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乐集

八十三 歇最妙
  《庄子》曰:“归休乎君”。又曰:“休乎天均,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又曰:“尝相与无谓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此玄宗歇心之要旨矣。
  《楞严经》云:“狂性自歇,歇即菩提”。百丈禅师云:“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但歇一切攀缘、贪嗔爱痴,垢净情尽,对五欲八风不动,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所惑,自然俱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无受禅师云:“只为贪欲成性,二十五有向脚跟系着,无成办期。祖师唯传心印,得者即不拣凡圣愚智,直下便尔歇去,顿息万缘,越生死流”。德山禅师云:“毫厘系念,三途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应是从前行履处,顿脱羁镇,一念不生,即发前际断,无一法可当情”。玄沙禅师云:“寂照忘知,虚含万象,放舍闲缘,歇却心识,方少许相亲,不如是,尽被识情带去,有甚自由分”。黄檗禅师云:“一切众生,轮回不息生死者,意缘走作,心于六道不停,致使受种种苦”。净名云:“难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然后调伏”。芙蓉禅师云:“如今不歇,更待何时,能尽今时,更有何事”。圜悟禅师云:“在家菩萨修行,如火中莲,盖名位权势意气,卒难调伏,况火宅烦扰煎熬,除非自己直下明悟本真妙用,到大寂定休歇之场,尤能放下,廓尔平常,彻证无心”。此禅宗歇心之妙也。
  我等无始以来,流转六道,历尽辛艰,只因未能彻底放下,彻底歇去。若果一念顿歇,三际俱空,生死流截,何有轮回?故学道先须歇缘,次当歇念、歇心。
  歇,即一切放下之谓也。玄宗调息,使心依于息而渐定,亦是方便歇心之法,能至息念双销,泰然大定之时,则诸有皆空,内外浑忘。定极而化,则法身显化自在,如蚕蛹眠伏,斯过而为飞蛾矣。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了大事”。斯皆教人未死先学死,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到大休大歇之场也。
  《庄子》曰:“尝与相游乎无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又曰:“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又曰:“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参同契》曰:“离气纳营卫,坎乃不用聪,兑合不以谈,希言顺鸿蒙,三者既关键,缓体处空房。委志归虚无,无念以为常”。是正玄宗归寂之妙修,心息妙合于虚空,而使自定自化也,韬光划彩,大死一番,然后寒灰发焰,枯木重花,性全命复,而超脱有望矣!
  《列子·天瑞篇》云:“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圉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此又圣人教人归寂之微旨也。活中得死,悬崖撒手,到大休大歇之场,廓尔平沉,虚空粉碎。吕祖云:“已生而杀生,未死而学死,则长生矣”。
  诀曰:身外虚空,即是我等歇处,宰如之圹墓,归寂之圣地,逍遥乎寝卧其中,直至内外浑忘,根境俱销,身心虚极不动,自然叶落归根,妙契真常之道矣。
  以上定、忘、舍、歇四字,乃修道秘诀,超脱捷径,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八十四 天行
  老圣明“婴儿行”,庄子揭“天行”。婴儿行以精和柔曼,纯真无妄为主,示混沌之朴未凿,圣人教人返朴还淳之旨趣也。天行以虚极妙明为宗,归精神乎无始,与大一相浑化,与太虚同体,乃还虚之妙道也。
  《庄子》曰:“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与天和者,谓之天乐。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知谋不用,必归于天”;“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虚无恬淡,乃合天德”;“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天行,此养神之道也”。“纯素之道,惟神自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天德而出宁,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以天”;“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钧。天钧者,天倪也”;“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自来,此之谓葆光”;“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指一炁言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大空也)”。“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以上《庄子》反覆发挥天行之妙。盖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廓然太虚,浑然无迹,无几无时,超乎万有之表,妙契象帝之先,静明寂照,虚无自然,斯所谓天行是也。《庄子》云昭旷、混溟、玄冥、参寥、天门、天均、天伦、天府、天和、天乐、天德、天一,皆天行之旨趣也。其妙在于反一无迹,普物无心。
  佛曲谓天行,乃中道王三昧,有入中机,以天行慈悲应之,如驴马见鞭形,行大直道,无前无后,不并不别,说无分别法,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予谓天行者,行于虚玄大道,妙契自然。如洞山云:“直须心心不触物,步步无处所,常无间断,始得相应”,是天行之意也。
  《庄子》云:“大一通之”、“大定持之”,此正示天行之指归。盖大一即天性也,法界也,即不离于宗之宗也。心通于一,谓之明宗。明宗之后,复以“大定持之”。悟修功纯,本体虚空,超乎万象,普物无情,任运无心,如日照风回,方契天行之妙道也。关尹子曰:“彼将处乎不滛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始终,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庄子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于外死生无始无终者为友,其应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又曰:“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察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是天行之极致也。
  《易传》曰:“贲,无色也。随,无故也”。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悟性色真空,妙契道源,综合万化,函盖乾坤,此孔圣之天行也。《乾》之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大人指法身言)”。《大畜》之上九曰:“何天之衢亨”(爻词皆周公所作也,此谓畜极而通,豁达无碍之象。何天之衢,谓何其通达如是之甚也)。此周公之天行也。《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於(音乌)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此文王之天行也。“心斋坐忘,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颜子之天行也。“至诚无息,博厚高明,悠久无疆,乃至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此子思之天行也。性开天朗,体合真空。
  曹山云:“混然无内外,和融上下平”。洞山云:“混然无讳处,此外复何求”。此禅宗之天行也。
  又须知天行之天,非天地相对之天,乃虚玄大道之宗,涅盘天之天,第一义天之天。《洞宗宝镜三昧》云:“天真而妙,不属迷悟”。此天真之妙道,而起无作妙行,谓之天行。
八十五 圣行
  《涅盘经》揭五种行,一曰圣行,二曰梵行,三曰天行,四曰婴儿行,五曰病行。《法华玄义》以圣行为真谛三昧,梵行、婴儿行、病行为俗谛三昧,天行为中道王三昧。《老子》一书,揭婴儿行甚详,《庄子》内外篇,揭天行与圣行甚精。
  所谓圣行者,入圣之行,静而明,寂而照,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其行无辙迹,其德合天地,尽性至命,穷神达化,内圣外王之学所由起焉。
  《庄子》曰:“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此示圣行以虚静恬淡、寂漠无为为宗。唯虚故能通,唯静故能明,唯寂故能感,唯淡故不能污染,此复性之要旨,入圣之矩矱也。
  《庄子》又云:“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此示圣地空有俱遣,正符《楞严》所云“解脱法已,俱空不生”之境也。
  《庄子》又曰:“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中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此谓圣人乃先天而天弗违,非后天而奉天时者也。心超天地未生以前,而仍随顺众生,同行同事,摄化利生,悲愿无尽,非二乘自了汉、入灭尽定为究竟也。
  《庄子》又曰:“夫圣人鹁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此示圣人隐显无定,居处靡常,随遇而安,不忮不求,无荣无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道果成熟,超脱以去,有如是逍遥自在。古人弃人爵而修天爵,盖以此也。
  《庄子》又曰:“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同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归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此示圣人忘机之妙,无为之德,非一般执心未尽者所能企及也。
  《庄子》又曰:“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以天。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圣行。”此谓圣人不执是非二端,照之以妙明,则情境二忘,人我都捐,应之于机用,则恁么也得,不恁么也得,与夺随时,杀活自在。是又能用是非,以息人之是非,以毒攻毒,以楔出楔,解粘去缚之大机用也。
  《庄子》又曰:“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是知圣人通达天德,而冥会道枢,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变化莫测,良由达本明心所致也。又曰:“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此示圣人御世,以虚静恬淡、寂漠无为为宗,使各复其心,与大化冥符,无挂无碍,所谓“无为而治”者,正此谓也。
  《大般涅盘经》圣行品,以持戒为始,住于不动地,次明四圣谛苦集灭道,修戒定慧,乃至明常乐我净。住于《大乘大涅盘经》所行圣行,进至无所畏地,得二十五三昧,坏二十五有,证种种神通,进住自在地,随意成生,成就无量无边功德。《经》又云:“善男子,云何名为圣行?圣行者,佛及菩萨之所行故,故名圣行。以何等故,名佛及菩萨为圣人耶?如是等人,有诸法故;常观圣法性空寂故,以是义故,故名圣人;有圣戒故,故名圣人;有圣定慧故,故名圣人;有七圣财,所谓信戒、惭愧、多闻、智、慧、舍离故,故名圣人;有七圣觉故,故名圣人。以是义故,复名圣行”。
  《庄子》揭“圣行”;《列子·仲尼篇》揭“圣智”。盖以圣行宗虚静,得六通四辟,无碍圆融,故圣智现前。此诚道家内证法门,参以《楞伽》“自觉圣智”之宗,亦无不合也。
  以上天行、圣行,汇合玄宗、佛氏,揭示种种义理。若论工夫,只就心息相依之一行,圆摄一切,以一修一切修,一证一切证,故学者诚能到大定真空境界,天行、圣行,胥在于斯矣。
八十六 梵行
  梵行者,净行也(按,葛洪《字范训》:梵为净行)。《涅盘经》有“梵行”一品,《华严经》内“梵行”、“净行”共分二品。“净行”在十信位,“梵行”在十住位。兹依玄宗立说:
  老圣之“清净无欲”,乃梵行之纲宗也。无欲者,无爱欲也。身心清净,六凿不扰,自然无欲矣。故《清净经》曰:“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若能常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即悟,惟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老圣曰:“清静为天下正”。又曰:“常无欲,可名于小,我无欲而民自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是知老圣不惟遣世俗之欲,即一切法爱,亦遣而离之也。空有俱离,凡圣二忘,其为梵行,不亦远乎?
八十七 炼己与筑基
  玄宗最初下手熏修,名炼己筑基,其义盖取老氏“虚其心,实其腹”之意也。炼己者,最初还虚也。六根大定,心不妄驰,因身心虚极故,得感先天真阳,培养我之命蒂,灌溉我之灵根,使我之真炁日充,温温铅鼎,光透帘帏,岂非炼己筑基之效乎?炼己者,虚其心,筑基者,实其腹也。身心愈虚寂,则真阳之来愈盛。此感彼应,虚实融通,其理至微,其效甚捷。老圣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正是此部工夫。究极而言,不外安放在外面,心息相依,一到大定,则炼己在此,筑基亦在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