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集

  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
  臣谓人过时而不食则饥寒之患立至文王独何所急而自朝至于日中昃犹不暇食哉葢其心以天下为一家以百姓为一体言有不便于民事有不益于治者切心思虑而改行之以民情和恱无有怨怒为事诚有时而不暇食耳非虚言也禹曰啓呱呱而泣予弗子伊尹曰先王昩爽丕显坐以待旦孟子曰周公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大圣人忧世犹若是况不及圣人者当如何哉虽然勤有二道于所当勤而勤之则事立而功倍于所不当勤而勤之徒敝精神劳体肤而无益也秦始皇衡石程书隋文帝卫士传餐非不勤矣而其治乱比之文王如天壤之相絶葢徒勤而已矣冉子退朝孔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葢讥其勤劳于事而不知为政也政与事相似而不同人君能识政事之异亲政而不亲事则知所勤矣
  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
  臣谓惟正之供者赋税之常也所入有定数则所用有定式一或妄费必将不给而加赋横敛之政出矣游田者一时之逸乐也以一时之逸乐使斯民困于供亿文王不忍也惟其不忍是以不敢盘于游田其自克如此呜呼文王之德至矣哉
  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臣闻文王年四十七赐斧钺得专征伐为西方诸侯之长虽身不有天下而后世推原得天下之始则自为西伯时实受天命矣文王享夀九十有七年享国五十年而曰受命惟中身者先儒谓举全数也四十七年之前为诸侯四十七年之后为方伯三分天下有其二其权重矣其势崇矣其富贵将极矣而文王自奉未尝加于昔日不侈衣服不遑暇食不盘游田以伐其生荡其志克绥期颐之夀非德胜其气性化其欲不为权势富贵所变何以至此此文王之所以圣欤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
  臣谓嗣王者指成王也则者法也淫者过也文王于观逸游田不敢有所过为成王者当法其不过于观逸游田也何谓观如鲁隠公观鱼于棠庄公观社于齐齐景公观于转附朝儛之类臧孙所谓不轨不物曹刿所谓后嗣何观而晏子所谓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则观之过也何谓逸如鲁文公三不防同而怠于邦交四不视朔而怠于布政作主稽缓而怠于练祭太室屋坏而怠于宗庙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而怠于忧旱鲁国失政自文公始则逸之过也何谓游如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秦始皇隋炀帝作离宫别馆不知其数千乘万骑极意巡行百姓嗟怨以亡其国则游之过也何谓田如夏太康畋于有洛之表十旬不返为羿所夺羿又不监冐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为浞所杀汉武帝微行出猎夜过栢谷渇而求浆为主人所辱则田之过也故于观于逸于游于田则必轻费妄用万民正供之常赋不足以给之而重敛于民民力穷困弱者死沟壑壮者为盗贼莫与守其国家而欲与之偕亡矣其初特欲为快乐耳其终至此此圣人所以长虑却顾而戒之于其渐也
  无皇曰今日躭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
  臣谓无皇者不敢自暇也不敢自暇曰姑为今日之乐后日不为也今日为之心必好焉安能忘之后日欲不为得乎若曰姑为今日之乐耳则是逸意已萌民心不从天意不顺下得罪于民上得罪于天如此之人大有过咎也若顺也丕大也民以力事其上艰难孰甚焉而我以躭乐临之彼肯服乎杜牧之曰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者非民攸训之谓也天行健一日一夜周三百六十五度凡物之健者无以加之故君子自强不息上法乎天畏天之威宪天聪明庶乎其能则之也茍躭乐暇逸弗克若天天其眷顾乎书曰纣自息乃逸天罔爱于殷非天攸若之谓也天所不顺民所不从人君之过咎无大于此矣凡此皆以情欲自恕谓一日躭乐不足为害者也人情犹水耳隄防谨固则水不得泄一有蚁穴之漏则千丈之隄百尺之防亦将溃矣礼法严备则情不得放一有自恕之意则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亦将废矣故臣窃谓无逸之君未有不谨于礼者能克己复礼逸何从生乎
  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臣谓纣之无道后世言恶者必稽焉周公方称文王之圣又及商纣之恶无乃不类乎葢人心无常也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罔念则狂克念则圣使成王听周公之训则有及于文王之理使成王而忽周公之训则有同于商纣之道葢中人之性可上可下惟有志之君乃能自克焉耳齐小白用管仲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用防刁易牙则身死在殡四隣谋动其国家唐明皇用姚崇宋璟则海内晏然几致刑措用李林甫杨国忠则失国播迁出咸阳四十里而无食是故明主兢兢忧畏必近君子必逺小人不讳乱亡不恶逆耳虽比已为丹朱如禹之于舜方已以商纣如周公之于成王亦所乐闻而喜听铭心而永戒是以不至于乱亡而能保其安逸也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诰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
  臣谓古之人者周公称往昔圣贤君臣也胥者相也相诰训以事而相启迪相保恵以德而相安和相教诲以道而相成就君有过举臣则正之而无隠臣有未尽君则求之而不蔽各务展尽不事形迹谗言不入谮愬不行上下交而志意通物理明而人情达小民所以不敢相与诪张为幻以诳惑其上也诪张诳也幻惑也凡奸憸之人欲诳惑其上者必因其所好恶之偏而入其说贪则诱之以货财怯则导之以畏懦是非不明则变乱邪正以遂其私赏罚不当则诬罔功罪以坏其政自旁人观之犹幻师施迷人之术颠倒反易乱其耳目被幻者初不自觉乃以为诚然是可叹也憸奸之人多矣周公欲成王不为所惑则莫如受忠良之训告求吉士之保恵师贤哲之教诲奸憸逺屏诳惑何因而至哉
  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臣谓正刑者正法也诗称文王曰刑于寡妻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长是以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告之训典以遗后嗣保其国家所谓正法也后嗣之贤者则监于成宪后臣之贤者则谨守前规天下所以治安民心所以不怨谤言所以不作也至其子孙不知前人之艰难不知小人之依恃不听训诰保惠教诲之言于是奸憸之人因其所好而训之曰先王之法何必固守而不变也时既不同事与时并有损有益同归于治而已世主甘心而不察于是先王正法自大至小无不更改违道咈民茍便一切之欲天下骚动民不得安怨讟并兴入于大乱而莫可捄止矣原其所以皆出于人主自圣轻忽其臣不求忠良以胥训诰不求吉德以胥保惠不求贤哲以胥教诲而奸憸之人诪张为幻故耳往在熙宁欲大有为王安石诪张新法之说而为幻往在崇观欲承考志蔡京诪张绍述之说而为幻往在宣和欲文致太平王黼诪张享上之说而为幻往在靖康欲好边疆耿南仲诪张讲和之说而为幻皆以一言中人主之欲驯致祸衅涂炭生民家国两亡岂不痛哉方奸憸在位之时与其徒党唱和响应欺罔其君以窃富贵而志士仁人观之于隠微侧陋之中与世俗幻师以术诳惑迷人而取其金钱见笑于旁观者无以异也前车已覆后车当戒臣敢因是有献焉臣闻天下有至正之理自有天地生人以来至于今日不可改者存之则为正心行之则为正道言之则为正论尽之则为正人先王用是建立注措而谓之正法也何谓正天尊地卑君臣之义不可易也比年以来缙绅大夫忘君臣之义诪张为幻者又有甚焉尤可骇惧邦昌僭君入尸天位天下大变也从之者则诪张为幻谓能存宗庙活百姓矣苗刘握兵谋为簒逆天下大变也助之者则诪张为幻请録用其党使言者勿论矣豫贼挟敌窃污京邑天下大变也许之者则诪张为幻欲通书问讲隣好受御餽以免其讨矣稽之古训无有是事特出于庸人懦夫偷生茍活为持禄保位之计灭三纲毁五常而不顾变乱先王之正法岂不逆理之甚乎陛下深思所以致此者而求忠良相训告求吉德相保惠求贤哲相教诲爱日惜时不自暇逸则所言所行无非正法而诪张为幻者犹雪见晛亦何所施其说哉不然正法消亡邪法炽甚非国家之福也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髙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
  臣谓哲者智也迪者由也由其天禀之智不以私欲昏之则其明不蔽所以人莫得而欺之也中宗髙宗祖甲文王四人者葢尝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矣所以动心忍性兢兢业业不敢少有逸豫故其智慧日开情伪尽知天下之理无不昭晰彼诪张为幻者莫得投其隙葢无逸之功也哲非人所能乃天所命也天命之而人不能自迪犹鉴之不拭尘愈集之犹井之弗汲泥愈汩之则昏然而已矣传说告髙宗当念终始常主于学惟学可以顺志于理能务时敏速而不怠则其修勉乃有所至此亦迪哲之道也故董子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圣贤之格言人主所当自克以行之者也
  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
  臣谓自常情观之以小人而敢怨恨人君毁詈君父罪不容于死此周厉王所以设监谤之官秦始皇所以设偶语之禁或至于诛腹非戮反唇无所不至也古之圣人所见广大不自私其一身惟恐有一言一事之不善故开辟言路使无壅蔽凡有口之人皆得以其情上达故曰士传言庶人谤商旅议于市工执艺以谏夫惟如此是以身无择行朝无粃政以成安逸之功此周公所称之意也皇大也大自敬德者责已而不责人之甚也责已而不责人信美矣则将何以验之必曰朕之过失诚若是也心既乐闻之其形于辞色者一无忿疾之可见也不特不敢含怒而已夫然后人知其君纳谏受言虽怨詈之至亦欣然接之出于至诚而非矫饰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而德庸有不至治庸有不成乎恭惟本朝祖宗无不虚怀从善勉于改过所言言路未尝芜塞太平百年自王安石得志好人之同乎已而恶人之异乎已摈逺老成汲引轻薄风俗大壊蔡京继之专以朋党一言禁锢忠臣义士或谓之诋诬宗庙或谓之怨讟父兄或谓之指斥乘舆或谓之谤讪朝政行之二十年天下之士不仕则已仕则必习为导谀相师佞媚歌功颂德如恐不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日戎马在郊烟尘暗阙而人莫敢告也天下犹人之一身言路犹闗膈也闗膈通则血气流行而身体通言路通则得失不蔽而政事治安石蔡京之化沦浃乎三纪之外至今遗风余俗未消殄也欲变革之在陛下一人而已孔子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以后世观之刘安欲叛汉独畏一汲黯而不敢发使人主得如黯者七辈正色立朝昌言无隠小人必退听奸宄必息心岂特不失天下而已哉固可以变危为安易乱为治矣又况能如周公所戒普受天下之言者乎
  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不寛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臣谓人君信诪张疾怨詈是不以尧舜自待而以周厉王秦始皇为可法也小人善于诳惑者未有不以告怨詈为小心茍入其说则必以万乘之重而计较曲直于匹夫之口不从长思念其为君之道其心褊隘记过不忘罚无罪杀无辜天下之怨举集之矣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恐其渐及于己也贤人君子众心之所与也小人欲肆其奸必忌君子君子无罪可指则必反指为小人匿言潜譛以中伤之或以为退有后言或以为卖直归怨或以为取名于外或以为朋比欺君其术虽多大要不出此数者人主一怒小则谪罚大则诛杀不知其实则无罪徒默受天下之怨也隋炀帝尝谓左右曰吾性不喜人谏臣下知之恣为诪张以忧国者为怨以忠言者为詈宇文士及虞世基之流以此取宠至于大难忽作两臣终得自全而炀帝独尸其祸则以众怨所丛不怨言者而怨听者故也或曰罚一无罪杀一无辜何遽至此臣应之曰自秦皇隋炀观之所杀固多其亡非不幸也自葛伯观之则以杀一童子而灭其社稷自啇纣观之则以杀一比干而失其天下然则系杀罚之当否耳岂在多寡乎周公戒王无逸而及此则以心昏志蔽谗邪得入者皆生于好逸求安不知警惧浸淫及乱而罔觉也是以反复言之验于成王躬致太平则其着心服行之效不可诬已











  斐然集巻二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斐然集巻二十三
  宋 胡寅 撰
  左氏传故事
  隠公元年郑武姜爱叔段请使居京庄公许之祭仲谏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不听既而叔段使西鄙贰于已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公又不听叔段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厚将得众公又不听叔段缮甲兵将袭郑公然后命子封率车二百乘伐京叔段出奔共
  臣闻制国者必使本大而末小然后势顺而易制故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至言也郑国当是时可谓危矣姜氏以国君嫡母主乎内叔段以好勇得众居乎外伐君簒国之势已成庄公若无兵车二百乘则郑固段之有也古者用车战一乘之车当七十有三人二百乘则一万四千六百人在春秋书法当名之曰师非小众也克段者力争而仅胜之词以一万四千六百人讨不义之叛人力争而仅胜则以叔段形势壮盛不易图也使庄公早用祭仲之言不至此矣緜緜弗絶蔓蔓奈何毫厘不伐当用斧柯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卫公子州吁有宠而好兵公弗禁石碏谏曰爱而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故也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
  臣闻骄谓气体傲肆奢谓奉养侈靡淫谓情欲纵恣佚谓心志怠忽四者有一焉必入于邪而况兼有乎邪者不由正道之谓也为子以孝为正有此则不孝为臣以恭恪畏慎为正有此则不恭恪畏慎原其所由然则由宠待过厚爵禄太崇积日累月其势必至于此是故严父于子戒之于初辨之于早不致末流之祸父子天性也其治尚尔君臣以人合尤不可忽也
  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
  臣谓阻者恃也恃兵以为险阻使人不敢忤犯也人之良心本于不忍忍者非良心也安于残忍非能除害徒生害耳人道以慈爱相羣所谓用兵者去其害人者耳茍为阻兵安忍视平民如禽兽推而进之将何有于君父哉汉光武责其将曰观放麑啜羮二者孰贤葢知此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