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集(宋胡宏)

  与黄继道书
  侍郎以明哲之资抱经济之学不知以今之世为何等世也务引责难天下望焉某虽未获承教然寄示语解之徳不可忘故不敢不尽其忠孔子曰成事不説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虽成事不説遂事不谏然事既未徃而犹在也可但已乎朝中熙洽安居无一兴作而逺方自困敝极矣上下相防不知其终此愚者在闲旷犹寝食不能以自安者况防法从当论思献纳之任者乎愿进忠嘉以慰天下之望
  与折允升书
  辱书不意令祖母倾逝礼曰父在为母齐衰服在齐衰中不敢见其父者不敢以丧礼见也父为至尊至尊在则不得伸其私尊于嫡母如此于妾母则又不得如此矣
  与张敬夫
  愚无知而贤者过聴以为似有所闻可与论学下问以为仁之方世衰道微及此者鲜过望幸甚第某孤陋不足以发贤者之深思也然防谦下之诚不敢虚辱请试道愚见私意害仁贤者之言是也如令尹子文之忠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不以仁许之如陈文子之清亦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亦不以仁许之仁之道大须见大体然后可以察已之偏而习于正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孟子举一隅耳若内交若要誉若恶其声此浅陋之私甚易见也若子文之忠文子之清而不得为仁则难识也敬夫试思之此言或有理幸深思之则天地之纯全古人之大体庶几可见乎
  又寻常士子讲学举疑义欲相滋益其不复嗣音者多矣向以子文文子不得为仁之义闻于左右左右久而不忘复以见教此所以加于人一等也来教曰仁岂易言哉须防于言意之表而的然有见焉可也此言诚是也某反覆来教以左右未能进于此者然则欲进于此奈何左右试以身处子文文子之地按其亊而绳以仲尼之道则二子之未知者庶几可见而仁之义可黙识矣孤陋据所到而言未必是也惟留意裁察幸甚又示谕子文文子之説善矣然犹是縁文生义非有见于言意之表者也子思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仁也者人之所以为天也须明得天理尽然后克己以终之以圣门实不与异端空言比也空言易晓实际难到所以顔回仲弓亚圣资质必请事斯语不敢以言下悟便为了也敬夫髙明谦下愚见及此不敢不告然亦未必便是极致也有以见教却望母惜
  又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井田封建学校军制皆圣人竭心思致用之大者也秦汉而下兴者虽是英雄亦岂能胜于圣人哉改制立法出其私意一世不如一世至于近世壊乱极矣欲复古者最是田制难得便合法且井之可也封建择可封者封之错杂于郡县之间民自不骇也古学校之法今扫地矣复古法与今法相増减亦可也军制今保伍之法犹在就其由増脩循使之合古行之二十年长征兵自减而农兵日盛但患人不识圣人因天理合人情均平精确广大悠久之政不肯行耳圗尽是死法无用也心之精微笔舌岂能既哉其法具在方册只是散乱不成条理精攷精思便自可见
  又时防不弃访以大道殊激颓衷夫理不穷则物情不尽物情不尽则释义不精义不精则用不妙用不妙则不能所居而安居不安则不能乐天则不能成其身矣故学必以穷极物理为先也然非亲之则不能知味惟不知味也故终有疑必待人印证也左右既进乎实弟必敬以持之髙明博厚日进无疆圣门有人幸甚幸甚又不意尊夫人倾背伏惟孺慕号絶何以堪居然先王制礼归于一者也所以消息以道毋过摧伤勉襄大亊古之人进徳脩业正在难处之间要不失至理而已又叠防相公亲翰之赐又防特遣名医为之切脉察病而叔父处又传致钧念之厚下情感戴不可言陈窃伏自念所以得此者岂不以其粗能安贫守道或不玷其先人故乎大君子顾盼浚进成人之美幸甚幸甚愚望相公推此心广收天下真才实能忠信之士使无遗弃以俟明天子赫然震怒欲匡天下圗仕旧勋则拔茅连茹使各尽其器用临时无乏使之嗟而中原可复矣此固相公之素有区区之意自不能已耳不敢専札尘渎告代次致此愚诚
  又比得款论窃识左右胸中正矣大矣大体既是正好用功近察诸身逺察诸物穷竟万理一以贯之直造寂然不动之地然后吉凶与民同患为天之所为矣此圣门事业也敬夫勉之哉则又有进于左右者尧授舜舜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言微妙也危言无常也故孔圣自十五志于学积十五年工夫然后敢以自许自是而后每积十年工夫而一进未至从心所欲不逾方才纯是道心与天无二故中庸称孔子之徳终以天地之所以为大结之更不称仲尼也今之学者少有所得则欣然以天地之美为尽在己自以为至足矣就世俗而言亦可谓之君子论于圣人之门乃是自暴自弃耳左右方妙年所见大体已是知至矣当至之知终矣当终之则曽顔地位患不到敬夫戒之哉干干不舍工夫深后自然已不得也今且当以速成为戒耳某病渴已十余年又见中外兄弟皆不夀心常不自保道学不明卒至禽兽逼人甚矣未有能振起者敬夫资禀颖异故乐以告不自知其愚也有不中理却幸指摘当益思其所未至
  又辱示希顔录足见稽考之勤辄忘固陋肆笔写真所闻未必皆当也敬夫所得却以见告至望先贤之言去取大是难事如程子语录去顔子合下完具只是小要渐渐充扩之此乃常人非顔子也既是小则如何谓之完具若论秉彞则人人完具也何独顔子顔子所以资禀过人者正以其大便有一个合徳于天地气象也此段正先生所谓一两字错便转了只知得他意此类是矣又如正防云顔氏之进则欲一朝而至焉可谓好学也巳似如此迫切亦説顔子未着也文中子之言诞漫不亲切扬子云浅陋不精通庄子坐忘费力心齐支离家语如不容然后见君子恐亦未免于陋也敬夫猛勇精进诸人有未到处他日当自见以下喻谦勤故不敢不摘其一二也
  又庄子之书世人狭隘执泥者取其大畧亦不为无益若笃信君子句句而求字字而论则其中无真实妙义不可依而行也其説夫子奔轶絶尘事类如此矣如闗西夫子説顔子之叹于顔子分上虽未精当然正学者之所当有事也与欲一朝而至迫切之语葢不同矣龟山如字之解左右之论是也某之意希顔子如易论语中庸之説不可瑕疵亦须真实见得不可瑕疵然后可也其他诸説亦须玩味于未精当中求精当此事是终身事天地日月长久断之以勇猛精进持之以渐积薫陶升髙自下陟遐自迩故能有常而日新日新而有常从容规矩可以賛化育参天地而不过也
  与彪徳美
  辱示以所见甚慰此事真要端的有着落空言泛泛何益于吾身上蔡先生仁敬二字乃无透漏之法门惟益勉旃以副所望
  又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不知公如何分须是指摘分明説出难为模胡説也看通鉴有得母惜以一二精义见教吾徒幸不蔽固于俗学圣贤事业幸有一线路可以究竟惟不志于功利死而后已者可与共进此道耳吾友勉之
  又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更曽细观语録入思虑否阴阳亦形而下者此语如何理趣须是自通贯随人言语是不可也某见俟先生説此句信以为是更不致思前日顿省犹未是也经可易读乎如尹先生语解亦未可轻易使髙明之人有蚍蜉撼大树之笑也如何某年齿往矣虽摧颓而志方欲振耀所望直谅之友左提右挈庶几不丧素志乎勉之勉之交相警戒可也
  又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与未发已发不同体用一源不于已发未发而分也宜深思之
  又所见果分明不必虚为谦让若未分明正要提起熟讲然后可望上达天命至微自非亚圣大贤孰敢便为已贯通惟是念念不忘庶几日日有功不至坠堕也又左右书词有得有失焉志近思得也迫切则苦而不可久悔过而不能释去则局束而不可大欲速如圣贤以未见近切而自谓恐终不能至则大非所望也孔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不特为政学亦如是也孟子曰心勿忘勿助长此养心之要道今欲进学而不终其去仁也逺矣吾友勉乎哉
  又学问之道但患自足自止耳若勉进不已则古人事业决可继也史书自威烈王三十三年而下其年纪世次兴亡大致尝略考之矣自是而上及鸿荒之世所可知者则未尝深考之也今博取羣书取其中于理不至诬防圣人者用编年为纪如通鉴然名之曰皇王大纪考据三代虽未精当然亦粗有条理可辨王伯不至纷纷驳杂如前史所记也
  又黄沈有论语説某因其説亦有数段学问不可不讲讲看便见病败也前辈凋零殆尽续之使不絶正在后辈吾徒其可以此事若存若亡乎直须如粥饭不可少一顿可也又况欲张而大之乎呜呼执书册则言之临事物则弃之如是者终归于流俗而已矣切不可不戒也
  又社祭礼秩视三公不知有何经可以为证伐鼓于社以助阳也非责社也变置者更新坛位尽敬焉耳非责罚也更试思之有可见告者无吝反复明道所谓不有益于此必有益于彼不可寝黙但已也
  又闻有相从欲学文者须依东坡之法令熟读左氏两汉韩栁之文则他日所成就必大有可观者因是虎变亦未可知也若茍且近功辟如万户碁子争胜负能提先手超迈等伦乎
  又天帝精义须自有説但恐思之未至耳不可便以孝经之言为不是须反覆思索可也禘喾郊稷却似无可疑者太王为狄所攻屈己事之岂得巳哉可谓之乐天乎
  又郊祀之礼建正之义攷之颇详然恨未精也如蜡祭既谓合聚万物而索享之则何可谓以八神为主社主报啬其祭在春首见于何经地固配天谓当立北郊方丘与天分庭抗礼恐于义理不然更思以见教三王建正不易月通鉴纪秦汉已遵用矣大纪中固已纪实更精者通鉴可也
  又思曰睿睿作圣岂可放下若放下时却是无所事矣无所事则妄人矣若太劳则不可诚如教语也又老人病人衰人有死之道然以目前观之死者亦未必便是老人病人衰人葢脩短有数一定而不可变虽圣人与造化同于脩短亦聴之未尝别致力也此所以为圣人欤在众人则不奈何着死耳凡事皆然不特死生也饮水曲肱安静中乐未是真实乐须是存亡危急之际其乐亦如安静中乃是真乐也此事岂易到古人所以惟日孜孜死而后已也读书一切事须是有见处方可不然汩没终身永无超越之期矣众人汩没不自知觉可怜可怜
  又下谕衞所以为变风之首者伊川云以衞首壊王制并邶之国故也尝考衞顷公之薨在夷王末年夷王之世方下堂而见诸侯未见诸侯有相吞并者伊川云衞首并邶据诗而言可信也故各系其国以见衞之罪也文中子为小雅为周之盛者言其初也季子以为周之衰者言其末也其从如云如雨如水恐先公之説得其要也何以言之葢民从君者也君从之然后臣民从之圣人之法常在于端本清源岂可舍本源而就末流乎
  又闗雎序云不淫其色故伊川言淫其色非后妃之事求淑女诗人之意也此虽先生之説然录者亦多误未可全信也先生之説何以未可信为闗雎之诗言后妃之徳故也若是诗人之意即非后妃之徳矣后妃之徳以不妬忌为至故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进其贤而已非以貌不使君子淫其色也在后妃分上大有意味使后妃有是徳则人君不修内行等事一切消磨扫除尽虽欲发而不可得此易之所谓女贞者也深攷此説则伯氏之非茍发矣
  又大纪工夫不敢辍首盘古不可移也事则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理则可存者存可削者削近于三皇之世载些语言甚有意思俟回见求益也来书末后所賛鄙言因事愤发既以自警又以奉告若不于此省悟着工夫真可惜逡巡枉过一生也临死而后悔之则无及矣徳美当有见处不可为事物所驱役不知觉也大抵情所重处便被驱役自以为是而不知区区于一物之中可惜哉人本与天地同徳乃自弃于一物可惜哉某为此言者非谓徳美为亊物驱役也大概相警发耳其为事物所驱役不为事物所驱役惟徳美自知之某不得而与也勉之勉之
  又井田封建施仁恩之大纲也商鞅王莽事甚明白在所不论董子限田之策欲渐近古而唐时府兵之制亦师古者也更能将歴代田税制度精考幸甚周之宗庙只在镐却于经无可据之文而在洛却有可据之亊当时周公营洛邑郊于此社于此烝于此诸侯朝于此祼太室行封赏于此似宗庙在洛无疑也故康王命毕公之文直以洛邑为王室唐虞五载一巡狩周制六年王乃时巡车徒简易非如后世有千乘万骑辨严之难也四时来朝享何难之有洛在畿疆之内无告行之礼若适诸侯则告行亦非难事也诸侯来朝享礼必行于庙报功行赏亦必于庙则洛邑固已朝诸侯行封赏矣故曰以宗庙在洛无疑也惟告朝一事思天子以祝文遣使命东郊大臣代告疑亦可也但无经文可证耳主命之文为出疆设祭祖祢告命为主事有主名非可泛行他事为文况祭祀必于宗庙而可行于疆外乎或谓设虚庙于洛载主在于是遇时祭则祭如烝于文王武王是也礼曰当七庙五庙无虚主则庙不可虚设矣则所谓四岳之下皆有庙榭又曰明堂见于太山不知据何经而云然乎成周宣榭火是周东迁平王都于此矣其有固宜又何可引以为证也切更思之
  又郊社之义谨按孔子曰礼者义之实也王者祭天于郊南面阴也阴气者地之体也天尊地卑王者父天母地不敢悖天地之大义也郊特牲而社稷太牢具牛羊豕为太牢太牢固非特牲又安知其非牛羊乎礼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王者父天母地不必事事同然后为礼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自有等降也只如人事父母其孝爱之心则一其事则不可同矣礼以节文为主若无节文乃非礼也周礼成于刘歆歆是不知三纲之人其书不可引以为证孟子之言有激而云耳当以活法观若以死法观之则得乎天子而为诸侯得乎诸侯而为大夫诸侯大夫莫非有功于民乃得为诸侯大夫者以得乎天子诸侯而为诸侯大夫成甚説话谓变置社稷如天子变置诸侯若欲变置土糓则土糓不可变置若欲变置勾龙周弃则一世伟人矣灵在天不可以比无道诸侯诛责而变置之也必矣又旱干水溢人君当反躬脩行今反加诛罚于鬼神果何义耶曲礼下篇曰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嵗徧来教谓礼曰天子祭天祭社稷祭五祀出于何篇也曲礼下篇又曰诸侯祭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大夫五祀嵗徧士祭其先王制曰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夫天固诸侯之所不得祭地虽为母道又妻道也臣道也天子大社封五色土诸侯各以其方色是诸侯虽祭地而比之天子则有等矣诸侯方祀殆为是乎夫诸侯之不敢祭天犹支庶人之不敢继祖也诸侯之得祭地犹支庶人之各母其母也又按孔子曰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地于国所以列地利也又曰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又曰郊所以明天道也社祭土而主阴气也又曰夫礼必本于天殽地降命命降于社之谓殽地又曰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埀象取财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礼虽无明文犹当以义起况顺于理义又有明文如此之多乎更加深思博观天下之义理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