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

  史论下
  或问子之论史钩抉仲尼迁固濳法隐义善矣仲尼则非吾所可评吾意迁固非圣人其能如仲尼无一可指之失乎曰迁喜杂説不顾道所可否固贵防伪贱死义大者此既陈议矣又欲寸量铢称以摘其失则烦不可举今姑告尔其尤大彰明者焉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而乃裂取六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五帝三代纪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世家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多论语之文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今夫绣绘锦縠衣服之穷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为服则绨缯之不若迁之书无乃类是乎其自叙曰谈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祸是与父无异称也先儒反谓固没彪之名不若迁让美于谈吾不知迁于纪于表于书于世家于列传所谓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迁之失也固赞汉自创业至麟趾之间袭蹈迁论以足其书者过半且褒贤贬不肖诚已意也尽已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传迁扬雄皆取其自叙屑屑然曲记其世系固于他载岂若是之备哉彼迁雄自叙可也巳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或曰迁固之失既尔迁固之后为史者多矣范陈寿实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乌免哉晔之史之传若酷吏宦者列女独行多失其人间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槩之酷吏郑众吕强以防明直谅槩之宦者蔡琰以忍耻失身槩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义槩之独行与夫前书张汤不载于酷吏史记姚杜仇赵之徒不载于游侠逺矣又其是非颇与圣人异论窦武何进则戒以宋襄之违天论西域则惜张骞班勇之遗佛书是欲相将苟免以为顺天乎中国叛圣人以奉佛法乎此之失也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呉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独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噫固讥迁失而固亦未为得讥固失而益甚至寿复尔史之才诚难矣后之史宜以是为监无徒讥之也
  谏论上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説葢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婬益甚茅焦觧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然则仲尼之説非乎曰仲尼之説纯乎经者也吾之説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已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辩如古游説之士而已夫游説之士以机智勇辩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説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説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説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説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而必乎术也説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隠讽之之谓也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圗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戸侯啓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乐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雎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凌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隠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隠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寛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如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説此所谓得其术者欤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説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谏论下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巳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増其所有有其所无则防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傥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制敌
  兵何难曰难乎制敌曷难乎制敌曰古者六师之中士不能皆鋭马不能皆良器械不能皆利故其兵必有上中下軰力扼虎射命中捕敌敢前攻垒敢先乘上兵也习行阵晓撃刺进而进退而退中兵也奔则蹶负则喘迎刃而殪望敌而走下兵也凡上兵一支中兵十中兵十支下兵百此非独吾有敌亦不无也为将者不以计用之而曰敌以上兵来吾无上兵乎以中兵来吾无中兵乎以下兵来吾无下兵乎然则胜负何时而决也夫胜负久而不决不能无老师费财吾故曰难乎制敌也若其善兵者则不然堂然而阵填然而鼓视敌之兵有挺刃大呼而争奋者此其上兵也以吾下兵委之吾进亦进吾退亦退者此其中兵也以吾上兵乘之满镞而向之其色动介马而驰之其辙乱者此其下兵也以吾中兵袭之夫如此敌之上兵乐吾下兵之易攻也必尽鋭不顾而击之吾得以上兵临其中中兵临其下此皆以一克十以十克百之兵也焉徃而不胜哉是则敌三克吾一而吾三克敌二况其上兵虽胜而中兵下兵即既为吾克其势不能独完亦终为吾所并耳噫一失而三得与三失而一得为将者宜何取耶昔田忌与齐诸公子逐射孙膑见其马有上中下因教之曰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忌从之一不胜而再胜卒获千金夫膑之説乃吾向之説也徒施之射是以知其能获千金而止耳苟取而施之兵虽穰苴吴起何以易此哉
  喾妃论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呑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竒妖滥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搆隂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隠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原为婬泆无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吁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鳦鸟降为祀郊禖之履帝武为从髙辛之行及郑之笺而后有吞践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説出于疑诗而郑之説又出于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至周而发之化为鼋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原疑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戎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嵗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葢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则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巳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絶乎耳色不絶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桓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霸莫盛于桓文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寛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葢有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賔须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防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明论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能时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天下尝有言曰叛父母防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撃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日轰轰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防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霆之威无乃防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是无他也専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二十年是何脩何营邪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易知也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歴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疎濶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隂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羊叔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顔渊孟轲复出而隂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三子知圣人污论
  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吾为之説曰污下也宰我子贡有若三子者其智不足以及圣人髙深幽絶之境而徒得其下者焉耳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逺矣子贡曰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有若曰出乎其类抜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之盛也是知夫子之大矣而未知夫子之所以大也宜乎谓其知足以知圣人污而已也圣人之道一也大者见其大小者见其小髙者见其髙下者见其下而圣人不知也苟有形乎吾前者吾以为无不见也而离娄子必将有见吾之所不见焉是非物罪也太山之髙百里有却走而不见者矣有见而不至其趾者矣有至其趾而不至其上者矣而太山未始有变也有髙而已耳有大而已耳见之不逃不见不求见至之不拒不至不求至而三子者至其趾也顔渊从夫子防出而告人曰吾有得于夫子矣宰我子贡有若从夫子防出而告人曰吾有得于夫子矣夫子之道一也而顔渊得之以为顔渊宰我子贡有若得之以为宰我子贡有若夫子不知也夫子之道有髙而又有下犹太山之有趾也髙则难知下则易从难知故夫子之道尊易从故夫子之道行非夫子下之而求行也道固有下者也太山非能有趾而不能无趾也子贡谓夫子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贬焉夫子不悦夫有其大而后能安其大有其小焉则亦不狭乎其小夫子有其大而子贡有其小然则无惑乎子贡之不能安夫夫子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