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真诠

  
  下文云:“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先提起‘取经’的字来,不用劳心,自然拱服。”深明劳心之非可言道,归顺之方可取经也。劳心为独修一物,归顺为攒簇五行。非悬空思想而得,是真实集义而生也。“菩萨摘下小龙明珠,吩咐用心,‘功成然后超凡,还你金身正果。’”言自今以后,弗得自用其明,而努力加功,方才成就,切莫退悔之意。
  
  最妙者,又在“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四个“我不去了”,何也?降龙伏虎,止是一身坎离。算得筑基炼己,仍国凡人,何能了命出世?故曰:“西方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我不去!我不去!”正逼起下文三家相见入共去之妙也。菩萨一篇劝励之语,句句都是正言,并无譬喻。“又赠一般本事,摘下柳叶,变三根救命毫毛。”甚深微妙!了性谓之前三,乾之内爻也;了命谓之后三,乾之外象也。前三后三,总是一般,直到六爻纯乾,成就真金不坏,方为了当。然行者又以后三为了性,真变化莫测而循环无端者矣。此才是大慈大悲度世释厄之本旨也。
  
  行者同唐僧行到涧边,见上溜渔翁撑筏而渡。此一有底船渡凡僧,而超凡了性;末后凌云渡接引佛撑船以渡,方是无底船渡圣僧,而大圣了命。故曰:“广大真如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是了性之彼岸,非了命之彼崖。到里社门投宿,受护法之马鞍,送虎筋穿结一稍。所乘者龙,所策者虎,正当上路时候,故曰:“菩萨送鞍辔与你的,可努力西行,切莫怠误。”说者谓心猴归正,意马收缰,此事便有七八分了。乃仅窥心意之障碍,而未迹性命之堂奥者矣!便是“肉眼凡胎,叩谢不了,误了多少前程,活活笑倒大圣”也!此等藏头露尾情节,最易误人,故曰:“本该打他一顿子。”今分明解说,在乱堆中拣出宝贝,请诸人共拾取,料不吃老孙金箍棒。
  
  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悟一子曰:大道幽深,妙在静观密察,具一双慧眼,照见千头万绪,总是一事,莫被幻影空花遮迷了真宗实义。此三回,俱为十九回收伏天蓬而具,乃修真要旨。仙师恐世人不识,故提纲揭示“观”字,贯彻三回终始。令人观始观终,不可忽视。如此回明独修一物之非道,而柔奸杀身更不可不知。
  
  锦襕袈裟,天上之宝贝,即金丹之色相也。惟积德累仁,光明正大,尊师重友,指示默悟,可希报饵。倘机械变诈,有已无人,逞强尚滑,惯走傍门,皆是狼谋鼠窃之辈,非欲求长生,是自寻速死也!故修真根本,最忌机心。昔者端木子遇丈人于汉阴抱瓮而灌,怜其劳也,教之以桔槔。丈人曰:“吾闻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端木懑然惭俯。丈人复曰:“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毋乏吾事!”盖恶多机也。行者撞钟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又曰:“是你孙外公提了撞耍子的。”这谓之随缘安分,不设机心,逢场作戏,浑然天趣,忘机之真乐也!与下文老和尚动了奸心,广智、广谋长短计较各使心机者大相反。
  
  夫道非不可谋,然有已有人,合人我于一体,所求正也。求正者,谓之生机,生机者存。若老僧之利已妨人,行邪也。行邪者,谓之杀机,杀机者亡。道非不可窃也,然盗天地,窃造化彼此无损两国伤全谓之知机。知机者,天机也。天机者,神。若黑熊罴之趋着机会暗暗掳去,谓之乘机。乘机者,人机也。人机者,妖。无机现于自然,人机出于造作。如老僧骗袈裟到手,灯下痛哭,广智、广谋之力杀火攻。人机也,乘机也,行邪自杀也。行着灵心坐照,忽听柴响,知有谋害,将计就计,上南夭借辟火罩护住唐僧,不管别人,因火助风者,此物来自照,和而不倡,知机也,天机也,求正除邪也。
  
  篇中两“一蜜蜂”现身设法,教人密密静观,当知有已无人,损人利己之非,道以反击有金公不可无木母之妙。唐僧道“莫与人斗富”为良贾之深藏;众人道“反害了自己”,为祸福之自召,儆语虽多,均非正意。熟读此,方可悟行文章法。
  
  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悟一子曰:《参同契》曰:“是非历脏法,内观有所思。”言真阴真阳之宝贝,非历观五脏、思想索取而可得。前回老僧身居观音院,思想谋得袈裟,比之内观其心而用心谋索者。岂知用心谋索,则心火灼炽,将心火自焚,未免大地火坑,非惟水不救火势,必真宝反陷入下田,如彼黑熊窃去袈裟也。此正误用心机之害,故篇首道:“恨我那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颇为醒露。
  
  然舍观心强致之法,而致力于肾脏,乃袭抟砂炼汞之浮谈,龙是傍门外道!此一条黑汉,即下田之妖怪也。道士是其气,故名“凌虚”;秀士是其质,故穿白衣。称“佛衣会”者,明仅识其表之名,而未识其中实也。曰“黑风山黑风洞”,状水宫之气色;“铁盔、乌甲、皂抱、乌靴”,形坎府之情形。行者一篇自叙,俱修真之的旨。惟“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正专指致力于肾脏炼汞采取者之非法,紧对后篇天蓬之自救为真正本来天然配合也。
  
  “那怪与行者争闹,至红日当午,收兵吃饭。”乃肾气当午而衰,心血当午而生之时,故如关门写帖,而请金池老上人也。谦曰“侍生”,居其下;尊曰“上人”,处其上。其义着矣。夫熊罴属火,而为黑汉,肾中之欲焰也;金池属木,而称丹房,心内之淫液也。彼此有相见之候,亦能裨益,可为党援。以气类交感,故曰:“传他些服气法。”仙师恐人不解前和尚之为邪心,故有行者就变做和尚一节,以明和尚之即心猿也。“入其洞内,观其对联,静深幽居”之句,原是知命之处。但行采取之怪术,而不明交媾之神通,是不知命也。
  
  迨经识破再战,胜负不分。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只战个手平。”盖行者之刚健,比之真金;熊罴之坚僻,比之顿铁。金铁不相入,旗鼓适相当也。但顽铁亦可化金,特未经点化以收取之耳。故又提出往南海寻观音一事,明仍须在观心自在处讨寻收伏之法。你看收伏之妙:既不令秀士蛇行,索性捽断,转白而为面,更不容填土狼籍,劈头作饼,化苍而成丹。
  
  “行者见盘底下有‘凌虚子制’四字,笑道:‘造化!造化!’此言下果有造化之机,故教菩萨将计就计,以认取袈裟也。仙丹本不能舍此而成,特其作用舛错,故尔埋没宝贝。今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须另起炉钟,致滋跋涉,何也?真妄止争一念,彼此原无一理。苟能神明变化,此可为彼,彼可为此,便是和合丹头,潜通造化之妙。故菩萨可变妖精,妖精还是菩萨,总发明人我同源,绝非扞格,以起下文金公、本母之自相配偶,难以暂离也。
  
  二粒仙丹行者先吃,假者可从真而化;行者另变,真者就假而变,变化无常,隐现莫测,一而二,二而一,总是无也。行者入口即收伏妖怪,见感应神交之理。“早已从鼻孔中出去”,见转移神速之机。“行者恐耽阁工夫,意欲打死”,所谓无功,功里施功,“菩萨急止住道:‘我有用他处。’”所谓有用,用中无用也。“黑汉愿归正果,菩萨摩顶受戒,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得自在之心而屏驰情之欲,势使然也。袈裟失而复得,熊罴径归大海,黑风洞不变作观者院。
  
  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大圣降魔
  
  悟一子曰:《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明阴阳以交为用,天地交而为泰,山泽通而为咸,水火合而为既济。或以阴求阳,或以阳求阴;或阳感而阴应,或阴动而阳从,方能化生。飞潜动植,各有男女,总一阴一阳之道也。倘孤阴而寡阳,孤阳而寡阴,则阴阳之气专而不交,何能生化哉!《参同契》曰:“牝鸡自卵,其雏不全。”又曰:“使二女共室,颜色甚姝,虽有苏、张结媒,毙发腐齿,终不相知。”其理甚明。
  
  老庄之道,一本于《易》。故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众夫蹈以出,蠕动莫不由。”庄子曰:“至阴肃肃,至阳赫赫。”又曰:“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盖一阴一阳,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而太极乘乎其中。人能体夫太极,则天关在手,地轴生心,即是仙佛圣人了也。设有一念之差,则动静皆非天理,故君子贵慎独省察;设有一事之偏,则动静皆失其中,故君子贵格物致知。不能格物致知,而偏阴偏阳,独修一物,又何能成仙作佛而超凡入圣乎!
  
  陈泥丸曰:“别有些儿奇又奇,心肾缘来非坎离。”缘督子曰:“先天一气,自虚无中来。一点阳精,秘在形山,不在心肾,而在乎玄关一窍。”学者不识阴阳,不知时候,不能还返,止于自身摸索,而认取照照灵灵之识神以为真实,辗转差池。噫!道既非可外求,又非可自身摸索,真玄之又玄,难以察识。彼邪师迷徒,妄揣为御女闺丹之术,失之愈远。仙师提纲,特揭老、庄高妙之道示人,故曰:“高老庄”。前二回:一是心之偏动而火炽,一是肾之偏动而气焰,固非道,而是难。若错观二者为道,变是一偏而遭难。能离此观,则脱此难矣。“行者将黑风洞烧做红风洞”,是转暗室而为光天,去祸地而就福陵也。
  
  师徒行路,时值春融,诗内“鸳鸯”“蛱蝶”之句,俱形容定偶双飞之景象,乃阴阳交泰之妙文也。最提醒人处,在问地名一段。行者到处,未尝以问地名为急务。此处特再三致诘者,若云此处乃老、庄真区处,不可不着意穷究也。若将此处说个明白,便是“与人方便,与已方便”。又妙在“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卖买”二语。盖问别人,则非高老庄之道;而问他,则有卖买交易之妙也。末后行者见了妖精道:“原来是这个卖买。”心知默会,与此处相照应。
  
  曰:“乌斯藏国界之地,叫做高老庄”。乌者,日之精;兔者,月之精。乌斯藏,则兔斯现,彼此交感,其界甚清,老庄之高端,在于斯。说出个女儿招了妖精,正是老庄之妙。以女嫁人,谓之娶,以男入赘,谓之招。老、庄之道,善事阴阳,不以顺行,而以逆用。颁行,则凡父、凡母而成人道;逆用,则灵父、灵母而成仙道。女之招男而配,如月之得日而明也。故道家以月喻道体,其旨甚显。师徒引见,太公说出第三女翠兰招福陵山人女婿。“三女”为少女之妙,“福陵”做为多福如陵之高也,隐寓兑女艮勇名象。
  
  太公怕行者相貌之丑,老孙道:“丑自丑,却有本事。”又言女婿嘴脸行迹亦怪。行者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这都是描写世人皮相之俗见,不知披褐怀玉,老蚌含珠,其中实有成仙作佛之窍妙也。行者手捻兵器,打破魔关,道:“你叫声女儿,可在里面么?”老儿叫出女儿,哭诉怪态道:“他云去雾来,不知踪迹。”要须从幽独里寻获亲女形容,迷途内讨取嫡婿下落,却勿泥常执迹,昧却夫妻颠倒之故也。
  
  “行者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非变相也,现本相也。何也?真乙之气,乃水中之金,外阴而内阳,本为女子,故就外阴而言,则行者为妻,理也。读者着眼此处,仙师明指行者为女子,弗拟为变相。其下文推病措词,叹气陈情,曲肖两口情态。老孙做老婆,老猪做老公,真天造地设一对,绝色正头好夫人也。这都是实义,如目为游戏幻境。迨说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老孙,老猪即知其来历,足以相制,往外就走。行者紧紧追随,如鹰搏免,如猫捕鼠,情性使然,所谓“五百年前结下的因缘”,匹配已定,不可拆离者也。请进后篇而详其说。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悟一子曰:自十六回观音院至此云栈洞,绪出金木交并,真阴真阳之大作用,方是打开心中之门户,而不落于空亡。名为真空,空而不空。即《心经》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故提纲以“悟空收八戒”,“玄奘受《心经》”紧对项联,明收得八戒,乃受得《心经》“云栈”者,上天之车;“浮屠”者,超地之级。下学上达,层次而进,自有为而至于无为之的旨也。
  
  申猴属金,金生水,西四北一,一五也;亥猪属木,木生火,东二南三,一五也。二五之中,自有戊己合为一五也。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生中有克,克中有生;所谓迭为宾主,互作夫妻者也。就常道之五行而言:木火属阳,为夫;金水属阴,为妻。猴,妻也;猪,夫也。就颠倒之五行而言:阳中为真阴,为妻,阴中为真阳,为夫。猴,妻也,而实夫;猪,夫也,而实妻。真阴真阳,妙在戊已。故曰三五之精,妙合而凝。《中庸》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解得“至”字为尽性至命之至,便已言下了悟。世人不循中道,谬执偏阴偏阳,盲修瞎炼,既不识道,何能得道?岂不可悲可涕!
  
  篇首“火光结聚现相”,猪为南斗生气之精,离宫炳耀之色。“九齿钉钯”,阳数至九而极兆,真阴之形象,运用随钯而转,专任载之气机。老猪自救本事一篇,紧与老孙自叙本事一篇相对,“配阴阳”“分日月”“调龙虎”“吸金乌”等句,俱九转大还丹之髓。行者与他一场大战,不即收服,收兵各转,点醒“高老庄”三字,以回顾本旨,何也?盖恐世人以战胜为善,而不知以不战屈人之为善之善者也!金丹之道,非采歌之术,于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