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

  理常俱也。
  人耳人耳,唯愿为人也。亦犹金之踊跃,世皆知金之不祥,而不能任其自化。夫变化之道,靡所不遇,今一遇人形,岂故为哉?生非故为,时自生耳。务而有之,不亦妄乎!
  人皆知金之有系为不祥,故明己之无异于金,则所系之情可解,可解则无不可也。
  寤寐自若,不以死生累心。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夫体天地,冥变化者(一),虽手足异任,五藏殊官(二),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若乃役其心志以恤手足,运其股肱以营五藏,则相营愈笃而外内愈困矣。故以天下为一体者,无爱为于其间也。
  无所不任。
  忘其生,则无不忘矣,故能随变任化,俱无所穷竟。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若然者岂友哉?盖寄明至亲而无爱念之近情也。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死生,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也。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病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冥〕(二)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见〕(三)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睹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宏)〔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
  夫吊者,方内之近事也,施之于方外则陋矣。
  皆冥之,故无二也。
  若疣之自县,赘之自附,此气之时聚,非所乐也。
  若肒之自决,廱之自溃,此气之自散,非所惜也。
  死生代谢,未始有极,与之俱往,则无往不可,故不知胜负之所在也。
  假,因也。今死生聚散,变化无方,皆异物也。无异而不假,故所假虽异而共成一体也。
  任之于五藏犹忘,何物足识哉!未始有识,故能放任于变化之涂,玄同于反复之波,而不知终始之所极(五)也。
  理而冥往也。
  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
  其所以观示于众人者,皆其尘垢耳,非方外之冥物也。
  子贡不闻性与天道,故见其所依而不见其所以依也。夫所以依者,不依也,世岂觉之哉!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以方内为桎梏,明所贵在方外也。夫游外者依内,离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无以天下为也。是以遗物而后能入群,坐忘而后能应务,愈遗之,愈得之。苟居斯极,则虽欲释之而理固自来,斯乃天人之所不赦者也。
  
  子贡曰:「敢问其方?」
  虽为世所桎梏,但为与汝共之耳。明己恒自在外也。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问所以游外而共内之意。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一】。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二】。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三】。」
  
  子贡曰:「敢问畸人?」
  所造虽异,其于由无事以得事,自方外以共内,然后养给而生定,则莫不皆然也。俱不自知耳,故成无为也。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
  问向之所谓方外而不耦于俗者,又安在也。
  夫与内冥者,游于外也。独能游外以冥内,任万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斯乃畸于人而侔于天也。
  以自然言之,则人无小大(一);以人理言之,则侔于天者可谓君子矣。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鲁国观其礼,而颜回察其心。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尽死生之理,应内外之宜者,动而以天行,非知之匹也。
  简择死生而不得其异,若春秋冬夏四时行耳。
  已简而不得,故无不安,无不安,故不以生死概意而付之自化也。
  所遇而安。
  不违化也。
  死生宛转,与化为一,犹乃忘其所知于当今,岂待所未知而豫忧者哉!
  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时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后哉!故无所避就,而与化俱往(二)也。
  夫死生犹觉梦耳,今梦自以为觉,则无以明觉之非梦也;苟无以明觉之非梦,则亦无以明生之非死矣。死生觉梦,未知所在,当其所遇,无不自得,何为在此而忧彼哉!
  变化为形之骇动耳,故不以死生损累其心。
  以形骸之变为旦宅之日新耳,其情不以为死。
  夫常觉者,无往而有逆也,故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四)。
  夫死生变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未始失吾,吾何忧哉(五)!无逆,故人哭亦哭;无忧,故哭而不哀。
  靡所不吾也,故玄同外内,弥贯古今,与化日新,岂知吾之所在也!
  言无往而不自得也。
  梦之时自以为觉,则焉知今者之非梦耶,亦焉知其非觉耶?觉梦之化,无往而不可,则死生之变,无时而足惜也。
  所造皆适,则忘适矣,故不及笑也。排者,推移之谓也。夫礼哭必哀,献笑必乐,哀乐存怀,则不能与适推移矣。今孟孙常适,故哭而不哀,与化俱往也。
  安于推移而与化俱去,故乃入于寂寥而与天为一也。自此以上,至于子祀,其致一也。所执之丧异,故歌哭不同。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资者,给济之谓也。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言其将以刑教自亏残,而不能复游夫自得之场,无系之涂也。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不敢复求涉中道也,且愿游其藩傍而已。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言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须冶锻而为器者耳。故此之三人,亦皆闻道而后忘其所务也。此皆寄言,以遣云为之累耳。
  夫率性(二)直往者,自然也;往而伤性,性伤而能改者,亦自然也。庸讵知我(三)之自然当不息黥补劓,而乘可成之道以随夫子耶?而欲弃而勿告,恐非造物之至也(四)。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皆自尔耳,亦无爱为于其间也,安所寄其仁义!
  日新也。
  自然,故非巧也。
  游于不为而师于无师也。
  
  颜回曰:「回益矣。」
  以损之为益也。
  
  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爱之非仁,仁迹行焉;成之非义,义功见焉。存夫仁义,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迹,故犹未玄达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礼者,形体之用,乐者,乐生之具。忘其具,未若忘其所以具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无物不同,则未尝不适,未尝不适,何好何恶哉!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同于化者,唯化所适,故无常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此二人相为于无相为者也。今裹饭而相食者,乃任之天理而自尔耳,非相为而后往者也。
  嫌其有情,所以趋出远理也。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言物皆自然,无为之者也。
  
   
  《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
  夫有虞氏之与泰氏,皆世事之迹耳,非所以迹者也。所以迹者,无迹也,世孰名之哉!未之尝名,何胜负之有耶!然无迹者,乘群变,履万世,世有夷险,故迹有不及也。
  夫以所好为是人,所恶为非人者,唯以是非为域者也。夫能出于非人之域者,必入于无非人之境矣,故无得无失,无可无不可,岂直藏仁而要人也!
  夫如是,又奚是人非人之有哉!斯可谓出于非人之域。
  任其自知,故情信。
  任其自得,故无伪。
  不入乎是非之域,所以绝于有虞之世。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以己制物,则物失其真。
  夫寄当于万物,则无事而自成;以一身制天下,则功莫就而任不胜也。
  全其性分之内而已。
  各正性命之分也。
  不为其所不能。
  禽兽犹各有以自存,故帝王任之而不为,则自成也。
  言汝曾不知(三)此二虫之各存而不待教乎!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问为天下,则非起于大初,止于玄冥也。
  任人之自为。
  莽眇,群碎之谓耳。乘群碎,驰万物,故能出处常通,而无狭滞之地。
  言皆放之自得之场,则不治而自治也。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其任性而无所饰焉则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