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全传

  石宗辅忙忙赶到城门口,独自一人立候。不多时,天就亮了。城门开启。石宗辅即踏进城,两足如飞,竟到自家门首。忙伸手,才敲一卞,里边就应了一声。原来是石婆子是晚虽然就枕,但那里还睡得着?又恐周公之言是真,桃花女之言是假,翻来覆去,直到五更残,刚刚合眼,忽听得敲门之声,早又惊醒了,连忙答应,心中大悦,知道是儿子有命回来。一翻身爬了起来,飞奔出大门,一面叫道:“石宗辅我儿!你回来了么?为娘盼望杀也!”忙忙开门。 
  他二人那里是母子相逢?竟如相见重生再遇,这番喜欢无穷,只又是伤感难尽。石婆子开言不问别的,一步赶上前去,双手抱住石宗辅在怀内放声大哭道:“我的儿!你果然得命回来了么?”石宗辅见母亲说出话有些古怪,就流泪道:“母亲,孩儿真是死里逃生得命回来的。且到中堂去,待孩儿慢慢的告禀。”石婆子闻言,就拖着儿子的手,一齐来至堂中坐下。
  石宗辅便把路上如何避雨的,躲在破窑中至什么时候,“听见母亲呼唤我有三次,我即忙跑出破窑外看时,那知此所破窑就倒陷了,险些压死在内。如今行李俱埋在窑里,幸喜银子带在身边”的话,说了一遍,即大哭起来。石婆子一闻此说,不觉也太哭。母子二人哭了一场,石婆子道:“我们且不要伤悲,你有个救命的大恩人就在隔邻,快快同娘去叩谢了任小姐!”石宗辅忙问道:“母亲同儿去谢那个救命的恩人?”石婆子便将“盼儿不归,到周公处问卜,说你昨夜三更,就会压死于破窑之内,并无解救,因此大哭回来,被隔邻任太公之女小姐教了娘一个破解之法,如此如此,才救了你的性命”的话,也说了一遍,“你看桌子上不是摆着纸马?这不是鸡子、筛儿,那不是灯儿、衫儿、镜儿、鞋儿呢?”石宗辅听了娘这篇言语,与他在窑中之事恰合,方才如梦方醒,道:“母亲这等说来,一些也不错,实在亏了任小姐救了孩儿一命。我娘儿们岂可就这样子到他家去?岂不被旁人谈说不成?孩儿如今身上现有二十两银子,你即拿出二三两,买个羊,买坛酒,送将过去,方见得尽心。”
  石婆子听了儿子之言,猛想起道:“我儿要买羊酒,也算是一点孝敬之心,只是用不着自家银子了。那周公起卦,是一两零三分银子,若是不灵,一倍还十倍。我今何不与你去问周公讨了银子回来,再去买羊酒,岂不是好?只是任小姐对我说过:万不可提出他的姓名。如今去问周公要银子,他若问起你如何回,将何言来应答于他?”石宗辅道:“母亲放心。只说我自己回来的就是了。难道他就知任家救我不成?”母子二人商酌定了主意,随用了早餐,把门倒扣了,一齐来至卜市。
  此时周公已算完十卦,门首只有彭剪一人,在那里收拾招牌。石婆子便叫他一声。彭剪回头一看,见是石婆子,便道:“老嫂又来做什么?”一言未罢,忽见石宗辅站立在他娘一旁,吃了一惊,道:“我的好兄弟!你是人还是鬼?今日的日子你回来阿,是要谁的命?”石宗辅装做不知,反满脸陪笑道:“彭老爷一向可好么?才别半年,竟合我说起玩耍来。烦你进去说声:昨日那两卦资与我们罢。”彭剪听了这话,心下明白,走近前笑嘻嘻的道:“好兄弟,你回来了。昨日半夜三更安然无事么?就是我家公爷算不灵的,今合你母亲来要倒赔银子哩。”石婆子是有年纪之人,知道好歹,连忙接口道:“彭老爷,我们是个穷人,怎么敢与公爷要倒赔银子?只求将昨日那个卦资赏回我们就是了。原来这个卦资是老身问别人借贷来的,待我回去还了人家,就感公爷大恩非浅矣!”
  不知石宗辅如何讨得回卦资,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还卦资母子酬恩疑筮术主仆推详
  诗曰:
  术高更遇翻天手,斗智还逢意外谋。
  莫道我行先一着,还防敌手占头筹。
  当时彭剪一闻石婆子之言,明知他母子商酌定来讨赔还卦资的“好话”,即冷笑一声道:“有趣,我趣!我家公爷今日可是讲不得响嘴了!”一面笑着,一面走进里面说道:“快把卦金还人家罢!我也说过要小心看卦才好,你道‘百不失一’,今日算出这件事来了!”周公此时还坐在座上,见彭剪如此话来,便喝道:“你疯了么?口中乱讲些什么话!”彭剪笑道:“讲什么?人家要倒赔十倍银子来了!”周公闻言,大怒道:“胡说!有谁来要赔还银子?”彭剪道:“公爷不消发怒。要赔银子的人现在门外。”他也不听周公吩咐,竟出来领了石宗辅母子二人进去。
  周公在座上看得明白,真是石寡妇,旁边立着个汉子,大约是他儿子。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孤昨日算他儿子三更时候压死在破窑之内,如何得命回来?今日来讨回银子到也小事,只是孤的阴阳无错,如何今日不应了?其中必有缘故。”便在座上开言道:“石寡妇,你身旁是你什么人?到此何干?”石婆子闻言道:“公爷,这是老妇人之子石宗辅。昨日晚间并没有死,今早才回家,老妇人带他来的,特与公爷叩头。”石宗辅为人伶巧,他听得母亲这般说,便忙跪下叩了一个头,复又站将起来,仍是立在一旁。这一个头,磕得座上周公的乌脸反变了红色,不由得含羞带愧,用手将桌上的起卦银子一总推开,道:“石婆子!孤不赖你贫妇,你且拿去!”石宗辅见周公如此说,即上前把十包银子拿了收领。
  周公又问道:“石宗辅,你昨晚可是在城南破窑中歇下的么?是何人传授你的法术,得了解法,保全性命?你可实实的说明,孤知还另重重有赏!”这个石宗辅听此盘诘之言,即道:“昨晚小民赶急回归,在中途赶不及店家,果然宿在破窑中的。只因半夜中肚内一时疼痛,要想出恭,起来刚刚出了窑门口,那间破窑就倒陷了,故此未曾被压在里面。”周公道:“不然。孤昨日算得申时大雨,至酉刻方止,三更时候天晴。又算你独自一人在窑中命丧,并无救星。何有出来大便?此言孤不信了!‘彭剪见周公赔还了石婆子的银子,只听仍然辩驳,即冷笑道:“公爷,卦是灵的,今反吃亏了!石宗辅实得肚子疼痛,竟是一肚子屎儿,救了他的性命。银子已经给了他,叫他母子去罢,只管问他则甚?”周公听了此言,就像挨了一顿嘴脸,羞的低头不语。石婆子知趣的,忙别了出来。彭剪亦跟了出来。
  宗辅又言:“招牌上写的十两三钱,为何止有十两?”彭剪听得,打一顿足道:“三钱头要我赔还的,待我来给与你。”石婆子忙道:“老爷,休要同他孩子这般见识。我们只望得回本银,就算好了。公爷反一赔十,这是十分足矣。倒反累老爷又赔还,岂可受得起?”当时彭剪好难受此话,便慢慢的道:“好兄弟,此话虽系无心,我想来甚是有理。公爷既赔了,我难道不赔的?”便向身中把十个小包儿也拿出来,递与石宗辅。那石宗辅老着脸儿接了。母子也说了些好话,便欢欢喜喜的去了。
  彭剪只气得呆了一回,回身走进内堂着急,并不言语。周公方才被彭剪说了几句打趣的话,满心不悦。见他带着气进来,想要发放他几旬,又想道:“孤若嗔戒他一二,岂不被人笑说:‘自己卜卦不灵,拿人家来消气?’”便忍住了,道:“彭剪,你去把大门招牌收了。从今以后,孤就不卖卦了!”彭剪见周公有了怒气,便不敢违拗,将招牌收了,回进内藏下。正是:
  凭君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当时石家母子得了十两三钱银子,满心喜悦,就在路上市肆买了羊、酒回家。母子们又换了新衣,一同进至任家,与任太公夫妻叩谢,任太公见他礼物甚重,再三推辞。石家母子只是不依。太公无奈,只得收下。又吩咐家人备了一桌酒筵,与他母子二人接风。吃了半日酒,方才辞了出去。临行时,太公夫妻又是再三嘱咐。教他母子切不可说出是他女儿设法救的。这话且暂按下。
  再说周公自从那日被石家母子来讨回卦资,心中甚是不乐,便把卜市一连关了几日,不与人卜卦,止是闷坐书房,心里想道:“孤的八卦有准,一定的判决,岂料算石宗辅之死期竟然不灵!”复又细想:“前卜之卦,判的一些不错。”心中愈加狐疑。忽然猛醒,反把自己笑了一笑,道:“好呆呀!何不卜一卜看?就可知道了。何用如此胡思乱想?”忙取了卦筒,摇了几摇,起一卦,细细一着,着得是“纯阴持世”,心中吃惊道:“那日孤自占时,也是不利阴人,今日又占得纯阴之卦!难道有什么阴人破我的八卦?”左右推详,一些不错,但只再算不出这阴人姓名,心中焦燥起来。—做书的又言:桃花女既能传法与石婆子,他自己的八字早已按住了,周公那里推得出桃花女的姓名来?所以他掐来算去,算去掐来,再也推详不出,暗暗恨道:“孤访出这个人的姓名来,不斩他为两段,誓不为人!”恨恨的把卦盒丢下,气了一回,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只得罢了。自此之后,终日闷坐,差些儿连饮食也不进。左右的人知道周公的性子不好,不敢前来劝他。
  转眼之间,已七月初旬。那日周公在花亭上独坐。彭剪进来,见他闷闷不乐,知道为石宗辅之事,便大笑开言道:“公爷,想来石宗辅若不出破窑外面,岂不压死在里厢?或者,他在路上想必行了些好事。自古道:‘一点阴功,可增十年长寿。’他必定遇了吉人,暗中救护了他,也未可知。公爷何不自卜—卜,看是与不是?就明白了。”周公闻言,即道:“孤何尝不自卜来?按卦象内明明现有个阴人,救他脱灾,破了孤的八卦,只是推算不出他的姓名来!”彭剪又道:“这朝歌城里,莫说是阴人,就是顶天立地奇男子汉,也未必破得公爷的神明八卦,况且算来多步卦来,无一不灵。纵使这一卦不验,有何干碍?如今卜市的人俱在门首,天天等候卜卦,回得口都干酸了,他们仍不散去,恳求不已,更言远方特来此的,不得占卜,不胜忿忿而去。在我十分悔意不及。公爷的占卜,原是指点愚人的迷津。今日为这小事便悔了初心,岂不被人耻笑?奈何,奈何?”周公听了这番言语,想了一想道:“你说的虽是有理,只是孤想算出那个救脱石宗辅的人姓名,到也推算了不出,似乎八卦有些不放心。待孤先自己卜一、二卦,看看准也不准,再开卜市也不迟。不可不小心!”彭剪听了,便笑道:“公爷,你自卜不如代彭剪占一卜,看我后来几个月吉凶如何也。”周公闻言,冷笑道:“彭剪,你与孤相处多年,又是忠诚,一生勤俭,孤今日赏你一卦也罢。你且亲目焚香先圣之前,取卦盒来,待孤与你卜一卜,以定吉凶休咎。”彭剪听了大喜,连忙焚起片香,把卦盒递上。周公将卦筒一连摇了六次,内里细细搜其卦象,登时颜色一变,吐舌摇头。此日不卜犹自可,当下这卦一卜,把那一个周国公乌脸转了个黄脸了,浓眉起了两股的紫气。
  实在不知与为彭剪卜得吉凶如何,什么卦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试卜爻偶得凶信特求救别有生机
  诗曰:
  只道周公八卦灵,桃花破法更奇人。
  强中又有强中手,指破迷津救老彭。
  话说周公不与彭剪卜卦犹可,今这一卜了出来,只唬得周公呆了一回,面色改变,半晌方才转了过来,两眼直视着彭剪,不止的点头,大有叹惜之意。彭剪在旁一见周公占了卦,半响不言语,竟有凄惨之形,不免吃了一惊,问道:“公爷!莫非此卦凶多吉少。何不说明,使彭剪防避取吉如何?”当时周公长叹—声,道:“孤从来卜卦,并无隐藏,定必直言判断。孤既与你推详卜了,岂有不说明之理?你今这一卦,不但主卦凶象,连性命也是不能保的。此乃天数大限,只在三日内下午这一夜丑时五刻正三分的时候,就是你的归阴之期也!必先要头痛,然后吐血而死。可怜你侍候孤多年,为人一生忠厚,孤今日竟似袖手旁观,不能救你!”话言未毕,不觉落下泪来。呀,自古蝼蚁尚且贪生,彭剪一闻周公之言,真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哎哟”一声,竟坐在地下,半晌,哭将起来道:“公爷!此卦果然是真的么?”周公道:“孤岂有欺你?你侍候了孤一辈子无别,又无一些好事与你,今与你白银十两,趁着大限未临,你去欢欢喜喜多吃几杯酒罢!你一切后事,自有孤与你办理。且放心,不必虑着后事!”说罢,便叫人去取出白银十两,即交与彭剪。但彭剪素知周公的神卦万无一失,今日见他如此,知是真的,便双膝跪下,道:“公爷!卦内既有此大凶,何不救救彭剪?”周公道:“人之死生大数,孤焉能救得你?快快拿银子去,外面散散心烦罢!”
  彭剪久知周公硬性,料知不能哀求,即再求也不中用。随即接了银子,气闷闷的低着头儿,走出大门,把银子带在腰间,就往一个大酒肆去,拣一方好座位坐下。彭剪叫酒堂的打了两角好酒,切来几味上菜,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一面饮酒,一面暗想,想道:“今日我还是个人,再过三日就是个鬼了。好生没趣也!”想到此间,不觉下了几点泪来。当日酒堂的认得彭剪,一见他如此,便问道:“彭老爷,许久不来饮酒,今日来时为何悲泪?大约是公爷不开卜市,你老人家无钱钞使用耶?”彭剪见问,即道:“不是为此,我别有心事。”当下闷闷,又是连连吃了几杯。常言道:酒入愁肠容易醉。彭剪还未吃完了这两角酒,已是大醉,还了酒钱,不觉东倒西歪的撞回自己府中。进至自己房门,一翻身便和衣倒在床上,就呼呼鼻息,已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