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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文选
上公谕令接取小孙来此;若得一可意者,晚景少为愉悦,稍解离忧耳。一到长崎,便须蓄发如大明童子旧式;另做明朝衣服,不须华美。其头帽、衣装,一件不许携入江户;弟不喜见此也。其随来之人,不妨以日本衣易之,亦不可以彼衣被体。祈亲翁与文伯兄商之教之!
●与诸孙男(清康熙十六年丁巳四月二十一日)
我离家三十三年,汝辈之生,尚不得知,况能育养成长。汝父教授餬口;前箬里堰杨姓者来,云我孙甚多,食指繁,则家道益致艰难矣。然汝曾祖清风两袖,所遗者四海空囊。我自幼食贫,虀盐疏布;年二十岁,遭逢七载饥荒,养赡一家数十口,无有不得其所者。汝伯祖官至开府,今日罢职,不及一两月家无余人。宗戚过我门者,必指示人曰:『此清官家』;以为嗤笑,非赞美之也。岂但我今日独薄于汝辈;勿怨可也。
我今年七十八岁,衰惫不可胜言;思欲得一子孙,朝夕侍奉。汝父虽无恙,年将六十,不可远行;且又一家资以为生者。汝兄弟中,择一性行和顺、举止端谨者来。有才者不可来,留以力养父母、主持家门。年十五、六以上,即可。汝辈既贫窘,能闭户读书为上;农圃渔樵,孝养二亲,亦上也。百工技艺,自食其力者,次之;万不得已,佣工度日,又次之;惟有虏官不可为耳。古人版筑鱼盐,不亏志节;况彼在安平无事之时耶!发黄齿豁、手足胼胝,来亦无妨。汉王章为京兆尹,见其子面貌蠢恶、毛发焦枯,对僚属便黯然销声;我则不然也。为贫而仕,抱关击柝,亦不足羞;惟有治民管兵之官,必不可为!既为虏官者,必不可来。既为虏官,虽眉宇英发、气度娴雅,我亦不以为孙。凡事但禀命十七叔公同汝外祖而行,亦须各讨一亲笔书以为验;勿谓我无书遂不答也。
十七叔公及汝外祖姚亲翁皆盛德君子,敦重温和,理当有寿。十七叔婆无恙为慰;为汝姑娘数年痛伤,哭泣不已,恐或以此致疾未可知!十七叔公今年七十四,汝外祖与我同年生,若得回籍叙述兴亡,足为一乐;未知有此日否?祖宗坟墓托汝,亦力不能及。来时,须往汝姑娘殡前辞行,直言所往;汝姑娘性至孝,且魂气无不之,或自随来也。十七叔公书,略则不可、详则恐为渠家累,故不为也;即以此书送看。汝来时,须得二人跟来。我家旧仆,老者凋零、壮者星散,阿钟、大招、小招虽最小,亦将六十,随行亦自无用;且亦不知在否。
闻汝表姑哭汝姑娘,每祭必致哀恸,数岁何能如此;今适谁氏?伯祖尚存否?汝从母几人平安?往年呼汝二伯,此信曾到否?今来亦不能见矣!姚亲翁家,不待访问,自然知悉。马渚陈四太叔婆尚健否?惟庶出一子,今何如?西门南城下邹元实一家,此我自幼同窗;其东邻斗东叔公,元实长我一岁、斗东少吾一岁,亦同窗:俱无恙?东门成我叶年伯讳大受者,其家无恙否?大约住黄山桥园中三亩田头。恕铭先生讳锦者,其家无恙否?其余欲问者颇多;但汝来不宜昭彰,止问此数家最相切者而已。
外阁部陈木叔老师讳函辉(原名炜),台州临海人;乃我本房座师,与我最相契。
今有子孙否?子孙何如?住宁海亦未可知。礼部尚书吴稚山老师讳钟峦,常州武进人。此我恩贡座师也;我贡劄「为开国来第一」,乃吴老师笔也。今其子孙何如?吏部侍郎朱闻远老师讳永佑,松江华亭人。其子望侯,今何如?我欲携其幼子某官来,老师见识不明,而止留得一人;斯幸已。已上三家,汝不能亲往,须汝兄弟一人特去;或不能及待,汝行后问得的确,寄书亦可。常州五、六日程,台州三、四日;若至松江,须便问阁部张鲵渊家何如?鲵老张肯堂,松江华亭人;欲与我相亲,我三次拒绝之,是以与我极不相好。然其临死一节可取,不料其能决烈至此!其子张至大无恙否?住松江东门外张塔桥北。胡钟有家何如?令尊号慰余,尚健否?住寿星桥下塘(即张塔桥东)。
四月二十一日书。
此书本与汝父元楷(字是士则否?今忘之已);旧年有一卢姓者来,云已物故。我虽不信,然五十七岁人,死亦常事;故寄与汝辈耳。
● 与孙男毓仁(清康熙十八年己未)
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住长崎十九富商连名具呈恳留,累次俱不准;我故无意于此。乃安东省庵苦苦恳留,转展央人,故留驻在此;是特为我一人开此厉禁也。既留之后,乃分半俸供给我;省庵薄俸二百石、实米八十石,去其半止四十石矣。每年两次到崎省我,一次费银五十两,二次共一百两;苜蓿先生之俸,尽于此矣。又土仪时物,络绎差人送来。其自奉敝衣、粝饭、菜羹而已;或时丰腆,鱼鰕数枚耳。家止一唐锅,经时无物烹调,尘封铁锈。其宗亲朋友,咸共非笑之、谏沮之;省庵恬然不顾,惟日夜读书乐道而已。我今来此十五年,稍稍寄物表意,前后皆不受;过于矫激,我甚不乐,然不能改也。此等人,中原亦自少有;汝不知名义,亦当铭心刻骨,世世不忘也。奈此间法度严,不能出境奉候,无可如何!若能作书恳恳相谢,甚好;又恐汝不能也!
●答野节问
问曰:贵国恢复之事,自周之衰以来,汉、晋、唐、宋一破而难再续;上无龙德之人、下无风云之化,则民庶皆有励志,然谁适从乎?况夫诸豪各抱自计之心,遂不得恢复之功,可深叹也!
先生答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恢复之兵,誓心天地、忘身忘家,然后天心格、民志一,东征西怨、南征北怨;一有自私自利之心,则豪杰窥其衅而四方解体矣。袁本初、曹孟德,其榜样也;况才略又万万不及孟德者耶!
问:明季先生交游之际,必有怀义秉志而不屈虏廷之士;若能有以礼招之者,肯至于日本乎?
答:三、四月前致书奥村显思云:『不佞视贵国如一家昆弟、父子,尝怪周虓量窄意偏,尊中国而贬秦邦,岂足语于圣贤之道』!仆虽浅陋,非无此意。但见贵国人意思殊不如此,所以此念灰冷。倘国君好善,厚礼招贤,自应有至者;但患无移风易俗、发政施仁之志耳。惟是近来士人,既已剃头辫发,甘心从虏;虽筑黄金之台,恐来者无乐毅、邹忌之徒也。
问:文章之士,党首者何人乎?吴三桂亦其徒乎?
答:吴三桂,武人也、世胄也。文章之士之为党首者,其初起于李三才之躁进,邵辅忠、尚葵之轻薄卑微;其后,周延儒、许誉卿、钱龙锡之徒,纷纷不可数矣。
问:前日闻刘宗周,道学之徒也;吴甡、郑三俊,亦其徒乎?尝见「明季遗闻」有「北京殉死之士皆赐谥」之事。顷日考之,不载王侍郎;无赐谥乎?邹漪不知而不载乎?
答:刘念台盛谈通学,专言正心、诚意。郑三俊先任大司农,颇着政绩;后为大塚宰,亦有清操,方正不逊于刘。吴鹿友有用之才,其制行则与二公不同;惜乎时不足以展其才,初叩枚卜,事已不可为矣。王侍郎为浙直经略,其事在后。
问:施邦曜,先生之所亲也;亦在赐谥之中?
答:施四老,为仆表兄。在围城之外,入城就死;其促家兄曰:『汝领敕已久,何故不出城!此城旦夕间必破,吾特来就死耳』。观此,知其烈烈过于诸公矣。
问:前所呈「明季遗闻」及「心史」,未开卷否?
答:明季以道学之故,与文学之士互相标榜,大概党同伐异。邹漪南直之常镇人,朋党之俗不能除;故其毁誉,不足尽信。且其笔亦非史才,但取其时事以备釆择耳。
问:邹漪亦文章之徒乎?
答:大明之党有二:一为道学诸先生,而文章之士之黠者附之;其实,踏两船占望风色,而为进身之地耳。一为科目诸公,本无实学,一旦登第,厌忌群公,高谈性命;一居当路,遂多方排斥道学,而文章之士亦附之。仆平日曰:明朝之失,非鞑虏能取之也,诸进士驱之也;进士之能举天下而倾之者,八股害之也。
●附录
●舜水先生行实日本今井弘济、安积觉同撰
文恭先生,讳之瑜,字鲁璵(鲁作楚,非也。印章讹「楚璵」,不复改刻;故人或称楚璵),姓朱氏,号舜水;明浙江余姚人。其先封邾,「春秋」所谓邾子也;后改为邹。秦、楚之际,去「邑」为朱。汉兴,流转鲁、魏间。在东汉时曰翬、曰穆,俱显于世,亦其先也。元季,明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当时远祖某(名阙),帝之族兄也;雅不欲以天潢为累。帝物色累征,而某甘卧不起,帝不能夺。家居终身,改姓为诸(汉音:朱、诸音相同);及祔主入庙,题姓为朱,子孙复今姓。高祖龙山处士(名阙),不仕;卒家。高祖妣黄氏。曾祖讳诏,号守愚;累历显职,诰赠荣禄大夫。曾祖妣孟氏,诰赠夫人。祖讳孔孟,号惠翁;诰赠光禄大夫。祖妣杨氏,诰赠夫人。父讳正,字存之,号定寰,别号位垣,累迁总督漕运军门;及卒,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妣金氏,前封安人,诰赠一品夫人。先生,其第三子也;以明万历二十八年(庚子)十月十二日申时生焉。
幼而颖悟绝伦,殆若成人。九岁丧父,哀毁踰礼。初从慈谿李契玄学;及长,受业于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永佑字爰启,号闻远。登甲戌进士第,历太常寺卿。松江华亭人)及东阁大学士兼吏、户、工三部尚书张肯堂(号鲵渊。为福建巡抚。松江华亭人)、礼部尚书吴钟峦(钟峦字峦稚,号霞舟。登甲戌进士第,历广东广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佥事。常州武进人),研究古学,特明诗书。初为南京松江府儒学学生,所谓秀才也。少抱经济之志,动辄适礼;宗族及乡先生,多以公辅相期。弱冠,见世道日坏、国是日非,慨然绝进仕之怀,而有高蹈之致。每对妻子云:『我若第一进士、作一县令,初年必逮系;次年、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必得科道。由此建言,必获大罪,身家不保。自揣浅衷激烈,不能隐忍含弘,故绝志于上进耳』。乡党每有疑难,先生片言折之。尝有人携家谱来,谓曰:『我朱文公之裔也;文公之子为余姚令,子孙因家焉』。意欲认先生为同族。及阅谱,世系大同,而唯有一世可疑者。宗族皆欲从之,先生正色曰:『一世不明,则余不足据。方今九族尚不能敦睦,何用舍近求远耶!狄青武人,尚不认仁杰。若能自立,自我作祖;弃其先德,则四凶非圣人之后乎』?宗族皆服其卓识而从其言。
先生始娶叶氏,先殁;继娶陈氏,志意克谐,事姑尽孝,能安贫贱,有短裳挽鹿之风。年至四十,欲弃举子业,退安耕凿;诸父兄弟爱其器度可大用而不许。于是每逢大比,徒作游戏了事而已。或有劝显达者,则恬然不省。崇祯某年,提督苏松等处学政监察御史牙某(名阙)举文武全才第一名,蔫于礼部。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幕府辟为监纪同知,不受。寻擢恩贡生;考官吴钟峦贡劄称为「开国来第一」。十七年(甲申),诏特征,不受。弘光元年(乙酉)正月,又诏征,亦不受。四月,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就家拜官为即授),监荆国公方国安军,不拜。于是台省交章论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先生即不别家人,星夜逃避海滨。此时左良玉之子梦庚背叛报急,羽檄张皇,故得免于逮捕。既而自舟山至日本,转抵交趾。未几,还舟山。隆武三年(丁亥、永历元年),舟山守将招讨大将军威虏侯黄某(名阙)承制授昌国县知县,不受。十月,又题请监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务,亦不受;聘请军前赞画,不就。
永历五年(辛卯),舟山诸将互抱疑贰,欲相屠杀。清兵将至,先生豫料祸败,欲自舟山至安南而阻风,转至日本。先生素与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王翊(号完勳)深相缔结,且与舟山诸将密定恢复之策。时王翊兵势颇振,屡立战功。盖先生所以屡至日本者,欲以王翊为主,将乡导而借援兵也。然在日本,未尝露情泄机。既而王翊战败被擒,不屈而死。久之,先生得闻其讣,然莫详其月日,乃以八月十五日设祭祀焉;哀悼激烈,发于其文。尔来每逢八月十五日,杜门谢客,怆然不乐,终身废中秋赏月。
自是而后,先生归路梗塞,然以日本禁淹留外邦人,复过舟山。六年(壬辰、监国鲁王五年)监国鲁王驻跸舟山时,安洋军门刘世勳疏荐监纪推官,不受;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拟兵科给事中、旋改吏科给事中,亦不受;礼部尚书吴钟峦拟授翰林院官(先生自书履历曰:『翰林院官,大则坊、谕、赞、允,小则修、撰、编、简。乘命未下,再三力辞,故不知保何官』),辞而不就。时先生有浮海之志,偶在舟中为清兵所迫胁,白刃合围,欲使就降髡发;先生誓以必死,谈笑自若。同舟刘文高等七人感其义烈,驾舟送还舟山。因是巡按直浙监察御史王某(名阙)嘉其节操,荐举孝廉,不受,上疏固辞。时天下大乱,宪纲荡然;先生虽有志于匡救,而时事不可为,故累蒙征辟十有二次,前后力辞。
七年(癸巳、监国六年)七月,复来日本。十二月,复赴安南。先生雅有意于经历外邦,以资恢复之势。是故东南海外,虽暹罗小夷亦曾至焉。监国九年(丙申)三月,鲁王特敕征,敕书降自舟山,而先生东漂西落,莫能速达;至明年(丁酉)正月,始达交趾。先生特制处士衣巾,设香案开读,叩头谢恩,歔欷慷慨。欲自海路赴思明而就征,适遭安南之役,不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