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选

  近以中国丧乱,天崩地裂;逆虏干常,率土腥秽。远人义不当死,欲隐无所。闻丘文庄公云:『安南、朝鲜,知礼之国』。是以遁逃至此;太公、伯夷尝居东海、北海以待天下,非创也。今贵国不能嘉惠远人,斯亦已矣。奈何贵贱诸君来此,或有问相者;问非所宜,终不知为亵客。夫相士、星士,何足比数四民;九流之中,最为下品。较之德义之儒,不但天地悬绝,亦且如白黑、水火全全相反。远人业已至此,贵国轻之、亵之,将如足下何;但义所不当出耳。使他人闻之,谓贵国为绝不知读书之旨也;况能尊贤敬士乎?即如天文、地理,其精者不过技术之士,亦非圣贤大学之道、治国平天下之经。而贵国读「三国演义」、「封臣」等记信为实,然勤勤问此,譬犹舍金玉而宝瓦砾、芟嘉禾而养荑稗也;亦甚失「取舍」之义矣。又云天文非臣子之所得问,亦非远人之所敢言;已后幸勿再及!
  四月初吉,大明遗民朱之瑜白。
  一、留札存案。
  四月初六日,不知是何官职,来问古文中义理。因居停黎先生传说不便,索纸笔写「植橘柚于玄朔,蒂华藕于修陵」二句问义。答云:『橘植于南方;其性畏寒,过淮则化而为枳。华藕者,芙蕖也;即今之荷花。若栽于高冈之上,岂能荣茂!二语总言托非其所』。来官写云:『好,好』!又问「折若木而闭蒙泛」及「鸢飞戾天」一节,书义敷衍条畅,大悦称诵;复云:『安南解释甚朴略』。答曰:『朴略不妨,只恐全然不是耳』!黎云:『此公极好学,家有多书』。余问云:『尊府古书多否』?答曰:『少少足备观览』。余问「通监纲目」、「前、后汉」、「二十一史」、「史记」、「文献通考」、「纪事本末」、「潜确类书」、焚书藏书及「古文奇赏」、「鸿藻」等书;答云:『俱有;惟「鸿藻」无有』。余言:『安南无书,远人离家十三年不见书史,生疏极矣;如此甚好,改日斗胆借二部来看,以消岑寂』。复顾船主汪二官、黎先生笑语云:『如此,便不孤苦了』!来官复写云:『小某敢请尊师到贱家,以助一乐』!余亦允诺,因雨未往。初八日,该府忽令汪二官来索此纸,不知何故;后一、二日开船回去,竟不附还。该府索不知书,此等解释又绝非所好;讨去一看,竟尔带回,此中必有深意。若徐庶之母自误其身,可监也。恐久而遗忘,故书此以志其颠末云。
  四月十三日,朱之瑜谨记。
  一、介弟至;国王闻之,谓黎医官云:『这是大人、大才学、大学问;伊小子晓得甚么,如何敢至其所!有此大胆,伊又章密道理、章密臭货』(章密者,华言「不识」也;臭货者,华言「羞耻」也)!
  一、瑜疑「大人」之说,似未释然。往问其亲昵张医官;云:『无之。尝对吾等欢喜称道,曰「高人」。我不知其胸中。但去问的,无有不知。这见高得紧的人,我安南自然没有;便是大明如此人者,恐怕也少。毫无纤芥之嫌』!是日张执礼甚谦,而称谓甚尊;即向之攘臂怒骂、首欲杀瑜者也。
  一、四月二十一日,辞别国王书(先一日,以「小学」诸书来问,因及之)。名帖同前,辞谢。
  大王阁下:
  恭闻治平之本,斅学为先;即使时有战争,亦必兼资文武。汉世祖投戈讲艺、息马论文,大业中兴,独光近古;魏武帝手尝横槊、髀不离鞍,犹谓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故知讲读之道,乃是君国之经;卿士亦然,岂惟人主(因国王言武将不必读书,故云然)!吕子明中年涉学,遂取荆州;杜元凯左氏癖耽,终平吴国。博陆精忠浴日,无术贻后世之讥;莱公骏烈撑天,读传取益州之诮:是则贤相良将,咸贵习礼知书。况乎成方挟奸、恒阴昌邑,藉非经术,何以稽疑!在乎作新,自然丕变。昨者讲求遗典,必将养育时髦;于是人文化成,教兴俗厚,洵千古贤王之盛业而万代流闻之美名也。瑜谓五经、三史、七国、六朝,尚可从容俟诸异日;或词旨深奥、或问学渊源,或纵横捭阖以矜奇、或月露风雪而掞藻,下学上达,近里攸宜。详观目录诸书,偶见「小学」一部,汇往哲传心之秘,乃初学入德之门;倘是十竹斋所鑴、粤陈选所注,最为善本,洵是国珍。致君显亲,言言金石;敬身明伦,字字蓍龟。若使立教于国中,必多利益于君上。但列「孝经」,或乖训诂;迨夫「忠经合刻」,益是书贾所为,语不雅驯、义多舛驳。缘是马融纂辑,原非先圣遗经。然欲立言,必须考行。马融为南郡太守,尚且狼藉赃私。其书窜东阁奎章,岂能感发诚敬;固宜斥绝,勿秽文林!
  能感无限依依,数言代别。即日,之瑜顿首再拜。
  一、瑜归至会安寓中,盗窃罄空;视舌虽存,瞻貂已弊。苍头远逝,黔突难炊,色甚惨淡。亲友确言是居停所为,显有证据。然形迹可疑者二:锁钥交于寓主,今套锁直入,一也;先日有书言无人看寓,是夕失盗,二也。瑜一概不究;但遗摄镇土王云:『寓主父子前后远出经营,单遗一妇看家,鞭短何能及马;盗贼洞知虚实,张灯竟夜搜罗。顾惟黄卷攸存,更有青毡俨在』(诸物俱空,遗失一毡;故举此为笑耳)。绝不及居停一字,复为申解;诸人笑以为痴。后事发,竟与寓主无涉;诸人方才嗟叹,谓非常人所能。
  一、瑜辞王而归,各官不及知。归后,文武百官无不倾心思慕。该艚差人竞来传说,誉之每过其实,不敢自举其辞;咸冀再往而不可得。然初时皆欲杀瑜,后则各相敬爱,无一人自异。向之乘机下石者咸相惊诧,以为异事;维时鸱鴞无伍,不得不化而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匡术之眼尔。
  一、代安南国王书。
  盖闻圣哲必因时以建功,贤智贵正名而戡乱;乘机遘会,溉釜同袍。慨我遭家不造,以致遗国多艰。先王之塚子,幽之于别宫;蟊贼之宗盟,宠之以重任。牛骨五具,读前史而兴悲;蜜水一盂,岂在今而罔恤!此有志之所切齿而义士之所抚心也。
  恭惟某官胸罗今古,掌握风雷;上马击贼徒,下马草露布。文事则雍容牺象,武备则首足莱夷:真命世之逸才、匡时之俊杰。抚兹社稷丘墟、民人涂炭,伪世之篡窃四世,舂陵之举事几人!即或守雌而伏,自当愤发为雄;乃者审敌观变,似图一举百全。比得秘函,不禁手頞。知某官惓惓为国,切切勤王;国祚灵长,臣民胥庆。梁国反周为唐,汾阳歼安诛史;方之今日,岂让古人!但何无忌酷似其舅,刘下邳岂非人豪!凡我同盟,咸宜共奋!某动众兴师,矢公非富;幸群公之协赞,励率土之同仇。与子偕行,无敢或后;登坛誓众,竞欲争先。乘兹敌忾之诚,立奏中兴之绩;靖彼睡齁之卧榻,完兹无缺之金瓯。某(□)出奇制胜,彼备多则力分;某官内扰外援,敌防此则失彼:虏聚目中,功成指顾。使旗常铭翼辅之勳,乾坤正忠义之气。列土分茅,锡圭奠卣;光荣增于祖考,福泽流于子孙:岂非大丈夫之伟烈而奇男子之愉快哉!
  倥偬军务,草率裁椷;会晤非遥,瞻言有日。
  又节略:
  盖忠孝者,天下之大节;而篡逆者,千古之罪魁。故凡含生负气之伦,莫不共明斯义。
  某人者,地实寒微,心怀枭獍。厮养牧圉,尚不类于汧渭之秦非;怙宠矜功,遂自比于逐戎之襄仲。
  晋阳兴甲,本不为臣子之美名;而台城誓师,正不忍于君父之幽逼。
  狐冗城而姑息,城其隳矣;鼠近器而弗投,器可全乎?
  祖父子孙,世济其恶;封貙狼罴,日长其残。
  久假不归,乌知非有!凌迟罔恤,振古所无。使斯民不知三统之义,实乃杀万姓之心。
  续书尾附
  自六月初三日拜书之后,连日呕血不止。上林射雁,应已展帛于中朝;北澥乳羝,毋使落旄于下国。寥寥数语,耿耿丹衷;楮尾续言,抚膺增痛。
  ●祭王侍郎文(二)(明永历十一年、鲁监国十二年丁酉八月十四日)
  维大明某年、岁次丁酉,八月辛未朔,越十有四日甲申,知友朱之瑜谨以炙鸡絮酒之奠,为位于交趾之旅次,致祭于明忠烈知友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前河南道监察御史、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赠某諡某完翁王公之神暨祔祭明故殉节先师礼部尚书、前广东广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佥事霞翁吴公之神,明故殉节先师吏部左侍郎、前太常寺卿、吏部文选考功清吏司郎中主事、刑部清吏司主事闻翁朱公之神曰:
  严凝觱发,岁乃作松柏以为明;丧乱流离,天特萃忠贞而求友。若夫运会元亨,皇灵遐畅;越裳献雉,戎翟宾王。上者寅工熙载,下者纡组鸣珂:又何有忠节之名!所以然者,直忠臣适然之数;到此地位,自然而然。故从容就之耳,非先有意其如此而故为之也。故曰:忠臣者,良臣之不得已也;岂不愿为良臣哉,天也。世乃有非笑之者曰:『明室无王,普天臣虏;事不可为,无不变貌革心。尔区区一二匹夫违天衡命,妄言志节,一部「二十一史」何处纪载?而乃贸贸然出此乎』!呜呼!此何异污泥之虾蟇,蹩躠为雄;粪壤之蚯蚓,歌吟得志:又何足与之言白黑、较短长哉!草皆莎茅而灵芝显,水尽鱼虾而蛟龙尊。鹪鹩燕雀比翼而飞,而鸾凤鵷雏希世而一见;犬羊豭豕称群而数,而麒麟驺虞旷代而间生:理则然也。使忠臣者天下皆是,则忠臣安足贵哉!是以汉之丞相、三公接迹于朝,而苏武以使臣耀册;晋之贾、石、裴、张赫奕于时,而嵇绍以侍中传芳。唐之节义盛矣,最着司农击笏、睢阳碎齿;宋之败亡极矣,犹有世杰、秀夫、文山、叠山。然则忠臣者,生于斯世、为于斯世,际遇何时、竭节何时。幸则为郭、李,不幸则为宗、岳;宁可含恨而殁,不可视息而生:岂庸人而识之、比肩而遇之、有意而为之,非时而不为之者哉!瑜与先生初遇于滃洲,相见最晚,相知最深;言论举止,未尝有毛发之间。然而平时谈燕,都未尝以节烈气概炫之口舌,若解扬之相要约也。先生早知事之不可为,于累捷之时,尝记滃洲颓垣废址之间,屏人静对,与瑜咨嗟叹息而道。一旦为丑虏所执,从容暇豫,赋诗作文,别母、别妇、吊弟、祭友,屹立如山,肩背为鹄,受二十余矢而不屈,亦无怒骂嚣张之气,可谓整暇、可谓贞烈矣!瑜不量事之不可为,而志不肯已。今春乃为交趾国王胁瑜下拜穹庐而不屈,通国震怒,霜刃相拟,十倍于苏中郎、虞常之。按瑜延颈就戮,谈笑而婉拒之曰:『瑜,征士也,不可以拜』!亦无诟詈求速之情。修表修书,辞君辞友,将从先生于地下,一识荆于苏、嵇、段、张、文、谢诸君子。而往复十日,而事定、而怒衰,该艚称为『好汉子』,国王赞为『大人、高人;不独我交趾所无,如此人者恐中国亦少』;至如文章议论揄扬喜悦,不可悉述。或又乘机构陷,亦不得死。此虽小国,殊无大观;此虽小故,非关大节。然亦不辱于君父、不辱于中国、不辱于先生。先生之知瑜最深,而见于事状明白者今者至再矣。盖棺之论不可预晓,然大概可知也已。故曰忠臣者,水到渠成,适然之数,非有意而为之也。若夫有意为之,岂不愿为吉甫、召虎、高密、固始,顾独一常山太尉之足愿而子卿之足效也哉!志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又曰:人以相知,贵相知心。今日所陈而奠者,无羔羊朋酒、炮鳖脍鲤之丰,亦祗撷南国芳芹、代西山薇蕨,挹潢污行潦、方汨罗澄流耳。先生其歆之哉!吐之哉!虽然,文丞相之发与齿,义士于燕市怀归;即王琳之首与骨,朱瑒犹从梁朝乞葬。先生之死六年矣,先生之发,今蒙谁氏之棘?先生之骨,知白何野之原!白水之真人不兴,金陵之王气不复;使宵小之议常伸,而浩然之气久郁。天也,亦独何哉!呜呼!尚飨。
  ●祭王侍郎文(三)(明永历十二年、鲁监国十三年戊戌九月)
  岁次戊戌九月,谨以炙鸡絮酒之奠,为位于日本之旅次,致祭于明忠烈知友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前河南道监察御史、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赠某諡某完翁王公之神暨祔享明殉节先师礼部尚书、前广东广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佥事霞翁吴公之神曰:
  辛卯年,儿子从舟山来,未知忠孝大节,其于先生之死也,闻焉而未审、道焉而弗详。甲午年,张侯台书至,得先生之文之诗,已知先生全节之日非七月二十六日,而终不得其真;谓先生节烈气概,大略彷佛而已。故拟八月十五日,为位于所至之次而哭之奠之;故前之所以吊先生,俱凿凿而为之辞。今年从交趾抵日本,是月尚在舟中,肝肠摧裂。十六夜,遇故人杨臣鹄于客邸,道先生遇害之惨且烈也、道先生志意之坚且整也、道先生大归之安且肃也,虽在逆虏,亦知爱慕而欲生全之,而先生不可也;亦知感发而咨嗟称道之,而先生弗屑也。故知先生之死,乃先生自杀之,非虏所能杀之也;先生自磔之,非虏所能磔之也。且此忠义壮激之骨,非先生灭虏,必致虏灭先生而后已;必然之势也,无疑也。挺然直立,口口「本部院」、言言「必不降」,自注矢丛肩以至剚刃肉尽,绝不出一叫呼伤痛之声;骨肉未必有所收,浅土未必有所入:此亦天下之至酷烈矣,此亦今古之奇男子矣!瑜听之泪缘于眶,莹莹然坚忍而不欲滴。瑜于先生之死也,即艰窘也,无岁不祭;即仓皇也,无祭不哭。平居思念,犹且泪淫淫下;今者所闻死事之惨十倍于前,而翻不哭者何?不敢哭也,不可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