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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集
斐然集巻二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斐然集巻二十二
宋 胡寅 撰
无逸传
臣顷任记注立侍经幄窃观陛下亲御翰墨书周公无逸一篇置之座隅圣心忧勤圗治濡毫洒牍不忘警戒臣退而取无逸篇诵读研究至再至三虽圣言宏深未易窥测譬如涉海或得涯涘不俟揆度輙以浅陋之学分章训释古今相去已数千年至于人心未尝有异臣所以本原古训贯以时事谈经尚论而无益于今则腐儒而已恭惟陛下圣学缉熙髙出一世如臣等辈何能仰望清光草芥贱微求裕覆载荧爝之照呈辉大明僭易伏诛诚无所逭一言有补臣不虚生臣无任纳忠陨越之至谨上
周公作无逸
臣窃原人之常情好安逸恶勤劳故虽圣贤必以勤劳自勉而以安逸为戒自昔帝王勤则治而兴逸则乱而亡人臣之忠爱其君闻劝其勤者有矣未有劝其逸者也是故罔游于逸益所以戒舜也克勤于邦舜所以称禹也无教逸欲臯陶所陈之谟也思日孜孜大禹自勉之志也无时豫怠伊尹训太甲也不惟逸豫傅说告髙宗也罔或不勤太保所以作旅獒也不懈于位召公所以赋泂酌也有众率怠成汤所以黜夏之命也荒腆自息武王所以致商之伐也周公之意何以异于此哉创业之君起于艰难生于忧患不敢自逸乃其常也如周成王中人之性耳承祖宗之后无险阻之尝居于镐京则不知大防孟津之劳也左右虎贲则不知秉旄仗钺之勚也听小人之流言则不知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之美也周公之所深忧莫加于此矣故作无逸之篇以警其心成王诚信而力行之卒为贤君至于刑措不用兵革不试所谓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周公之有功于王大矣宜后世明君以为永鉴也
无逸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
臣谓呜呼者叹美之言也君子者圣贤之通称也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皆谨于礼孔子称之曰此六君子者则圣人亦可谓之君子也南宫适尚德而不尚力孔子称之曰君子哉若人则贤人亦可谓之君子也所者犹居处也君子之安处其身者惟无逸乎无逸疑于劳动而不安然身修而治立乃所以为甚安也好逸疑于闲暇而无忧然德毁而乱萌乃所以为甚忧也故无逸者图逸之本也
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臣闻舜自耕稼以至为帝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文武之功起于后稷葢生人之功无大于稼穑四民之劳莫勤于农夫古之圣帝明王皆以此为最重之事有国家者大则祭祀宾客小则匪颁好用常则百官有司变则军旅馈饷不从天降不从地出一本于农而已雪霜之辰为来岁之计则皲瘃而寒耕炎歊之候为收成之虑则暴炙而暑耕其播种也假贷于人以为之本而不敢饱也其收成也倍称输息以偿其负而不敢有也豪强者兼并之有司者重敛之而又有螟蝗水旱之变桴鼔盗贼之虞徭役屯戍之烦异端游手之食不可胜计岂特耕者一夫而食者百人也其艰难如此为民父母者必尽知之则思有以厚其生节其力平其税敛去其蟊贼慎择为其上者以拊绥之使皆安于田里乐于耕稼不至于弃袯襫掉耒耜窜身于军伍僧道工商之中或诡名影占以规免赋役或出离乡井以荒闲土地反为良农之害也然后邦本牢固民心不摇财用有余兵师足食而人君可以安逸而无忧葢能知稼穑之艰难则知小人依恃之所在也农之依田犹鱼之依水木之依土鱼无水则死矣木无土则枯矣人主之依农亦犹此耳
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臣闻相视也小人之家其父母竭力劬身以事稼穑既致温厚其子享已成之产谓固然也华衣美食轻费妄用一无所爱岂知父母积累之勤哉惟逸而已矣其甚者则又戏谚诞言以侮慢其父母曰古老之人穷窭寒陋何所闻知乎昔南宋髙祖起自孤贫既得天下命以微时所用农器藏之以示子孙至太祖见之乃有慙色逸谚诞侮之流也至于今闾巷不令之子弟毁其先业者皆如此是何异于言昔之人无闻知也哉以里巷不令之人观之岂所以戒人君以南宋太祖之事视之使成王无周公其不至于诞侮者几希矣是故古之忠其君者过为之防先事而戒言所不当言以为之譬喻大槩如此若其不然则谓周公诞侮成王亦何不可之有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臣谓周公恐成王之未信也故引先代人君无逸而享年者以明之中宗即大戊也太戊都亳亳有妖恠桑谷二木共生于朝七日而大拱天着不恭之罚太戊恐惧作原命之篇告其相伊陟以改过自新遂能弭灾变致太平故书曰在太戊时格于上帝此严恭寅畏天命之寔也自度治民者自其身由法度以率百姓也源浊而求其流之清表曲而求其影之直没世不可得矣或曰万民之众好恶不齐愚智不一人君以一身而欲化之不亦难乎臣曰人之性善虽千万人犹一人也人君据可为之地有可行之势好正直则下以谄谀为戒矣好诚慤则下以欺诈为惧矣其化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也人之常情约以法度之事则以为厉己格以法度之言则以为谤己日行一善言月布一善令见百姓之不从也则曰民顽难化而不自责其躬率之未孚者人君之通患也非灼然独见自度之方必无治民之效矣大戊能自度犹未敢以为足也又复祗肃恐惧不敢荒怠安宁然后可以终自度治民之道其检身如此呜呼美哉上而奉天则严恭寅畏下而治民则自度祗惧不敢荒宁其心必不放纵其身必不怠惰何暇为淫佚败度之事乎其享国久长降年有永乃其必至之理也臣闻天人相去不知几千万里之逺人能动天世多疑之然古之圣人记消异之途不可诬也大雷电以风偃禾拔木成王畏之不信谗言亲逆周公而风不为灾旱既太甚宣王畏之侧身修行欲销去之而旱不为虐此诗书之格言也鲁隠公八年三月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隠公不戒而兆钟巫之难晋惠公时沙鹿崩惠公不戒而有韩原之获鲁成公十六年雨木氷成公不戒而有苕丘之执此孔子之明训也葢通天下一气耳大而为天地细而为昆虫明而为日月幽而为鬼神皆囿乎一气而人则气之最秀者也杀一孝妇何与于隂阳而天为之旱烹一虐吏何与于隂阳而天为之雨必深考其故则知天不可忽而古人应天以实不以文之说明矣以实者诚心畏惧改过从善也以文者徒以言语而心不存焉心不存则其气不专故无感应之验诚心畏惧则其气与天地合与神明通未有不应者也孝慈皇帝始生之年日食四月旦宁德皇后始立之月月有食之既其祸为如何崇宁二年彗星出其长竟天宣和元年一日无故大水至京城皆大变异不闻消弭之方其祸为如何靖康元年八月有星孛于东北芒怒赫然其行甚速见者震惧独耿南仲以为敌国将灭之象使孝慈不戒其祸为如何天不可诬也顷在维扬秋蝗如雨春雷而雪廷臣不以告而敌骑饮江及次钱塘白虹贯日中有黑子廷臣不以告而周庐倡乱及次建康夏寒木落九月日蚀廷臣不以告而六飞泛海以成王宣王之所为攷焉陛下当时有消弭之道决不至此矣至绍兴二年八月奸臣擅朝斥逐贤士上干天象有星孛焉攷其日辰乃在谴逐党魁之后一时羣小自以能欺惑宸听矫诬上天以为除旧布新之象显然载于赦令谓得志矣是年十二月八日行在大火三省六曹宪台谏院一切煨烬冬雷木氷地震海溢积隂四十余日之异杂然竝见其时朋党已尽逐则灾祥决不为党人而见也乃去年九月贼豫称兵径欲犯跸人理所无天下之大变也然后知星火雷震之类天所以告耳上赖陛下肃将天威声罪致讨明君臣之义以扶三纲戎辂亲行师旅用命逐却敌人不然其祸可胜言耶以往时天变如彼廷臣为退避之计终不足以禳之以比年天变如此陛下决进战之谋转灾为福易于反掌则天人之际其果相逺乎臣于此有私忧过计者自十二月二十六七日敌骑将退而正月朔旦日有食之三元之始太阳亏光不尽如钩几于暝晦敌已折北此象何为而见耶其时虽下诏音共圗应天之实而未见施为之事民心不信葢陛下避殿减膳大臣上章待罪亦故事之文也且不闻举行又况其他乎乃仲春之月雷电震耀继以雨雹连日大雪甲拆尽摧季春已来及此仲夏常隂多雨气候正寒皆阳微隂盛小人道长敌国凭陵之象无逺虑不知爱君者以为日食乃豫贼败走之应也寒雨乃三呉梅润之常也此言不息使陛下遇灾而惧之意不及于太戊畏天之实臣窃忧之臣闻日月星辰虽度数有常雷电雨雪虽隂阳为沴然休咎着应则皆人为感之也既因感而致亦可感而弭上天可畏不可不畏此古先帝王所以兢兢业业而陛下睿哲尤当加意而圗之以祈天永命者也
其在髙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隂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髙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
臣闻先儒言髙宗之父曰小乙使髙宗久居民间与小人出入同事以知稼穑艰难故曰旧劳于外爰暨小人暨及也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葢田野细民耳非奸邪庸佞憸小之人也作起也起而即位遭丧宅忧幽默三年未有命戒天下莫不虚心倾耳以听之及其免丧犹弗言也羣臣请焉曰不言则臣下无所禀令矣髙宗于是作书诰四方举傅说于版筑之间用以为相此言一出天下信之喜其得贤臣置左右兴时雍之治也得贤而任之疑可以自暇自逸犹且不敢荒宁而勤于莅政故傅说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维艰髙宗曰尔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其后虽有飞雉升鼎之异髙宗用祖乙之戒正厥事以应之嘉靖殷邦小大无怨降年有永享国久长非不忘艰难戒于逸豫何以致此哉夫小人无怨人君之盛德也而非可违道以干之考傅说告髙宗之言曰惟衣裳在笥又曰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恶德则官爵车服岂可轻以与人而求其悦哉若夺私昵之官以与能取恶德之爵以与贤私昵恶德之人独无怨乎而髙宗乃能行之葢惜名器慎赏赐与所当与天下恱之不与所不当与彼自其分当然又何怨之敢兴哉嘉靖之要无过此矣茍为不然则人思茍得废法毁令纷然求于分外以干其上与此则彼怨与彼则此怨不嘉而恶不靖而竞虽区区不自暇逸亦无益于治矣
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
臣闻祖甲即汤孙太甲也夫与细民同处可以知艰难耳非天质甚贤未有不沦于污下之习者太甲之质中人而已不义惟王为小人所化也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自怨自艾复归于亳起而即位其为小人所化之行已改而小人之情状则尽知之矣伊尹训之曰无时豫怠太甲听之是以能保惠庶民不敢侮鳏寡民安乐之天眷顾之而降年有永享国久长也夫鳏寡之人众所易陵也惟圣人加意焉故帝尧则不虐无告武王则不虐防独成汤则子惠困穷文王则政先四者葢天道至大未尝择物而覆之代天理物不当使匹夫匹妇不被其泽又况众所易陵之人乎茍惟保形势畏髙明贫者日贫富者日富使强陵弱众暴寡智诈愚勇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人心怨咨干动和气水旱盗贼由是而作则大乱之道矣此古人之言非臣之言也
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躭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夀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臣尝观民庶之家其辛勤创业者大率皆黄发鲐背既夀且康至其子孙一传再传之后肤革柔脆疾病易入嗜欲放恣年命不永岂天使之然哉逸与不逸之所致耳况于人君乎晋悼公汉昭帝皆明君也其即位之日尚幼耳目口体之奉早矣亦无能夀考况于求为逸乐之主乎或谓汉世宗唐明皇放情恣欲而享年甚久则周公之言有时而不可信也臣曰冶葛酖酒人食之必死而魏武帝唐太宗不死岂可遂以冶葛酖酒为可食哉若汉世宗唐明皇葢千万人而一遇耳以其偶然乃欲以不赀之身而试之非愚则狂而已矣臣因周公之言而思之五福一曰夀古之圣人无不夀者臣子之愿乎君父莫加于此矣而周公独以无逸为致夀之法者葢人君伐生残形之事有五曰酒曰色曰音曰游观曰田猎此五者皆生于逸逸则不知戒惧无所用其心于五者必有一惑焉惑则心移志易气耗而形敝不得尽其天年必矣后世人主目视极色耳听极声口嗜极味撞钟美女酒池肉林日力不足继之以夜方且溺方士之说鏖金化丹以祈不死秦汉之君行之莫效有唐以药而没者三帝其亦不讲无逸之过欤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
臣闻王季文王之父也太王王季之父也周公言非特商之三宗为能无逸我之父祖莫不然克勤于德世世相承此周之所以兴隆而无替也抑有遏止之意人所以肆行而无所畏者不能自抑也遏其妄情止其私欲惟义理是从则必畏天命必畏祖宗必畏师保必畏谏诤必畏谤讟必畏祸乱凡可以致治者无不慕也凡可以致乱者无不畏也此非他人所能与由我而已矣故曰克自抑畏言其心自为之不由乎人也然畏一也而有当畏有不当畏者如前所陈当畏者也虽圣人不敢不畏若夫逆理之臣子反道之仇敌则当修明政刑以禳却之如舜征有苗周征三监髙宗伐鬼方宣王伐玁狁亦何所畏哉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臣谓文王大圣人也不以美衣服为心其心在于安民重农事耳组丽文绣之饰人心所同欲儿女子之所尚士志于道而耻恶衣犹不足与议况为天下国家而好洁其衣服必无逺大之虑矣古人发蜉蝣之刺为是故也康功者安民之功也田功者重农事也
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
臣谓徽柔懿恭者周公形容文王德美之言犹书称文武曰聪明齐圣语称夫子曰温良恭俭让之类也人君执刚行徤威如雷霆故以徽柔为难尊无与比天下奉之故以懿恭为难徽也懿也皆美也美于和柔非强柔也美于谦恭非强恭也其德气粹美如此若慈父母焉所以能怀保小民惠鲜鳏寡也鲜乏少者也鳏无妻者也寡无夫者也文王所施惠赐予者乃乏少匹夫匹妇之类非补有余损不足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亏盈而益谦君之道当抑兼并扶贫弱裒多而益寡文王所为与天合德而不以私情好恶为予夺也昔者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釡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孔子之言岂特为子华发哉葢圣人用财之政莫不如此是故髙爵厚禄之人而又分之以货寳惟恐不足陪之以土壤莫知纪极则继富矣而匹夫匹妇至于饥寒冻馁而莫之恤者必不能周其急也此伯者之所不为而况文王如天之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