肝,未有不移。而且麾下吏士,孰不畏死亡、乐贵富,谁肯委肉以当饿虎之谿,日夜裹创力战哉!此必有大过人者。卒之国亡与亡,终不失臣子之谊,终不使人纤毫疑贰;精忠贯日,岂不诚大丈夫哉!至若陆象山、王文成之学,事烦楮短,不可得尽;当于面时详悉。
不肖到此,自余酬对纷杂,舍馆未宁;答言不次,统希炤监!
●答安东守约(明永历十三年、鲁监国十四年己亥)
前书仓卒,未罄所怀;次日复得手书,谨再条答。
不佞年踰六十,平生不敢傲妄。至于「知己」两字,他人以为寻常赠遗语,不佞绝不肯许人。两老师如少宰朱闻老、大宗伯吴霞老,骨肉之爱最真最切,不佞亦未尝用此。惟少司马全节完勳王先生,足以当之;今得贤契而再矣。如武林张书绅,庶几近之而未可必。敝友陈遵之者,有无相共、患难相恤、胤息相子,未尝有形骸尔我之隔;不佞往时面谓之云:『若足下可称相厚矣,不可言相知也』。他若威虏侯黄虎老,知之而未尽。其余比比,皆知敬爱;或者称许过当,总不能相知。不佞于二字之严如此。
来札云:不佞「非能言不能行者」;此贤契极有眼力处。不佞生平无有言而不能行者、无有行而不如其言者。至若文章合道、行谊合天,此是子思、孟子一流人;伊川先生以下或多婢焉,不佞岂敢当之!今贤契恳恳求不佞之为人,不佞敢自评隲:不佞之为人也,心为上、德次之、行又次之、文学又次之,而书法为下。不佞之心,尧、舜、禹、稷、契、皋陶暨伯益之心也,而无其位。方龀而先大夫即世,未闻君子之大道;立身、行己、与人之要,俱从暗中摸索:故德次之。事不足以及远、功不足以长世,故行又次之。三者同条共贯而为之区别者,时与遇之故也。学与文者,仅仅咿唔涂抹而已,岂能望见古人!书法无师承、无功力,抑又不足言矣。勉■〈施,冉代也〉勉,共明斯学,于贤契有厚望焉!不佞一息尚存,亦未肯少懈也。贤契既好圣贤之学,自然能知能行;未能知、未能行,非所患也。况今日所知所行,种种皆是能事。但贵引而伸之,他日圣贤真种子,崛起当在贵国,毋多让也。
所答子房赞中「虽若」二字,因汉高有「三者皆人杰」语,故子房为百世所推,不佞独心不满于张良、赵普;而前此有阮籍深贬之,极得予心。故用「虽若」二字少扬之,随即痛下贬辞也。「左传」用杜、林合注解,极得;合胡传更妙。杜襄阳一生精力独在「左传」,或者远胜孔氏疏耳。
屏二幅书上,诸再罄。
●与安东守约(明永历十三年、鲁监国十四年己亥)
冬春之交,两次附书并拙稿七篇;闻两舟俱至,定应外尘记室。
此时远近传闻,藩台不以推贤进士为务;则是兴复之志不坚,而立业之基不广。志切兴复而弃贤才,是涉大川去舟楫也;何以济哉?故遂慨然欲从思明复来贵国;因■〈高戈〉冬■〈高戈〉春时有不测,拟于夏间附舟。后藩前有三四故交遣舟来迎,亦缘虏与盗充斥思明,故至盘石;闻林门亦有洋船,僻不得达。一入营中,遂住其舟樯。去驻数月间,虽日与藩台舻舳相衔,谊不以一刺通名字;或有美言劝行,瑜必婉辞谢却,自安愚分而已。
六月七、八,入南京,兵围瓜州。十七早,即破城;满夷断颈折股,虏马截伤惊驰,浮尸积野蔽江,束手就缚,远近称快,驩哄若雷。逆虏扼江而守,列炮如星;马玉老擐甲直冲,一鼓登陴。虏骑所称彍悍骁雄者,歼夷略尽。大酋管效忠最为桀黠,喙息鼠窜,惟恐不前。二十三日,镇江开门纳降,市肆不易。然而纪律时有未严,上情不能下究,有识早已忧之。从陆无救焚之策,候风有师老之虞;藩台似谓「虏在目前」,徒使英雄顿足耳!七月初八、九,至南京。其下骄而不戢、涣而不萃,中有一二要人刚愎贪忌,狃于小胜,不用上命。舍其瑕、攻其坚,不离之使分,反慢而使合;徒效姚苌之覆羌羯,不念苻坚之溃合淝。遂尔一败至此,虽死何足以赎罪!上游则豫章、江黄,迤北则淮、扬、庐、凤,蒿目以待王师拔于水火。输粮运米,会同有驿;送印纳款,惧于后期。民心思汉之诚,于兹大验。一旦辜负之若此,直可大恸!今退守舟山、浙、闽,意在重来。若能自怨自艾,深思前过;则转败为功,直唾手间耳。幸总督忠靖伯陈灿老老成持重,镇定周详;提督马玉老雄豪激烈,吐气吞胡;况复谦雅和衷,刚柔相济;分陕犹兴,文武同心:岂不足以复高皇哉!
瑜欲附船仍还贵国,往见主者马玉老,一见奋辞,责成大义。瑜十五年间关困苦,原有本情,遂乏一时权宜之说。暂留旬月,约以明夏复过长崎。不独羊裘钓鱼无可相助为理,即画荻城合州,何能仰答余大将军也!
以足下情谊惓悬,故叙前后事情而并及近日胜败之形。不伦不次,统希涵监!无限依依,端俟来夏握手细言。
●答安东守约杂问(明永历十四年、鲁监国十五年庚子)
问:监国鲁王、永历皇帝族属。
答:鲁王,太祖高皇帝之裔;永历,万历皇帝之孙。亲则永历,族属之尊则鲁王。监国于越而不称帝,非不可称帝也。大明之制,亲王、太子不得外交士大夫,惟监国乃得与士大夫相接。太子、亲王不敢用制敕诰诏,止称令旨。太子令旨得颁天下;亲王止行国中,不得出国门;太子令旨止称「敬此」、「敬遵」。今鲁王监国行天子事,故称敕,称「钦此」、「钦遵」、「钦哉」;故敕「王」上加一字谓之「亲王」,「王」上加二字谓之「郡王」。郡王一概不得行监国,亦如亲王行事。其年天下大乱,人情沸然;故鲁国主未知我三诏特征之事,不佞又韬藏谨密,止称「恩贡生」。设使彼时知其详,敕书当更郑重,不止于如此矣。然彼时知其详,我必与舟山同死,不得来此有今日之事矣;可见万事皆有倚伏也。诏书特征,古今重典。此中进士,万分隆重;溥天之下,莫不闻知。祗缘彼时大乱,道涂梗塞,故有不知耳。
问:老师征辟不就,其义如何?
答:不佞事,与吴征君极相类。荐吴征君者,忠国公石亨权将也;荐不佞者,荆国公方国安。方拥重兵,有宠于上也。吴至授六品官而辞之;不佞两次不开读,而即授四品官不拜:其间稍异耳。吴征君时,当国者李相公贤(諡「文达」),贤相也;英宗复辟之后,贤主也:尚有可就之理。征不佞时,当国者为马士英,奸相也。彼时马士英遣其私人周某同不佞之亲家何不波(进士,名东平,河南解元;即小女之舅)到寓再三劝勉,深致殷勤。若不佞一受其官,必膺异数;既膺异数,自当感恩图报。若与相首尾,是奸臣同党也;若直行无私,是背义忘恩也、是举君自伐也:均不免于君子之议、天下万世之罪,故不顾身家性命而力辞之。不然,不佞亦功名之士,释褐即为四品道官兼京职,监军四十八万,与国公、大将军迭为宾主,岂不煊赫!而乃力辞之乎?要知不佞见得天下事不可为而后辞之,非洗耳饮牛、羊裘钓鱼者比也,亦非汉季诸儒闭门养高以邀朝誉也。
问:俗有言诚意伯谶书之应者,未审真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