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真诠

  
  行者述“天蓬临凡,因错投了胎,其实灵性尚存”。又说“天神下界,这等个女婿,也不坏家声”。见是阴阳之正气,非凡间邪祟可比,以起下文“只没个三媒六证以调和之”故耳。何以故?夫妻作合,全凭媒妁,若无媒妁,性情不谐。即《参同》所谓“言语不通非眷属”是也。故行者复行索战,曰:“不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等语,其意直注前途之水怪沙僧为媒妁,而特于此处伏其义,以发明夫妻之不谐有由来也。奥义深文,得所未有。读者俱作拌舌滑稽,闲闲瞥过,埋没了也。
  
  行者究问是高老家筑地之钯,老猪夸美为老君亲炼之铁,授自老子,都是真言。“不能筑动老孙一些头皮”,木不能克金也。老猪一闻西天求经之言,去了钉钯,何也!盖亲受观音之的旨,知独倚钉钯,乃是偏执,不可以得正果,所谓舍已从人,不专倚自强也。故曰“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正与行者收伏小龙时,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相应。老猪真心发愿,焚巢纳械,自缚投诚,盖木性顺义而恋金,曲木从绳而受直也。八句诗中,阐明金木相生相克之理,宾主相交合之情。夫妻不隔,情性无乖,为西方极乐之造端也。
  
  迨收服归来,高老认得女婿,三藏喜得吾徒徒,起名“八戒”,去邪归正,已可安排筵宴,欢庆团圆矣。下文“八戒扯住高老,请我拙荆”,见情缘之难断;“行者、八戒也吃素酒”,见曲蘖之易耽;“受了一丝,千劫难修”,见货利之多累;“取经不成,还来做婿”,见道心之易退;又道“恐一时有些差池,却不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见盲修瞎炼之无功。处处都是孺子之歌,切勿看作闲情打诨也。三众辞别,投西而去。诗内“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上句偶过收八戒,下句起受《心经》,盖已收八戒,金丹有象,故行过了乌斯藏界,即遇鸟巢禅师。何也?日西月东,为双丸之分照;乌藏兔显,实一气之交辉。缘合月满,乃是真诠。皓月禅心,从可印证。此《心经》一卷,所以即于此处出现,如月中藏乌,明朗无垢;传授密谛,指示迷津,端在斯矣。
  
  三藏拜问路途,禅师道:“路远终到,魔瘴难消。”故授以《心经》,止可消除魔瘴而已。其中原未有西天端的,故结曰:“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三藏扯住,再问西天端的,而禅师已历历指明,曰:“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行者知而冷笑道:“不必问他,问我便了。”三藏还不解其意。下面扯住行者的话,正是问我。行者道:“他骂我兄弟两个一场。”乃暗答西天大路,故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一以为骂我是指路,一以为讲路而非骂。一师一徒,一向一答,全是禅机,语语显露,急须省晓。行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其意?”曰“那里晓得”,乃是要人晓得;曰“怎么解得”,乃是要人解得。禅师曰“他知西去路”,是交与行者传言;行者曰“问我便了”,是替那禅师代说。已是了了。八戒道:“神师晓得过去未来之事。”已知他分明说了。“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噫!妙哉!神哉!前途魔瘴甚多,何以止提“水怪前头遇”一句?他两个口中,分明将西天大路说出来了,三藏何须再问。
  
  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悟一子曰:此明既受《心经》,急须下手,弗误认心即道,而自阻前程也。
  
  篇首一偈,言修道者有法,法从心生,还从心灭。所以生法、灭法者为谁?须自己辨别明白。若云既然皆是自己心,又何用别人说?只须就心下功,是欲扭铁出血,挽空作结,而期无为,万无是理。此是认贼为子,何能到心、法两忘地位?不知其间有他家不死之方。休教他瞒我,先须识透五行,一拳打彻障碍,期心可无心,而法自可辍矣。这才是碧天秋月,彼此无分,性命俱了也。若云即心即佛,而不识非心非佛,谬解诗中“既然皆已心,何用别人说”之句,系责成自己之要诀,岂不错了门户?故起语云:“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若言心即是道,道无不了,何以云止“打开了门户?”其必仆仆再往西天,取何真经?岂西天之真经,非别人之说乎?此其说可晓然而悟矣!
  
  《参同契》曰:“乾坤其《易》之门户。”悟空、悟能,乃《易》之门户,即《心经》之门户也。得了悟空、悟能,便是打开了门户。从此下手修为,方可造其堂奥矣。前乌巢禅师恐唐僧不识《心经》门户,故指示“野猪”、“石猴”,令行者说出。长老已解其义,故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分明是“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境界。大道在望,急须前进。倘止从自家心上摸索,而认取灵灵昭昭之识神,以为真实,不知有西天之大路,如恋家的一般,谓之“恋家鬼”,何能超脱尘俗?故前人有讥驻颜住世,而不能脱壳飞升者,谓之“守尸鬼”,其说相似。行者说个“您家鬼”,骂尽自来执心用功者。
  
  三藏道:“悟能,你若在家心重时,不是出家的了。你还回去里。”呆于原无退悔言语,而设此一段话头,岂真行者赃埋呆子哉?特借呆子以发明修心而恋心,犹出家而恋也。你看呆子“死心踏地前来”,死心前来,复是心法,而下手用功,却须手段。但能死心而无手段,则在在棘手,去路不通,故老者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及行者说出本事,而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又曰:“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此真老、庄指示之妙谛也。故提老者为主,下文“庄南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一段影子,正老、庄《道德》、《南华》玄妙中之秘要,惊愚骇俗的故事,去得西方的大手段也。
  
  八戒又提“在高老庄时,常吓杀凡人”,即说破鬼神惊骇者是。行者笑道:“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些”,即说着丑行着妙者是。下文献茶、问姓嗣、叙年庚,俱引起黄风岭难行,须有大手段如老孙者,方才去得之意;饿鬼添饭半饱,俱形容西方路远,须志愿难满如老猪者,方才担得之义。盖心本非道,倘谓心即是道,而期必于心,乃以心缚心而横截去路,便是黄风岭虎怪计脱金蝉,而捆缚定风桩上也。何以故?风为巽木,黄为中央,横于心胸如岭矗然。虎怪之转辗执迷,即已心之辗转期必也。你看虎怪“抠住自家胸膛,把皮剥下,站立道傍”,形容模样,句句宛肖“心”字。故喊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黄风大王部下前路先锋。”盖执心为道,是半途惑乱,拦住去路也。
  
  “八戒赶那怪到乱石中,取出两口赤铜刀”。“乱石”,为坚顽错杂之非纯;“两口”,为左右参差之非一,“赤”,象心之本色;“刀”,象心之坚忍也。故虎怪为执持之心,乃山中阻路之先锋,何用别人说也!八戒为死心下手,乃半山中开路之争先,一拳先打彻也。试看“三藏心慌,口里念着《多心经》”,那怪亦慌,使“金蝉脱壳计”,忽然化虎,忽然剥皮,俱见此心不死而辗转自用为魔之状。正念经时,即驾风摄去之时,非虎怪使金蝉摄金蝉,乃金蝉自使金蝉摄金蝉也。“双手捧着唐僧,奉献大王”,“绑在后园”,乃唐僧自捧、自献、自绑,而心遭毒害,不可解脱矣。
  
  八戒、行者识破虎皮即全蝉之壳,知为中计,一守一战,直抵妖洞。行者努力,战败虎妖;八戒相机,一钯筑杀。此先除我心之固,必打破真空之障碍也。自此可搜剪魔根,救全金蝉之体,此等手段,就如夫妇和谐,一倡一和,内外相助为理一般,又何家难之有哉!故结云:“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
  
  此篇“法”字起,“法师”结,下篇提纲紧接“护法”,分明示人修真之法,有暗伏照应、灰蛇草线之妙,明眼人自当觑破。
  
  第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悟一子曰:此承上言。既扑灭虎视之自雄,尤要扫除鼠首之多歧。盖心有识神而独取自用,是炫明失明,遣照未照,其害在识而不识。能识识神之非真,则识不神之为真,故曰,“炼神须练不神神”。学者不识“不神神”之指归,或察琐而生魔,或疑深而多惑,或漫落于傍门,或模棱于两可,俱是盲修瞎炼,谓之“狂瞽”。韩子曰:“不能审得失之地,谓之狂。”神不守舍,而病在心,如狂风之震动无定也。孔子曰:“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心火于肝,而攻于目,如黄风之吹人受伤也。故蓄久不化者则成虫,积迷不解者则多难,总由不明,故致不断。《礼》之所以戒“犹豫”,《书》之所以贵“果断”也。去犹豫而成果断,要在于惟明。明仍不离识神,乃是点眼之药,极为紧切。此篇中眼科先生为大眼目,灵吉菩萨是点眼之后而开光明也。拨迷朦之瞥见,发不昧之妙观,则定猖狂无定之风,而绝鼠首两端之惑矣。
  
  鼠性善窃多疑,出穴不果,每持两端,故老妖为灵山脚下老鼠成精。你看“老妖低头不语,默思计策”。又“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他转打杀我家先锋。’”都是无定见,而反说别人不是的情状。“老妖仔细观看,见行者身躯鄙猬,不满四尺”,便是轻觑不明。“行者道:‘你这儿子,却没眼力!’”便是面嘲不明。“照头一下,便长六尺,有一丈长短。”盖言四大一身,原有丈六真身,而非可以外貌皮相也。“行者现身设法,老妖错认虚头;二人争战洞外,行者使身外有身手段。”是以多御纷,未免眼花淆杂,故受害在目矣。“老妖吹出黄风本事,是以狂济惑,岂不天地为昏,故所攻在眼矣。此段阐发乱不可以止乱,起了惟明足以止乱也。
  
  “毛变小者,如车乱转”;“火眼金睛,莫能睁开”;“八戒不敢睁眼抬头,不知胜负,不知死活,正在疑思之时”,俱描写狂惑无准,方失灵明之候也。因不灵明而致狂惑,因狂惑而意失灵明。欲治狂惑,须先治灵明,故“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可有眼看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二人停身观看,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已于昏昧中得借一隙之明。“兄弟借宿,与庄老拜见叙坐。行者即问道:‘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他叫做三昧神风,吹了还想得活哩!’”又道:“曾遇异人遇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此三花聚顶,九转还丹之妙方也。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儿呢?”行者道:“你照顾我做瞎子哩。”“八戒哑哑暗笑,行者吸吸的笑”,俱是隐讽暗嘲,言彼盲修瞎炼者不曾见得眼科先生也。
  
  庄生曰:“灭眦可以却老。”亦是。点眼药一节:“护法”即是识神。设庄全为点眼药、留大圣而设,万点全体之眼药也。设庄之“庄”,与庄生之“庄”何异?“行者忽醒,八戒故猜”,莫作诨语看过,俱发明胸无定见而俗眼无知也。颂中“妙药医眼痛,降怪莫踌躇”,既明且断,灵明可得之时矣,故下文即现灵吉菩萨之号,而有金星指明也。八戒道:“暗保师父,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见此眼药乃老庄密传秘授,非可显露之妙谛也。
  
  行者道:“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八戒道:“讨一死活的实话。假若死了……若未死……”俱是狐疑难决,未得灵明的话头。“行者到他门首,尚关着睡觉。变蚊入洞,小妖还打鼾睡。”俱是朦董昏昧,梦梦不醒的境象。老怪道:“门上谨慎。只怕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俱畏惧疑惑之态。又见“一层门关得甚紧,钻进去”,已入其三昧矣。见“定风桩上绑着唐僧”,乃拘挛束缚,无以自解之端。师父“心心只念悟空、悟能”,可见心难自主,而别求救护,止念《多心经》,终何济哉!
  
  小妖报道:“见一个大耳的,不见昨日那个。”所见之小也;老妖道:“孙行者不见,想必风吹死了,再不都里求救兵去了。”所见之惑也;众妖道:“吹杀了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却怎生是好?”所见之怯也。总系乱猜乱说,畏首畏尾,两端莫定之词。忽自供道:“除灵吉菩萨来,才定得我风势。”所谓情虚无实,识神自首,不刑自招也。
  
  金星者,明断慈祥之宿,“用手指南”、“化作清风不见”,“八戒下拜知感”,所谓指点之恩师,如同父母,誓常成道,以报大恩也。行者直上须弥,往里观看,只见“满堂锦绣,一屋威仪。金焰玉烟,慧剑善会”等句,俱状灵吉之大法力,不可以言传之妙也。定风丹圆明而有准,飞龙杖迅疾而神通,“现了本相,却是黄鼠。因偷盏内清油,灯火昏暗,走在此处成精。”乃就睹失明之实录也。“拿上灵山,去见如来。”正是施大法力,打破疑团,得光明相,重见如来也。“二人把一窝狡免、妖狐、香獐、角鹿,尽情打死”,又何狡诈、狐疑、獐惶、角岔之有?这谓之“请灵吉救真僧,找出向西大路”。噫!莲台佛刹花无数,眨起眉毛仔细看。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
  
  悟一子曰:“紫阳真人曰:‘虎跃龙蟠风浪粗,中央正位产玄珠。果生枝上终期熟,子在胞中岂有珠。”此回之真谛也。攒簇五行之妙,全在戊、己二土。土为五行之中央,主于四季,各十八日。分而布之,运四时而生成万物;合两主之,统九宫而妙会一元。故金、水得土而凝聚,木、火得土而调和。戊为阳土,已为阴土,金、水、木、火,各有戊已位于中宫,则五行攒簇而还为太极。太极也,强设之名也。土虽五行之一,实五行之极。在人之身为真,意之真则诚。诚则动静皆真,而性情得中,君子所以必诚其意。沙僧,真土也。其“流沙”、“弱水”、“骷髅”、“卷帘”等义,俱见于第八篇中。此篇特明金、水、木、火不能离土,得此土而正位中宫,则金丹之作用备而圣胎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