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口义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
  俯仰随人而无所容心即无方应物之喻也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柤梨橘柚人皆美之而其味各不同此喻三王不同礼五帝不同乐之意柤果属似梨而酸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
  以古人之礼乐而强今人行之是强猨狙而衣以人之服也不曰人之服而曰周公之服意在讥侮圣贤故多如此下字周公制礼有冠冕衣裳之制故曰周公之服
  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矉蹙额也以今人而学古人犹以里女而学西施之矉矉之所以美者必有西施而后可道之所以行必见古人而后可而夫子言汝夫子也此假凡六譬喻节节皆好为文莫难于譬喻王臞轩迈尝云平生要自做个譬喻不得才思量得皆是前人已用了底庄子一书譬喻处件件奇特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度数礼乐也阴阳万物之理也五年十二年初无义理但曰精粗求之乆而未得尔自道而可献以下四句发得极妙即是道不可传乃如此发出这般言语
  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
  中无主而不止非自见自悟也言学道者虽有所闻于外而其中自无主非所自得虽欲留之不住也外无正者无所质正也今禅家所谓印证也在我既有所自得而质之有道之人得其印证则可以自行我无所得则何以印证于人此两句虽分中外其实只要自得也由中出者不受于外此谓教人者我之言虽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吾与回言终日不违能受者也汝不能受则圣人不告汝矣故曰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此言受教者我言虽自外而入汝之听汝未有见而中无所主虽闻其言亦无得也即禅家所谓从门而入者不是家珍汝既无得则但以圣人为圣人实不也二三子以我为乎吾无乎尔便是此意此四句尽自精微须子细参究道之不可传无他故也其病在此四句而已故先曰然而不可者无他也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乆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名不可多取此讥儒者好名也蘧庐草屋也仁义不可久处言有迹者不可乆也觏见也才有声迹可见则祸患之所由生故曰觏而多责假道托宿不可久处也过则化之意苟简苟且也言随时而易为赡也不贷者犹今谚言不折本也易养易足也无出不费力无费于我也采真采取真实之理也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此即是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之意操之而患失则恐栗舍之而迷恋则自悲三者皆然无所鉴者略无所见也窥视也所不休迷而不知返也心无明见而不能反视其迷此天夺其魄之人也天之戮民言天罚之以此苦也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君臣之间曰谏师友之间曰教有此人世则有此八者之用器用也用所当用曰正必无心者方能用之循大变顺造化也无所湮无所汨也我能循造化而无所汨则在我者正而后可以正物我未能无心而以自然之理为不然则是其胸中之天已昏塞矣故曰天门不开诗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门之意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肤眯目偏逆心之喻也昔即夕也左传曰居则备一昔之卫然毒之状也言自苦也愤吾心逆吾心也乱莫大焉言自乱性也放风顺化也顺化而行故曰放风而动总执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则皆顺化而行执德而立又何待教之乎王建路鼓于寝门建鼓言所建之鼓也招呼天下之人而教之犹负大鼓而求亡子也杰然自高之貌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鹄之白乌之黑自然而然不待浴之黔之此二喻最佳黔染黑也黑白之朴言黑白皆有自然之质无美无恶不足致辨以名誉而观示于天下便有是非之意有誉则有毁此心便不广大矣黑白是非之喻也鱼之呴濡共能几何若处之江湖则相忘于水中矣至道之世各循自然无所是非则上下亦相忘矣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规谏也合而成体浑然者也散而成章粲然者也龙在天地之间可见而不可见故有散合之喻乘乎云气在造化之上也养乎阴阳言以天地之道自乐也嗋合也张而不合无所容言也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共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始作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以孔子之声见老聃称夫子之门人而修谒也倨堂居于堂上而自倨有傲物之意应微言其问答之声甚微也黄帝之治顺乎自然自此以下一节下一节前篇亦屡有此意于此又添出数句颇奇特制服以其亲之轻重为降杀故曰为其亲杀其杀盖言古无服而今制礼也古人十四月而生两岁而后言十月而生五月而言谓早也谁问也未至于孩提而早能问人为谁矣始早也谁谓谁何也使民心变变于古也人有心人人各有私心也兵有顺以用兵为顺事也为盗之人可杀则杀不以为罪法禁详矣当此时也人皆自分种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也特共此天下而居故曰而天下耳其作始有伦言其始如此作为之时人伦之道犹在今其弊也至于乱伦而以女为妇又何可言哉谓其不容也礼记大道为公一假亦有此意但庄子得太甚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暌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三皇之知亦拂天地造化之理前此多尊三皇而抑五帝到此又和三皇骂了虿即蜂也其尾有毒鲜少也规求也小兽之求不过鲜少如狐狸之言此等智巧其为毒也亦如此小虫小兽而已皆讥侮而卑抑之言毒也蹴蹴然不安之貌也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礼记中亦有老子呼圣人以名处想问礼于老聃而师之孰知其故者孰知其典故也钩取也幸不遇者若有上古圣人更笑汝也有履则有迹得其迹而不得其履亦犹糟粕之喻也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此一假文之极奇者白鶂之雌雄不交而生子但眸子相视而已凡物皆风气所生风字从虫便有生物之义故曰风化言生子也鸣于上风应于下风谓在上在下也黄帝顺下风而行却与此同此风字与风化字又别自为雌雄言其雌雄在万物之中自为一故能如此风化螟之于蜾蠃则非而以咒化此则以相视而化也性命时道皆言自然之理不可违也乌鹊孺孺交尾也鱼沫者相濡以沫而生子也细要蜂也化化生也有弟而兄啼兄弟同母必乳绝而后生兄不得乳而后有弟故曰兄啼此句下得尤奇绝佛经中多有此要尽文章之妙此皆不可不知不与化为人者言知人而未知天不能与造化为一也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喻自然之道盖谓儒者所学皆有为之为而非无为之为无为之为则与造化同功也佛经所言胎生卵生化生湿生其乐必出于此其意却欲人知此身自无而有与万物皆同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恋之心又与此不同也
  外篇刻意第十五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间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刻雕刻也工苦用意以行为尚也为亢为高也怨诽愤世嫉邪也非世议论世事是非也枯槁寂寞也赴渊投赴渊静也即入林恐不密入山恐不深之意为修好修洁也教诲之人为师于世也致功并兼是庄子当时目击之语避世闲暇者也逃世远去超出是非之外故与为亢非世者不同熊经鸟申即华佗五禽之戏也无不忘无不有即无为无不为也无极无定止也众美从之备万善也圣人得天地自然之道故如此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此篇只是一片文字自此以下连下许多故曰字临末用一譬喻却以野语有之为结须子细看他笔势波澜道德之质本然者曰质平易恬淡即是无为之意神不即是德全着此三字愈见精神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惔乃合天德
  天行顺天理而行也物化视身犹蜕也同波同流也随所感而后应我无容心故超出乎祸福之外矣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无心应物之意也知私智也故事迹也去其私智离于事迹则循乎自然矣若浮若休即泛然无着之意不思虑不豫谋即何思何虑也光而不耀自晦也信而不期不取必于物也其神全故纯粹其魂静故不劳罢与疲同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迕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有所悲乐有所喜怒有所好恶则非自然矣忧乐不系于心方为至德一而不变便是主一而无适也无所于忤顺自然也忤逆也不与物交感而后应虽与物接而不为物所累也曰静曰虚曰淡曰粹即是一个自然之德如此发挥忤与逆同但忤深而逆差浅故作两句下粹无疵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形劳则弊精用则劳此养生家切实之语即前篇不揺其精乃可长生是也劳而不已必至于竭故曰劳则竭以水为喻虽似寻常之但曰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则非全然如枯木死灰矣不杂则清莫动则平此无为也不流不能清此无为之中有为也香严所谓唤做闲坐又不得也郁闭而不流则是禅家所谓坐在以此下窟里所谓默照邪禅也天之行也一日一周非无为之有为乎故曰天德之象也养神即是养生提起一个神字便亲切了此便是道家之学释氏却不肯这般神字如曰无始以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身便是骂破这般神字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宝爱其剑则柙而藏之剑且如此况精神乎此精用则劳之譬也四达旁流下蟠上际言精神之用如此也化育万物亦此神也然而无迹可见故曰不可为象同帝者谓功用与天帝同也为纯素之学者其始则唯神是守守而勿失因功久也久则与神为一矣此大而化之之时也守而未化犹与道为二也化则与道为一矣天伦即天理也一而至于精通则与天合此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也此一章颇与吾书合但得鼓舞变动遂成异端
  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