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乐集

  《庄子·天地篇》云:“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语之曰:‘子奚为者耶?’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混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在宥篇》云:“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芸芸,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混混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应帝王篇》云:“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庄子》内七篇,以此作结,其旨深矣。七日而混沌死者,盖混沌乃先天无极境界,离心意识分情量。若六根用事,六识纷然,则落于后天见闻之中,非《大易》“用九,见群龙无首”之象矣。又倏与忽乃心与息,心息合一,臻于大定。定久,内外混忘,根尘俱泯,是为混沌。藏心息于混沌,玄宗归根复命之学也。洞山颂云:“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头角才生,即群龙有首,根尘纷起。迢迢空劫,正先天无极,混沌鸿蒙,无始无终,无几无时之境。《大易》“群龙无首”之象,老氏复归于无极之妙证也。
  玄宗丹法,集成于《参同契》。《契》曰:“混沌相交结,权舆树根基。”此谓阴阳交合,入于混沌。混沌乃生天生地生人之根源也,而丹基正树于此。吕祖所谓“真诀谁知藏混沌”是也。《契》又曰:“圣人揆度,参序元基,四者(即乾坤坎离,亦即两重天地四个阴阳也)混沌,径入虚无。”此谓先后天冥合,返于混沌之乡,凝结于虚无之谷。此混沌虚无,即是元基。元基者,玄牝之机也。《契》又云:“晦朔之间,合符行中。混沌洪蒙,牝牡相从。滋液润泽,施化流通。天地神明,不可度量。利用安身,隐形而藏。”此谓混沌洪蒙,乃日月合璧之际,圣人于此安身,洗心退藏于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切天地神灵,不可测度,最为玄妙。此作丹之枢纽,仙化之洪炉也。
  以上略举玄禅二宗丹经子书,阐扬混沌之渊微。自结丹以至脱胎,无时无刻,不在混沌之中。学者诚能身体而力行之,返还之道,思过半矣。
六十四 重玄之奥
  老子《道德经》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盖无乃理法界,有乃事法界。即无以观有(妙有也),即有以观无(真空也),有无交彻,乃事理无碍法界,具华严四法界也,契《心经》色空不二之旨,已入大乘般若之门矣。玄之又玄,示重玄之境。如千灯一室,光影重重,涉入交参,周遍含融,契华严宗因陀罗网境界,即事事无碍法界是也。
  此重玄法门,一中含无量,无量复入一。老圣但举其名,未揭其义。若以华严宗十玄义释之,则妙理自显。所谓十玄者,一、同时具足相应门;二、广狭无碍自在门;三、一多相容不同门;四、诸法相即自在门;五、秘密显隐俱成门;六、微细相容安乐门;七、因陀罗网境界门;八、托事显法生解门;九、十世隔法异成门;十、主伴圆明具德门。具如《华严悬谈》所说,兹就因陀罗网境界一门而言,《华藏品偈》云:“华藏世界所有尘,一一尘中见法界。”清凉疏云:“一一微尘中,各现无边刹海;刹海之中,复有微尘。彼诸尘内,复有刹海。如是重重,不可穷尽,非是心识思量境界。如天帝殿,珠网覆上,一明珠内,万象俱现,珠珠皆尔。此珠明彻,互相现影。影复现影,而无穷尽。亦如镜灯,重重交光,佛佛无尽。”
  准此而言,老圣重玄之门,乃妙中含窍,窍中含妙。此窍妙之中,又各各复含妙窍,重重无尽,玄玄难穷。一摄一切,一切摄一,一多互摄,同时俱足。故云众妙之门。《尚书》有重光重华之词。亦同老圣重玄之义。但儒道仅举其名,佛氏《华严》一经,则详示其境界,不无有详略之分耳。
  二千年来,疏《老子》者达百余家,但能发挥重玄之妙,以印证普贤法界帝网重重之旨趣者,寥若晨星。则洵乎知言之不易矣。
  河上公《老子注解》,虽属附托,但于重玄之门,能略示其端。注曰:“玄者天也。玄之又玄,则天中复有天。”宋永明禅师着《宗镜录》,曾引用其语,以显《道德经》之妙。奈何清凉澄观国师着《华严悬谈》,竭力贬抑老氏,等同凡外,而不能着此“天中复有天“之说,证印《华严》帝网重重之妙。岂三祖信灿大师所谓“契心平等,万法齐观,不二皆同,无不包容。”之旨趣乎哉!
六十五 重空之微
  《道德》一经,开重玄之门;《南华》一经,彰重空之奥。重玄,华严义也。重空,般若义也。
  《庄子·庚桑楚篇》云:“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剽,有所出而无窍者也。”有实,此标真空义也。下文又云:“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按,天门是空义,工夫一到息念双销,人法俱泯,内外皆空,即入天门。然若滞迹于空,则空亦有所。故复空其相,无无亦无,此乃重空之位。
  《楞严经》云:“空觉寂圆,空所空灭。”又云:“此根初解,先得人空,空性圆明,成法解脱。解脱法已,俱空不生,是名菩萨三摩地,得无生忍。”深契《庄子》重空之旨。
  观老子重玄,深入《华严》无穷之门。观《庄子》之重空,深契般若无相之旨。是则老庄微言,与诸佛心法,如水乳之交融,若函盖之相应,自无疑义矣。尝怪清凉澄观国师着《华严悬谈》,斥老庄为外道,而不能举重空重玄之义以相印证。又元·赵缘督《仙佛同源》,明·伍冲虚《仙佛合宗》,亦不能举此义以相融会,则老庄之不明于世也已二千余年矣。
  重玄与重空,乃寂照互融之微奥也。重玄就照边立说,重空就寂边立说。《华严悬谈》云:“既心境如如,则平等无碍。即心了境界之佛,即境见唯心如来。心佛重重,而本觉性一。皆取而不可得,则心境二忘。照之而不可穷,则理智交彻。”两忘则证真空,交彻则显妙有。斯即天门与众妙之门所以立说。
  再约圆融而论,老氏既揭妙窍同玄,则有亦是玄,无亦是玄。无有一无有,亦是重玄之门,但约空如来藏言耳。华严十玄,乃约不空如来藏开示也。行人若契一心,彻法源底,空不空如来藏并显。清凉所谓“以知寂不二之心,契空有双融之中道”也。
  或问:然则重玄与重空,抑有先后否乎?答曰:清凉云:“双忘证入,则妙觉圆明。”故能契重空,重玄之门方开。然后大中现小,小中现大,妙用重重,深入华严无尽之门矣。
六十六 鸟道之行
  鸟飞空中而无迹,谓之鸟道。庄子谓之鸟行。心息相依于虚,相定于虚,相忘于虚,不着色身,岂非鸟道之妙行耶!故李清庵《炼虚歌》曰:“虚里安神虚里行,潜虚天地悉皆归。”足庵鉴禅师云:“虚玄鸟道绝纤埃,玉殿空然锁绿苔。挂壁梭飞秋脱骨,沧溟老蚌昼怀胎。”天童觉禅师云:“沙禽夜宿沧洲树,石笋新穿古路苔。莫道鲲鲸无羽翼,今日亲从鸟道回。”
  僧问洞山价禅师云:“和尚寻常教人行鸟道,如何是鸟道?”师曰:“不逢一人。”曰:“如何行?”师曰:“直须足下无私去。”曰:“只是行鸟道,莫便是本来面目否?”师曰:“阇梨因甚颠倒?”曰:“如何是某甲颠倒?”师曰:“若不颠倒,因甚唤奴作郎?”曰:“如何是本来面目?”师曰:“不行鸟道。”理安洸禅师云:“不行鸟道,始是本来面目。因甚寻常却教人行鸟道?且道洞山作么生?”良久云:“渡河须用筏,到岸始辞舟。”凤山启禅师云:“且道不行鸟道,又是如何面目?”良久云:“不辞向汝道,相继也大难。”丹霞淳禅师云:“古路翛然倚太虚,行元犹是涉崎岖。不登鸟道虽为妙,检点将来以涉途。”墨历智禅师云:“不行鸟道,皇风浩浩。骀背何知,天街醉倒,帝力于我何有哉!”天童觉禅师云:“六户虚通路不迷,太阳影里不当机。纵模妙展无私意,恰恰行从鸟道归。”
  予按,行鸟道,乃就路还家。不行鸟道,乃归家稳坐。行鸟道犹在功位,不行鸟道,方是功功位。学者初行功时,将心息安放在身外虚空中相依,绵绵若存,神和气静,自然偶谐,正是功位。功纯力竭,忽然神息两忘,泰然大定。心境双寂,人法皆空,内外俱泯,此际方入本位。所云六户虚通者,六根大定,六识不行,正转功就位时也。至若静极而动,一阳来复,恍惚相逢,杳冥有变,急须拨转玄关,心息又在外面相依,是又转位就功。依而又定,不出不入,忘形忘象,于焉入无心三昧,脱体无依,是又转功就位。此中或行或止,不失其时,个中转辘辘地,皆行鸟道之玄机也。直到庄子无行地境界,方是出路;到粉碎虚空程度,始是全超。
六十七 雀卵之征
  龙眉子《金丹印证诗》曰:“犹如雀卵团团大,间似骊珠颗颗圆。龙子脱胎吞入口,此身已证陆行仙。”上阳子曰:“刀圭入口,运己真火养之。运火之际,忽觉夹脊真炁,上冲泥丸,沥沥有声,似有物上触脑中,须臾如雀卵颗颗,入腭下重楼,如冰酥香甜,甘美无比。觉有此状,乃金液还丹之验。自此而后,常常不绝,闭目内视脏腑,历历如照烛,渐次有金光罩体也。”紫阳《金丹四百字》云:“姹女过南园,手持玉橄榄。”卓壶云《直解》云:“玉者象其白,橄榄象其不方不圆也。”此内景真切法象,仙翁具有深义。泥丸翁云:“三阳姹女弄明珰。”紫贤翁云:“又似金蚕如玉笋。”其义同也。
  按,玉笋,玉橄榄,明珰,雀卵,皆是得丹之内景。山中藏玉,则峦秀水媚,草木为之不枯。身内结丹,则体生光泽,骨如琼玉,改形易质,化浊为清,变粗为妙,得道成真不难矣。
  此雀卵玉笋乃先天一炁,经三昧火煅烧之,乃聚成此形,乃有象而无质,只是一团元阳光气耳。假使将色身解剖,依然一物无有。盖先天之炁,微妙绝伦。行人在定中,以慧眼观察,方能见之,终非凡眼所能见也。
六十八 红日之瑞
  大丹初凝,目前现红日悬空之象。丹凝于内,法象显于外,惟炼者自见之,他人不能见也。
  柯葆真山人曰:“也非青,也非白,一颗明珠浑如赤。”纯阳翁曰:“恍惚之中见有物,状如日轮明突兀。”又云:“霞光照曲水,红日出昆仑。”三丰翁云:“身中自有真铅现,一颗红光如月明。”又云:“万般景象皆非类,一颗红光是至真。此个红光是春意,其中有若明窗尘。中悬一点先天药,远似葡萄近似金。”又《无根树》云:“无根树,花正红,摘尽红花一树空。”又云:“如朱桔,如弹丸,护守提防莫放闲。”涵虚祖注云:“红乃大药法象,仙师道情歌与无根树,皆是要紧之作,即彼可以见此也。红光发现,其花真红。红花到手,真药已得。除此红花,无药可采。若大丹成熟,则此红花,又转为紫色,而成紫光紫气。”张祖道号紫阳,即示此法象也。
  老圣将出关,关尹令夜观天象,遥见紫气东来,知旦夕将有大圣人过此,已而老圣果至。吕祖游黄龙山,见紫云成盖,知有圣人寓此。及入见,果遇黄龙晦机禅师上堂,因于言下发悟,了末后一着。按,红乃紫之前阶,紫乃红之极度变化。七色光中,以紫为极。圣人修养至大丹圆成,顶上即现紫气,与大药初凝时之红光,又高出一层矣。故《四百字》云:“铅汞结丹砂,耿耿紫金色。”《参同契》云:“色转更为紫,赫然成还丹。”三丰翁曰“二气相孚化紫光”是也。
  佛氏密部《一字金轮时处轨》云:“彼则婆伽梵,以自性智光,成威曜日轮,遍照无余界。”又云:“复观金光轮,庄严心日轮。”玄宗大丹初凝,有红日悬空之瑞,岂非庄严心日轮之旨趣欤?否则大日金轮之旨,何所取义哉。须知佛氏金轮,玄宗金丹,皆内证之法象,可无疑也。
六十九 甘露之馨
  老圣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紫阳翁云:“甘露降时天地合,黄芽生处坎离交。”吕祖云:“白云朝上阙,甘露洒须弥。”又云:“驱青龙,擒白虎,起祥风兮降甘露。”玉蟾翁曰:“灵芝一生甘露降,龟蛇千古常相结。”龙眉子《金丹印证诗》曰:“甘露遍空滋万汇,灵泉一派泛长川。”三丰真人曰:“不羡他美丽娇花,只待他甘露醴泉。”又曰:“甘露香生甜如蜜,入玉池化作金液,逍遥饮甘露自垂。”又曰:“泥丸宫降下琼酥,如朱桔酿酒醍醐,醍醐到口如甘露。”又曰:“先天炁,太素烟,醍醐一灌驻容颜。”又曰:“日日醍醐延寿酒,时时吞咽返魂浆。”又曰:“醍醐灌顶真橐钥,采取先天一炁真。”又曰:“化为琼浆吞入腹,哑子吃蜜难分说。”又曰:“饮延年仙酒,吃续命琼浆。”泥丸真人《紫庭经》云:“采取服之未片晌,一道白脉冲泥丸。化为玉液流入口,香甜清爽遍舌端。”《参同契》亦云:“金华先倡,有顷之间,解化为水,马齿阑干。”又云:“三物相含受,变化状若神。下有太阳气,伏蒸须臾间。先液而后凝,号曰黄舆焉。”又曰:“化为白液,凝而之坚。”潜虚翁《口义》曰:“今夫先天水金,先倡于爻动之时,一炁而已。有顷之间,一时半刻,渡于鹊桥,转于昆山,解化为水,乃有醍醐甘露之名。下于重楼,降于黄宫,结而成丹,则有马齿阑干之象。”又注吕公《百字碑》云:“先天炁,生于爻动之期。此时运剑追来,渡于鹊桥,贯尾闾,循督脉而上,通于泥丸。但觉油然潝然,如白云朝上阙者。顷之化为玉浆,味如甘露,洒于须弥,降于重楼,入于中宫,所谓气回丹结,其象如此。”又云:“气化为水,甘美莫如,故玉液琼浆,随宜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