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集(宋胡宏)

  顔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
  黄氏曰顔回问为邦夫子尝以四代之礼乐告之而此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葢其德行纯备心不违仁可以为人上矣故以是道明之也记曰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则天下归仁系乎一人之克己复礼不可不慎其机也夫仁人心也心之不仁私欲害之也私欲茍萌则视听言动举越于礼而施为之间流风浸逺天下必受其弊况能使之归仁乎惟自反而充于礼不役耳目乱之不作好恶扰之正心诚意于上而天下安于无事风俗自是归于淳厚矣所谓天下归仁也必曰一日者以见克己诚非自外至其用力甚寡其成效甚逺而功利之及于天下者甚博也
  评曰黄氏所言仁之功也须要见顔子居陋巷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处方是真有所见仁人之心也心之不仁私欲害之也窃谓人有不仁心无不仁此要约处不可毫厘差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黄氏曰蒯瞆得罪于南子故出奔宋灵公之死也卫人欲立公子郢郢辞焉乃立輙以灵公之命也苏内翰谓灵公黜其子而子其孙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人道絶矣夫以父子之间至于争国逆天理乱人伦名之不正孰大于此以春秋考之蒯瞆出奔与赵鞅纳之皆称卫世子以示其得世于卫也使夫子果为政于卫其将周旋父子之间使輙辞位而纳蒯瞆则輙无拒父之名蒯瞆复世子之位灵公亦无黜子之过此正名之大者为政所先务也
  评曰蒯瞆无父出奔失世子者罪其轻佻谋非常至于出奔失世子之道也赵鞅纳之而称世子者罪大臣辅輙而拒父也蒯瞆无父輙亦无父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尚可以事宗庙社稷为人上者哉故孔子为政于卫则必具灵公父子祖孙本末上告于天王下告于方伯乞立公子郢然后人伦明天理顺无父之人不得立名正而国家定矣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黄氏曰为宰之政则所治者小也夫子告以久逺之图者以子夏之学失之不及特将扩而大之也评曰政者正也正无大小圣人之言可以为天下万世之法非特救子夏一人之失也两汉以来为政者恐多未免欲速见小之病也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黄氏曰不知义之所在小廉曲谨之士耳其见者小故谓之小人
  评曰向宣卿常説有读小为之者似亦意味好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黄氏曰同乎流俗乡人或好之有拔俗之行乡人或恶之好恶未必当唯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则为君子也审矣
  沈氏曰好恶而唯乡人是从未必当也要当公吾心而察焉其善恶者自有见焉可也孟子言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得此也
  评曰察人之贤否以乡人好恶为主察乡人之好恶以善为主则人之贤否得其实矣黄氏之説自己明白不必引孟子之説也有人非不公其心而见善不明或入于邪曲故察乡人之好恶必以善为主弗可改也已而善未易明也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评曰原宪説克伐怨欲不行便以为仁是未识仁也故孔子提醒之曰要克伐怨欲不行可以为难矣使原宪自此能克去克伐怨欲如人饮水冷暖当自知之孔子不得而与之也故曰仁则吾不知也此圣人着力为原宪处可得之于意表不可以言语求也若黄氏之言制克伐怨欲不行未若泊然无心克伐怨欲不萌于中亦无有制之者然后为仁此説大体既非所以言仁且泊然无心之语大有病也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黄氏曰刚义得于天资有其质矣所乏者威仪文辞也行之以礼则行正而不过威仪可观矣出之以孙则言顺而不暴文辞均也三者备而后信有诸已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是为令德之君子
  沈氏曰此非为学者言为立政事言也以义度宜事之始也行之则有节文焉又出之以孙民听不骇戾守之以信又久有所成也若夫为学者则敬以直内乃其本也
  评曰圣人之言无所不通使在上之人行已如是则政立矣使在下之人行已如是则身修矣敬以直内固学者之本为政者敬以直内可顷刻忘哉若谓欲不失此四事非敬以直内不能则可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黄氏曰人之于师所当让也至于仁则为之唯恐不及若出人于患难拯人于饥溺皆所急务者何暇让乎
  沈氏曰此言为仁之急如此值当为之时师亦不让非真不让也
  评曰人之于仁犹饥食渴饮不可让不饥者使食不渴者使饮也当饥则食当渴则饮非不让也非谓为仁之急亦非谓为之唯恐不及而不暇让也师所以发吾仁也言当仁虽师不让所以明仁之义也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黄氏曰生知出于天资如由仁义行是也故为上学而知则思而后得如行仁义是也故次之
  沈氏曰行仁义非学也仁义在我而已而曰行之是人与道二也执柯以伐柯疑于同矣而犹以为逺者二物故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故知行仁义非学也生而知之诚也学而知之诚之也评曰圣人与道一体故不用学学者学道者也若体与道一则更何用学惟未能与道为一故须学也学道便是行仁义也至于德盛仁熟则由仁义行不用行仁义矣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指大体而言也欲求全体故须戒慎恐惧莫使有亏欠也戒慎恐惧便是行也至于纯熟自不用戒慎恐惧然后谓之由仁义行矣诚之便是行仁义也若曰行仁义非学之至则可矣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黄氏曰朋友先施之可也父党无容笃于恩而已无所施也
  沈氏曰君子不施其亲不私于亲也
  评曰李丞相纲云君子亲亲不施者不加刑杀也汉成帝欲恐诸舅曰今将一施之必是鲁公天性严冷寡恩故周公戒以四事事皆相类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黄氏曰仁人心也虽以学问求之必以心得之评曰仁人心也言以心得之不支离否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黄氏曰道不离动静语黙之间所谓洒扫应对进退无非道也下学而上达非于下学之外复有上达也故君子之道初无二致孰以为先而不传孰以为后而或倦譬诸草木其始生也及其长也区以别之虽若不同而所以为曲直之性则一而已子夏之门人所谓小子者知克勤小物于正心诚意之时其进于成人之德无疑矣茍不达此而概以为末务是厚诬也子夏推明君子之道以正言游之失以为道之在人其致无本末其施无先后而小子之学率由始以成其终其序不可越也若以为必求其本而不循始终之序则虽圣人亦不能凌节而施矣
  沈氏曰理一而已本末先后贯焉如草木一区之内种子根茎华实具在其中人未之见也下学上达亦在识之而已
  评曰草木生于粟粒之萌及其长大根茎华实虽凌云蔽日据山蟠地从初具乎一萌之内而未尝自外増益之也故区以别矣君子下学而上达其道正如此沈氏曰亦在识之而已此至言也愚以谓正当心了不以言语到也黄氏曰下学而上达非于下学之外复有上达也其言妙矣而曰克勤小物于正心诚意之时则愚所不解也夫正心诚意自先自后彻本彻末岂可以时节言哉又曰道之在人其致无本末其施无先后亦愚之所未解也夫道有本末有先后人之行不失本末先后则当于道矣子游不识本末先后故子夏正之
  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黄氏曰前言惠而不费其所谓吝则惠不足以及人也易以屯其膏为小贞吉则出纳之吝特有司之事非为上之道也
  评曰不知如何理防屯其膏小贞吉疑与此义若不相似然
  释疑孟
  司马文正之贤天下莫不知孰敢论其非者然理之所在务学以言可也夫孟氏学乎孔圣虽未能从容中道迹其行事质诸鬼神亦可谓厘中缕当矣其道先天如青天白日而司马子疑之愚窃惑焉作释疑孟有能宥其狂简而相切磋者吾与之友矣
  性
  孔子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告子不知天性之微妙而以感物为主此孟子所以决为言之使无疑也此圣学之原也而司马子乃引朱均之不才以定天性是告子之妄乱孟子之正其不精孰甚焉
  辨
  形而在上者谓之性形而在下者谓之物性有大体人尽之矣一人之性万物备之矣论其体则浑沦乎天地博浃于万物虽圣人无得而名焉论其生则散而万殊善恶吉凶百行俱载不可掩遏论至于是则知物有定性而性无定体矣乌得以不能自变之色比而同之乎告子知羽雪玉之白而不知犬牛人之性昧乎万化之原此孟子所以不得不辨其妄也以此教民犹有以性为恶而伪仁义者犹有以性为善恶浑不能决于去就者今司马子徒以孟子为辨其不穷理之过甚矣
  舜
  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桃应设为是事以问孟子者应之意若曰父子天性也而生杀之柄乃大君所以辅翼民德者惟以处是事观圣人御变之权耳若皋陶体舜孝心舍瞽瞍罪而人有犯者执之为天子行法不公民生悖心矣纵而释之无以佐天子主天下民生离心矣进退罪也今皋陶畏天命执之不赦以昭示天下使有罪者不敢幸于免怀奸者不敢伐其技自世俗观之于吾身可矣而君人子也吾人臣执君之父置之于法情何安焉行法而有私者非君道狥法而不仁者无君德圣人寜弃天下而存此矣此民所以生也天地之大本也孟子曰圣人人伦之至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知之故瞽瞍有罪舜窃负而司马子以为狂夫不为瞽瞍见执而司马子以为皋陶犹可执也使司马子事君不幸有是事遂行其言岂不伤人情逆天理乎自周室既衰文武之道不着申商之术肆行积习至于秦生民不忍起而攻之秦以天下之力不能禁御至于絶灭者尚刑名灭天理之效必至于斯也汉兴鉴秦取亡之道力行寛厚其涵养民彛之意厚矣君子犹曰以智力得天下无三代之淳懿矣如此则知孟子之言微且逺矣而司马子之贤乃孔子所谓多学而识之非知之者也
  仲子
  天下之事人伦为重舍人伦而矜细行以欺世盗名者君子不与也陈氏齐之世臣相与戮力同心定社稷者也是以有万钟之奉若祖若父皆享焉仲子起而非之不义齐国避兄离母处于于陵方是之时天下之君非不奉王命则簒夺之子孙天下之人从而事之是天下皆不义也仲子于于陵不义之地何居焉于于陵不义之纑何辟焉履所易者乃不义人之粟何食焉不然则葢邑之禄可受而室可居矣而离母焉是不孝也而避兄焉是不恭也不孝不恭天理灭人伦废矣虽云有义亦将安施此孟子所以深罪之也且仲子敢于避兄离母卓然为絶微之行狷者有所不为而司马子与之过矣
  责善
  天地之间人各有职父子以慈孝为职者也朋友以责善为职者也故孟子谓父子不责善以明其分如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有中和覆育变化之道如雨露滋益草木之功其效至使子弟于父兄忻忻爱慕而乐生焉此与朋友察言观行切磋琢磨之义相去逺矣夫岂必靣诤犯顔见于声色然后为善哉而司马子议之毋乃思不及是耶
  仕
  天气盛乎下则地气应乎上一有感而不应则为水旱寒燠之灾君臣之义犹天地之道也其感应从违岂有异乎因君用舍以有行藏察君厚薄以有去就过则为抗为骄傲不足则为谄为邪佞故陈臻问仕孟子折衷以明三去三就之义斯亦概举大体云尔其曲折万变惟其人为能神之司马子乃以就有礼周之而受者为无礼貎饮食而仕岂不过甚矣哉今有常人等夷也为之折枝而不应则必怒矣为之饮食而不荐则必怨矣有施而无报其怨其怒情所宜也君子与常人交称情而应犹必尽道使无纎芥况君臣之际所宜尽心者乎迎之致敬又有礼焉而不就也周其饥饿恩意有加而不受也使司马子执此意以事君必不免于抗傲不恭之诮矣虽与谄邪者不同求其无意必固我之凿行藏去就与天地相似其可得乎
  霸
  二帝三王施仁政定天下之功尽道而已非有利天下之心也五霸仗义结信搂诸侯奬王室谋自强大非有正天下之心也五霸桓公为盛忿不惩而灭谭欲不窒而窥鲁其心原不可考矣虽力行信义岂其如日之昼如月之夜不可掩乎使其无死要知其不至骄溢而复有失信弃义之事哉唯其执之不致中道而废是以得成霸者之名耳此孟子之所谓假也今有人假人之器以为用方其用也谓之非已用可乎为己用矣谓之文具而实不从可乎用之来归以至于没身孰知非已有乎五霸假仁义而不归则既有之矣其得罪于三王何也以有为而为之也此王霸之所以分乎
  德
  君子于天下无成心不狥人以失己不狥物以失道称情而施当于义而已周道之衰人怀利以相与为君者自恃崇高足以致士而怀轻士之心为士者怀利宴安知进而不知退死生谬制于人海内荡荡纲纪文章扫地尽废者以君臣之道不明于天下也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朝廷尚爵乡党尚齿辅世长民尚德乌得恃其一慢其二所以明进退之分权轻重之义明为臣之道非可以奴隷使也夫由义而行事异则行异何必蹈古人之陈迹然后为是乎故仲尼当官召不俟驾周公为相北靣称臣其义然也孟子有师诸侯之德斯文所系以位则齐王君也我臣也召之役则往役矣以德则齐王事我者也夫召我者岂礼也哉唯而起可也难乎为臣者矣于义得乎司马子以是疑之其不察于进退之分轻重之义也亦甚矣
  师
  师严然后道尊贵贱一也孟子于齐王有师道焉未闻有官守言责也夫官守于一职言责于一事职修事行则有功而受赏出守忘责则有过而受罚可程可督受之于君者臣也君所未知而已发之君所未有而已与之提擕其善増益其能以陶冶君心君反受命焉者师也孰敢官之而责以言哉故齐王于孟子君不能致去不能止而蚳鼃之徒不敢拟议者以孟子有师德而师道固然也司马子曰愚恐后世挟其有以骄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以自况是不识孟氏心而未知所以为师耳噫自秦汉以来师傅道絶朝廷乏仪大抵皆袭嬴氏尊君抑臣之故无三代之遗风久矣司马子习于世俗溺于近闻譬之安于培塿者骤窥泰山乌得不惊且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