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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无,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论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夫!」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楚未始存也。卷七下第二十二知北游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上分下廾)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徙,吾又何患!故万一也。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我,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上艹下瀹)而,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郄,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其天弢,堕其天(上失下衣)。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相与游乎无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女可)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女可)荷甘日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缸吊闻之,曰:「夫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而非道也。」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末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上下韭)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谓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乎人之所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杂篇
卷八上第二十三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而况畏垒之民!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墙。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乃所谓冰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不。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