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墟集

  长安冯少墟笃志洙泗之学日取四子书濳而玩之随有所得随即劄记久而成编名曰疑思录寄音以贻不佞不佞读之亦不能不疑疑而不能不思也少墟之疑思录何居洪范有言思曰睿睿作圣不疑则思不起不思则不能通微不能通微而谓之诚可乎故知思诚之学起于疑而成于思也入圣之阶也即夫子亦必四十而后不惑则四十之前夫子必疑而思矣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则不合而生疑端周公亦善疑且善思矣顔子疑于髙坚前后其思亦苦及闻博约之后卓尔妙其立境不可谓非思之有得也若曽子之问则疑端更多而思则可知至一贯之印而始涣然冰释使当时曽子不疑而不思即孔子啓以一贯恐不能神解而一唯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则四十之前心犹动矣必疑而后动思而信之凝之而不动则孟子浩然之气亦由此疑思而得之故曰大疑则大悟小疑则小悟若曰即不思之本体而存之无事思念不必穷索运水搬柴即为神通妙用言则甚易而证则实难自谩谩人不浅吾恐于圣人明善诚身之学无当也少墟于四子书善疑而思之故有所得以成编大悟大彻可知已作圣之功不在兹乎若不佞亦不能无疑而不能善疑不能不思而不能善思不能有所得如少墟耳且此疑思之义亦精且微矣人徒知易以卜筮立教乃稽疑之典不知易之卜疑即疑而思之以求合天则之学也故曰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参伍错综于心而理有定衡执而守之不难不然者疑根未破此心摇摇不如风前之絮乎何以为事为之准故知易之立教乃择乎中庸而明诚之学非徒如世俗卜筮之谓也少墟之读四子书人以为少墟之善学四子故疑而思之防而通之吾以为少墟之善学夫易不用卜筮而自有神明之道也且今四子书治举业者举能言之海内坊刻几于充栋中间亦有当者不当者然为举业而作则为文而解其义不为身心而求其防也虽能疑且思思而有妙解出若过于汉之训诂吾终以为得而未得是纸上之机括非心中之妙悟若疑思录者则异于是是为徳业而作不为举业而设若举业则人疑思之可也何劳少墟疑疑而思之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是录中多有精义不佞不能缕细数之惟在善读者之自得也先是吾乡端毅王公则有四书意见文简吕公则有四书因问其书皆直接洙泗心传不为训诂文辞之解知学者无不宗而主之今疑思录出盖称鼎足矣王吕二先生而后学其在少墟乎万厯嵗次已酉阳月朢日岐阳友弟张舜典顿首拜撰
  余自壬辰请告杜门谢客足未逾阈者三年自药裹外惟以读书遣懐无它营也间有二三同志及伯兄月夜过存相与讲孔曽思孟之学辨析疑义甞至漏分或抚琴一曲或歌诗数首始别盖忘其身之病而亦忘其寒暑之屡更也居恒多暇乃取所辨析者口授儿康年劄记之鍼砭韦聊以自朂嵗月积久不觉成帙要之遗忘不及记者尚多此特存什一于千伯云耳一日为友人萧辉之擕去越数日辉之诣余曰吾子用心诚勤矣第圣贤精义不知果如斯否恐其中又未必无可疑者余当为子编次之以就正于海内同志之士余曰唯唯编成题曰疑思录盖取九思中疑思问意耳呜呼吾斯之未能疑录中业已言之矣同志不遗幸教我焉万厯二十三年嵗在乙未孟陬十日长安冯从吾序
  疑思録一
  读大学
  天地间惟有此道人生天地间惟有此学舍此更有何事
  问大学之道曰大字最当玩味天地之性人为贵人生天地间原都是大的只因不学便小了大学之道三节道理已说完古之欲明明徳于天下至末不过发明前三节意耳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正是其本乱而末不能治处知本末则先后不待言故曰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问知所先后则近道固矣至于古之欲明明徳于天下节又从新民说起何也曰大人之学其志量要大其工夫要实观欲明明徳于天下一节可见必有明明徳于天下的志量然后吾之明明徳者不涉于二氏之虚观物格节可见必有明明徳实在的工夫然后吾之新民者不涉于五霸之功利明徳不涉于虚新民不涉于功利然后谓之止于至善然后谓之大人之学
  问至善曰明徳而不知新民是异端虚无寂灭之学是世儒自私自利之学不谓之明徳止至善新民而不本于明徳是五霸权谋功利之学是世儒舍巳芸人之学不谓之新民止至善明徳新民而不知本末始终先后之序是异端悬空顿悟之学是世儒卤莽灭裂之学不谓之明徳新民止至善必明徳而又知新民新民而本于明徳明徳新民而又知本末始终先后之序方谓之止于至善且谓之至善见人性皆善吾徳本明而吾明之原是吾性自然不容已事不是分外求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明徳自然不容不新民不是分外求新明徳新民自有本末始终先后之序这次序虽毫不可缺毫不可紊皆是天性自然不容缺不容紊的不是分外强生枝节故谓之至善至善者指其自然恰好不容人力安排増减者言之耳此善字即易继善之善孟子性善之善止于至善是直从本体做功夫直以功夫合本体者此吾儒之学所以异于诸子百家也
  心不妄动四字解静字真发古人所未发盖身不妄动易心不妄动难人心原是神明不测活泼泼地的岂能不动只是不妄动便是静非块然如槁木死灰然后为静也此吾儒异端之辨
  真妄最难辨有真者有妄者有似真而妄似妄而真者此处辨之不蚤则认真为妄认妄为真此心安得不妄动古人当知止时真妄之辨已明故至此方能心不妄动耳心不妄动不是容易能的此知止二字古人所以独先之也
  问格物曰言致知不言格物则落空物字有三解万物皆备于我物字对我而言格去物欲物字指私欲而言此物字兼物我而言王心斋谓格物是格物有本末之物致知是致知所先后之知最为有见格物是格其知如何致意如何诚心如何正身如何修天下国家如何齐治平中间孰为本孰为末孰当先孰当后节目次序一一讲究明白则诚正修齐治平功夫才得不差明徳新民始止于至善耳此格物所以为大学第一义
  格物即是讲学曰物见学不可谈说空耳
  格物二字千载聚讼不知讲格物就是格物何事深求何事逺求
  问本乱如何末便不能治曰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只毋自欺便是自慊自字最妙欺曰自欺则其苦真有不可对人言者慊曰自慊则其趣亦有不可对人言者吾辈黙默体验自得月挂梧桐上风来杨栁边院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
  自慊二字甚有味见君子而厌然正是小人自家不慊意处安得心广体胖故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君子慎独只是讨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诚便是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
  问良知小人有否曰小人而无良知何以见君子而厌然可见良知是人人有的只是君子肯致小人不肯致耳
  问如见其肺肝然不知肺肝従何处看见曰就从厌然揜着上看见
  曽子曰三字乃曽子作传立言之法不可作平日之言看左传用君子曰史记用太史公曰皆仿此例
  问幽独之中何有指视而曰十目十手何也曰幽独之中原无指视而却曰十目十手解者求其故而不得乃以吾心之明还而照吾心之隐等语以自家良知上发挥不知此却是解莫见乎隠莫显乎微的话说与此节十目十手何相干此节正为上文小人只说见君子之时有人指视所以不得巳厌然揜着当闲居之时原为无人指视所以敢于无所不至不知指视虽在见君子之时而所以指视已在闲居之日何也譬如种五谷与荆棘及其生苗后人人指视不待言当其下种时恰似无人指视不知既有此种必有此苗虽有此苗实由此种可见人之指视不在生苗之后而即在下种之日矣是下种之日正生苗生叶生枝生榦人人指视之日也岂不严哉若自恃以为此种也非苗也非枝叶也而忽之则无及矣有此心术必有此举动有此意念必有此事为不严于心术意念而徒严于举动事为此小人所以卒露肺肝而悔之无益也或曰闲居不慎而厌然于君子之见小人诚失计矣不知闲居之时一念方萌何以能知善知恶而慎之邪曰闲居之时一念方萌或善或恶人虽不知而自家良知却知的比别人还明白故又曰莫见乎隠莫显乎微此处才好说以吾心之明还而照吾心之隠等语盖自家念头起处一念善便是人人以为善一念恶便是人人以为恶若是只凭着自家良知致去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自是见得君子自是不消揜着此所以子思又说出莫见乎隐二句正是为十目十手补出一段源头话说令人自视自指自下顶门之针耳不可与此节意混而为一也
  少壮不努力而徒伤悲于老大康健不保养而徒鍼砭于病疾丰年不积蓄而徒称贷于凶嵗未雨不绸缪而徒拮据于侮予此皆闲居不知慎而徒厌然于君子之类也
  少壮不努力便知必伤悲于老大丰年不积蓄便知必称贷于凶年是少壮不努力之日即伤悲于老大之日丰年不积蓄之日即称贷于凶嵗之日也岂待老大凶嵗而后知哉故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
  问十目十手别人的指视既这等严莫见莫显自家的覩闻又这等真人却不肯慎独者何故曰只是不曽着实讲学若讲的着实明白未有不慎之理
  天下事只是人不肯心诚求之若是肯心诚求之真未有不中者縦不中亦不逺矣诚字求字最当体认
  求字不是在外边纪纲法度上求只是在自家心上痛痒相闗一体不容巳处求于此处求则纪纲法度一一皆从一体不容巳处流出自然与粉饰太平者不同自然深入于民心中字是直中民心痛痒处非徒以法度强民于外而使之感也只看那慈母何甞在外面强爱赤子赤子亦何甞在外面强从慈母都是自然而然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一团天性不容已处故曰诚后世君臣未甞不求只是在事上求不在心上求纪纲法度非不灿然可观多是伪多不是诚所以百姓不能实受其恵縦然求多不能中此世道所以不如古也
  一人贪戾一国作乱贪是愚不肖者之病戾是贤智者之病贤智之士刻意尚行矫情拂众其所为多有乖戾不合人情处縦是实心为国亦足以酿祸而激变二字清浊虽异其一国作乱则一也曽子以此二字并言其虑可谓甚逺
  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可见人之性都是好善恶恶的可见人性皆善故不知人性之善者不可以治天下
  大学古本原有错简还当依朱子章句为是第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一节与上听讼节虽分两节原是一章非衍文亦非别有阙文也右传之四章释本末八字当序在此谓知本节之后
  一本大学都是释格物不必另补格物传传止该九章圣经乃孔子之言而曽子述之其传俱曽子之言不是门人记之者
  疑思录二
  读中庸
  问天命之性曰如孩提知爱是谁命他爱稍长知敬是谁命他敬这都是自然而然的故曰天命虽然此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如何是天命之性曰孩提如何便知爱稍长如何便知敬这必有所以知爱知敬者在此盖自父母初生时天已命之矣岂待孩提稍长后才有此爱敬哉知此则知天命之性问修道之教曰古之圣人说出许多教人言语立下许多教人规矩都不是强人都是教人各自率其知爱知敬之性耳有这言语规矩在则贤智者有所俯而就愚不肖者有所企而及故曰修道之谓教教曰修道只是明其教非强世耳
  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此千古圣学之源学者须在此处得力然后能发皆中节故罗豫章教李延平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气象而陈白沙亦云吾儒自有中和在谁防求之未发前
  喜怒哀乐中节才是率性若任喜任怒是无忌惮非率性也然则何以能中节曰在戒慎恐惧
  七情之中惟怒为难制不惟在行事上见得即著述立言多嫉愤不平之气亦是怒不中节处
  问君子中庸曰君子即下文舜回文武周公孔子君子中庸即下文舜之智回之仁文之无忧武周之继述孔子之道徳九经皆是这中庸不是容易能的故曰中庸不可能也中庸虽不可能岂终不可能哉惟至诚能之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玩此节六个能字可见且至诚都是人人能做得的只是人人诿于不能不肯致曲耳故又曰其次致曲玩此节两个能字可见故君子尊徳性一节便是致曲工夫故下文又曰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又曰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又曰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者其孰能知之始终发挥一能字可见中庸虽不可能而实未甞不可能也末云至矣即至诚至圣中庸其至矣乎至字总只是说个君子中庸
  问小人而无忌惮曰此小人不是泛常小人乃异端之害道者彼其教以纲常伦理为情縁以诗书礼乐为糟粕以辞受取予为末节以规矩准绳为桎梏其自视常居吾圣人上其视吾圣人之教不啻若弁髦之其弊使人猖狂自恣以礼为伪以肆为真贻祸于天下后世不小故夫子断之曰小人而无忌惮先儒有言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此小人乃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者若泛常说无忌惮虽未甞不是恐非中庸立言本防
  贤知误以中为不及故以过为中而失之过愚不肖误以中为过故以不及为中而失之不及非明知其过与不及而甘之也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中庸不可能也近来讲学者把不可能处说的太髙逺太虚太奥妙真是不可能不知于不可能则不可能矣却又不中庸了中庸不可能也观于此益信
  中庸不可能也圣人又恐人无处覔个中庸故下文便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之语可见中庸道理只在纲常伦理间若舍此别覔个中庸便虚而流于佛氏
  问遵道而行半涂而废何也曰此悔心也素隠行怪后世有述遵道而行无述可知无述则遯世不见知矣不见知而悔安得不废故曰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可见学者必先絶去好名之心而后谓之依而后谓之圣
  事父未能也云云正是圣人能处何也有未能之心才肯去行庸徳谨庸言勉不足慎有余縦是到慥慥地位圣人之心恰似照旧未能故曰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原来不是谦辞后世学者不及圣人处正坐自以为能之病把许多不是都推在父兄朋友身上谁肯自家认个不能圣人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真非圣人不能为此说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亦不可使上之陵在下位不援上在上位亦不可使下之援故在上而割体统以树私交在下而假风力以傲上官皆使援使陵之道也使之陵而又不甘于陵使之援而又不喜其援安得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