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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注
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夫自任者对物,而顺物者与物无对,故尧无对于天下,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唯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己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不为天下之君矣。以此为君,若天下自高,实君之德也。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非夫人之有情于自守,守一加之偏尚,何得专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若以外臣代乎内主,斯有为君之名而无任君之实也。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性各有极,苟足其极,则余天下之财也。
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君之无用,而尧独有之。明夫怀豁者无方,故天下乐推而不厌。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鸟兽万物,各足于所受;帝尧许由,各静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实也。各得其实,又何所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尧许之行虽异,其于逍遥一也。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冗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将明世所无由识,故乃托之于绝垠之外,而推之于视听之表耳。处子者,不以外伤内。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俱食五谷而独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谷所为,而特禀自然之妙气。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夫体神居灵而穷理极妙者,虽静默闲堂之里,而玄同四海之表,故乘两仪而御六弃,同人群而驱万物。苟无物而不顺,则浮云斯乘矣﹔无形而不载,则飞龙斯御矣。遗身而自得,虽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事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则不凝者自得矣。世皆齐其所见而断之,岂尝信此哉!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不之至言之极妙,而以为狂而不信,此知之聋盲也。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谓此接舆之所言者,自然为物所求,办知之聋盲者为无此理。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礡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磅礡万物,无物不然。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然体玄而极妙者,其所以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以成尧舜之名者,常以不为为之耳。孰弊弊焉劳神苦思,以事为事,然后能乎!
之人也,物莫之伤,
夫安于所伤,则伤不能伤;伤不能伤,而物亦不伤之也。
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无往而不安,则所在皆适,死生无变于己,况溺热之间哉!故至人之不婴乎祸难,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与吉会。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尧舜者,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故夫尧舜者,岂直尧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实焉。今所称尧舜者,徒名其尘垢秕糠耳。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夫尧之无用天下为,亦犹越人之无所用章甫耳。然遗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虽宗尧,而尧未尝有天下也,故窅然丧之,而尝游心于绝冥之境,虽寄坐万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遥也。四子者,盖寄言以明尧之不一于尧耳。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内外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
其药能令手不拘坼,故常漂絮于水中也。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蓬,非直达者也。此章言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遥也。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若哉!』
夫大小之物,苟失其极,则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则物皆逍遥也。
《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
同天人,均彼我,故外无与为欢,而答焉解(一)体,若失其配匹。
死灰槁木,取其寂莫(三)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故止若立枯木,动若运槁枝,坐若死灰,行若游尘。动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于无心而自得(四),吾所不能二也(五)。
子游尝见隐机者,而未有(六)若子綦也。
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籁,箫也。夫箫管参差,宫商异律,故有短长高下万殊之声。声虽万殊,而所禀之度一也,然则优劣无所错其闲矣。况之风物,异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则天地之籁见矣。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
山林之畏佳,大木而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号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言风唯无作,作则万窍皆怒动而为声也。
长风之声。
大风之所扇动也。
此略举众窍之所似。
此略举(异)〔众〕(八)窍之声殊。
夫声之宫商虽千变万化,唱和大小,莫不称其所受而各当其分。
济,止也。烈风作则众窍实,及其止则众窍虚。虚实虽异,其于各得则同。
调调(刁刁)〔刀刀〕,动摇貌也。言物声既异,而形之动摇亦又不同也。动虽不同,其得齐一耳,岂调调独是而(刁刁)〔刀刀〕独非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遇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此天籁也。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一)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物皆自得之耳,谁主怒之使然哉!此重明天籁也。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此盖知之不同。
此盖言语之异。
此盖寤寐之异。
此盖交接之异。
此盖恐悸之异。
此盖动止之异。
其衰杀日消有如此者。
其溺而遂往有如此者。
其厌没于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
其利患轻祸,阴结遂志,有如此者。
此盖性情之异者。
此盖事变之异也。自此以上,略举天籁之无方;自此以下,明无方之自然也。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五)然弥同也。
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言其自生。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
凡物云云,皆自尔耳,非相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
万物万情,趣舍不同,若有(一)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
今夫行者,信己可得行也。
不见所以得行之形。
情当其物,故形不别见也。
面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
直自(二)存耳。
皆说之,则是有所私也。有私则不能赅而存矣,故不说而自存,不为而自生也。
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
夫臣妾但各当其分耳,未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体,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
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岂有递哉!虽无错于当而必自当也。
任之而自尔,则非伪也。
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故知与不知,皆自若也。若乃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誉之间,俯仰失错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
群品云云,逆顺相交,各信其偏见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皆)〔比〕(三)众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以此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夫物情无极,知足者鲜。故得(止)〔此〕(四)不止,复逐于彼。皆疲役终身,未厌其志,死而后已。故其成功者无时可见也。
凡物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于疲困苶然。不知所以好此之归趣云何也!
言其实与死同。
言其心形并驰,困而不反,比于凡人所哀,则此真哀之大也。然凡人未尝以此为哀,则凡所哀者,不足哀也。
凡此上事,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六)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万物虽异,至于生不由知,则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谓之成心。人自师其成心,则人各自有师矣。人各自有师,故付之而自当。
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