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口义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巳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诊占也弟子闻其梦中之言乃曰此木之志趣若取于无用则何必用而为社密者犹言汝闭口勿言也彼指栎也其所以为社者亦直寄寓而已岂料今日又为汝不知己之人以为社而诟厉之诟骂厉责辱也使其纵不为社亦岂有人翦伐之彼之所保自与众人不同而汝乃以义理求其毁誉相去远矣所保犹言所守也且几有翦乎此几字与殆字同意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此段与前段同但就中又防绎数句别说话见大木焉有异者言其大有异于寻常也虽有千乘之驷马于此树之下而求其所防藾亦能芘之故曰将芘其所藾芘自我芘物也藾彼求防于我也轴解不实也如今芋茎然咶食纸反以舌咶之则烂人之口以鼻嗅之则着人如醉言其臭也此木惟其不才所以能全其生至于如此其大古之神人所以全其生者亦以此不才而已故曰神人以此不才嗟乎叹美而言之也
  荆氏地名也楸柏桑三者可用之木也前言可食之木此言可用之木宜地气所宜也杙桩也丽屋栋也高名大家也高明之家瞰其室二字本同但明字音同而字异耳禅傍为棺用也言此地所宜之木或拱把而见伐或三围四围而见伐或八围七围而见伐言不可得而留惟其有可用所以自祸如此解古巫祝者书名也解之中有曰牛白颡者豚额折而鼻高者皆不可以祭河古者或以人祭河如西门豹之事故添痔病一句庄子好奇专要添此等说话适者往也言不可以之往祭于河也此三者之不可用巫祝之人皆以为不祥而不知惟其不祥所以免杀身之祸其在神人观之则此不祥乃大祥也凡此二段皆言处世之难若求以自见于世必招祸患故以此譬之
  支离疏者颐于齐肩高于顶防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防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支离身体无收拾之貌疏其名也颐下而至脐其身曲也肩反出于顶上防撮椎髻也五脏之管皆属于背背曲则管向上也两髀腿两边也背曲身下则髀为其胁也此形容一废疾之人尔挫针缝衣也治繲浣衣也以此为糊口之计鼓防以箕簸米也播去其粗而得精米故曰播精足以食十人言其速也征召武士选战者也攘臂于其间言选择不及已也大役工役也不受功不以此事责之也功如左氏晋人城杞赋功于诸侯战役之事既皆得免而又以病得粟与薪此亦以不才自全之意支离其德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离者以无用为大用也此与不才之木亦同意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防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此段因论语所有借以讥侮圣门也来世既不可待已往之世又不可追既生斯世而为斯人时既不可为则当自晦而已于此而强懐救世之意非知时者也故曰德衰天下有道则圣人可以成其功天下无道则圣人全其生而已方今之时乱世也但以苟免于刑为幸耳又何敢他求乎故曰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处乱世而仅免刑以全其生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亦不知有之载受而有之也乱世之祸苟及其身常至杀戮是重于地也而汝亦不知避之韩诗曰荣华不满眼殃祸大如屋即此意也已乎已乎犹言休休也以德自尊而下临他人取祸之道也殆乎危乎也画地而趋言其自拘束以自苦如画地而行焉阳明也人之本性本来光明汝迷而失之则必至行于世而有伤却曲者言回防避就也不能任真直道而行如此回防避就则必至于伤吾足伤吾足者言其不可行也山木以有用而招斧斤之祸是自取防伤也膏火以明而可用自取煎熬桂因可食而后人伐之漆因可用而后人割之此皆不能自求名于世以招祸患者之譬也故曰人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
  内篇德充符第五
  符应也有诸己则可以应诸外充足也德足于己则随所应而应也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独若之何
  常季孔子弟子也中分鲁者言鲁人之从夫子者半而从骀者半也立不教与弟子立而无所教坐不议与弟子坐而无所言而往从之者皆空虚未有所见一见而归即充然而有得矣无形无所见也心成心感之而自化成也常季见其如此故疑以为问仲尼曰夫子指王骀也直后而未往言我欲往见之特尚迟耳如某者且将师之况他人乎奚假岂特也引天下言欲率天下之人皆师之也彼兀者也而王先生是一句王胜也言其如此犹胜于先生则与常人亦远矣先生指孔子也庸常人也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
  死生亦大矣此五字乃庄子中一大条贯释氏一大藏经只从此五字中出所谓死生事大如救头然是也不得与之变者言死生之变虽大而此心不动亦不能使我与之变也不得不能也与之变者随之而变也此语谓出于孔子乃庄子之寓言儒家辟以为异端者谓其于他事皆不讲明而终身只学此一件其说甚正然释氏之学正以下愚之人贪着昏沈而不可化故以此恐惧之而使之为善耳其教虽非其救世之心亦切为吾儒者不容不辟其说而亦不可不知其心也彼以人无贵贱所畏者死耳故欲以此胁持之使入于道或谓释氏畏死而为此学失其心矣
  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天地覆坠犹大言乾坤毁也遗者落也言天地虽坠而我亦不与之坠落亦犹前所谓入水不濡入火不读庄子之书与语孟异其语常有过当处是其笔法如此非真曰天地能覆坠也审者明也见之尽也无假者实也如此等句皆庄子下字造语之妙处若言明乎实则拙矣不与物迁与不得与之变不与之遗同命物之化者言万物之变化皆受命于我此犹禅家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也宗者言万物之始也守其宗者言斯人之所守在于万物之始亦犹前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之意庄子之书如宗字只训始字求其意则不止曰始而已如此读得方见其妙处守其宗者全体也游其和者大用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常人不知万物之同出于一初虽其肝胆亦自分楚越知其同出于一初则万物皆与我为一也此两句看他下语开阖处前后能文之士用此机关者不少盖庄子之书非特言理微妙而其文独精绝所以度越诸子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耳于听宜也目于视宜也彼能如此则不独以耳听不独以目视此禅家所谓六用一原也音岂可观而曰观世音此虽异端之言而皆有深意德之和者与天地四时同也此和字非若中庸所谓中节之和而已读此书当别具一只眼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物视其所一而不见所丧言其观于万物无欠剩即读蚿一段便是此意此又翻公文轩介与之说也遗土犹言如土之自遗坠而不知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为己修身也以其知言人有此识知则能修此身得其心以其心者言有此知觉之心则能得其本然之心本然之心与知觉之心非二物也特如此下语耳其意盖谓人皆有知人皆有心苟能尽之则可以为己可以得心亦是常事耳故曰得其常心最者尊之也不曰尊而曰最此庄子之文所以奇也物人物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流水止水皆以喻心流者不能止者也能止其心所以独贤于人众人以欲止之心就其求止焉惟斯人则能之故曰惟止能止众止此一句盖言未能安其心之人而求教于彼彼乃能教之而使之安却如此下六字岂不奇哉禅家所谓将心来与汝安学者曰求心了不可得其师曰与汝安心竟便是此一段话
  受命于地惟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惟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以松柏比舜以舜比王骀但言其得于天者独异于众人故能正其所生以正众人之所生此生字只是性字或曰舜岂可比王骀若如此读庄子是痴人前说梦也
  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征证也验也保守也守其始初之一语而必有证有验只一信字却如此下句不惧下着一实字无此实则不能不惧矣九军者言众兵也或战国之时有为九阵者亦未可知不必拘天子六军诸侯三军之说自要自信也荆轲聂政之徒求名而自信者也彼惟守此一信且能不变于死生而况有道者乎此一段今观佛书中有坐蟒岩守虎穴者亦只此不惧之实而已庄子如此等处皆有所见非特寓言也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官天地天覆地载天生地成各职其职而已府者聚也万物随其所聚而聚此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意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亦是府万物之意但语脉有不同耳寓六骸者言六骸者吾所寄也象耳目与不知耳目之所宜同意目象目而不止于视耳象耳而不止于听故曰象耳目一知之所知上音智下如字智者得之于性知者智之用也以其得于天者而无所不知故曰一知之所知心无所见曰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登升也假至也注音贾音遐皆误彼岂择日而至于道乎言不择日而升至于道无时而不在道也即道不须臾离之意人之所以从学于王骀者从是而已此是字重以物为事物者人也言彼岂肯以为人为事乎盖人自求学于彼彼何尝求以教人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我出子止子出我止欲其相避也申徒嘉又不如其约不违者不避也齐者同也执政自谓也言子与我同出入则与执政同矣后人者先已也先已而后人则是贵我而贱物有学问则见识广大取者求也言子学于先生将求以广其见识乃浅狭如此乎取大两字佳与尧争善四字最奇言子既兀矣纵能为善得如尧乎自反言其不自量也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状述也声述其过以为足不当亡者众人皆然不言其过以为不当存者已鲜矣唯有德者知事事有命岂人之所能奈何哉此三句是三等人若命顺命也游彀中数语极奇绝此易所谓履虎尾也老子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人之生世动是危机易以虎尾喻已为奇矣而庄子曰羿之彀中彀中者张弓而射箭端所直之地也善射莫如羿彀中乃其必中之地喻世之危如此况在战国之时此语尤切心幸而不中者命也废然乃自失之意言其怒至此尽失去之反归也言一见先生而归皆失其所以怒矣洗字甚佳言以善道告我如洗涤我而不自知也形骸内外二句最好此皆前书所未有者称者谓其能言也如左传所谓鲁人以为敏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巳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踵见见也不知务犹言不晓事也尊足者性也尊足二字下得奇所可贵者不在形骸之外也宾宾司马云恭貌是也諔诡幻怪只言好名而已已桎梏者言名为巳之累也天刑之犹天罚之不与之以道也庄子借孔子以为言或抑或扬皆寓言也但如此段曰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此语亦有益于世教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即齐物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之意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他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国焉闷然而后应汜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防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