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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往矣!」孙子出,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卷七上第二十山木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南越有邑焉,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徙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卒?」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不能有,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庭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卷七下第二十一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侯曰:「然则子无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道,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与女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而不能言。尝为女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酰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礡。曰:「可矣,是真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