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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徽宗注曰:利以养人,而货以化之,故交利而俱赡。圣人不贵难得之货,不贵异物,贱用物,欲人之安其分而无所夺也。贵难得之货,则至於次性命之情,而饕贵富,何行之能守?故令人行妨。仲虺之称汤曰:不殖货利。孔子之谓子贡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货之妨行如此。
疏义曰:先王懋迁,有无化居,所以阜通货贿,使交利而俱赡也。盖利所以养人,而化之则为货,故交利而俱赡。难得之货,衣之不可衣,食之不可食,苟以是为贵,则至於次性命之情而饕富贵,攘夺诞谩,无所不至,欲民安性命之情,惟行之为守,难矣。然则圣人不贵异物、贱用物者无他,欲人之安其分而无所夺也。是以捐金於巉嵁之山,投珠於五湖之渊,不贵难得之货,使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孰有行妨者哉?仲虺之称汤曰:不殖货利。则以动不为利正大人之行也。孔子谓子贡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则以喻於利非君子之所为也。庄子所以欲擿玉毁珠,而贵夫不利货财者,以此。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徽宗注曰:八卦坤为腹,以厚载而容也。离为目,以外视而明也。厚载而容,则无所不受。外视而明,则有所不及。圣人以天下为度,故取此能容之腹,非事事而治之,物物而察之也。故去彼外视之目。庄子曰:贼莫大於德有心,而心有眼。故圣人去之。
疏义曰:坤厚载物,含万物而化光,近取诸身则为腹,以厚载而容也。外阳内阴,明两作为离,近取诸身则为目,以外视而明故也。厚载而容,则未尝有择,收而积之,亡处亡块,故无所不受。外视而明,则不能无辨,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故有所不及。圣人泯是非,一好恶,以天下为度,故取此能容之腹,无所次择,无所去取,非事事而治之,物物而察之也。故去彼外视之目。庄子曰:贼莫大於德有心,而心有眼。盖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心有眼则开人而贼生也,故圣人不为目。
宠辱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徽宗注曰: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居宠而以为荣,则辱矣。处贵而以为累,则息莫大焉。以富为是者,不能辞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辞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兹宠辱所以若惊欤?惨怛之疾,恬愉之安,时集於体,休迫之恐,欣欢之喜,交溺於心,兹大息所以若身欤?
疏义曰:宠者人之所荣,在下之道也。贵者人之所累,在上之道也。居宠而以为荣,则席其宠矣,席其庞则辱。或随之处贵而以为累,则矜其贵矣,矜其贵则息莫大焉。以富为是者,不能辞禄,累於厚利故也。以显为是者,不能辞名,累於高名故也。亲权者,不能与人柄,以权势不尤,则夸者悲故也。於是三者操之则栗,所谓既得之,息失之也;舍之则悲,所谓寄去则不乐也。兹宠辱所以若惊欤?集於体者,非有惨怛之疾,为阴阳之寇,则有恬愉之安。涉人道之息溺於心者,非有休迫之恐,以毗於阴,则有欣欢之喜,以偏于阳,一身之息丛起交攻,贵而以为之累,其息亦若此而已。此大息所以若身欤?
何谓宠辱?宠为下。
徽宗注曰:龙之为物,变化自如,不可制畜,可古覆焉,则志於豢养,有辱之道。古之善为士者,三旌之位不足易其介,万锺之禄不足迁其守,居宠而思危,在福而若冲,则何辱之有?食夫位也,慕夫禄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丧,则人贱之矣。故受宠於人,则为下之道。
疏义曰:行天莫如龙,合则成体,散则成章,此变化自如,不可制蓄也。能见而不能港,未离乎内覆,可豢之以驾驭服乘,则未免有悔,此可古覆焉,则志於豢养,有辱之道也。宠之所以为辱,以是故尔。是以善为士者,三旌之位不足易其介,知在我者有贵於三旌之位也。万锺之禄不足迁其守,知在我者有富於万锺之禄也。得持宠之术则居宠而思危,知保福之道则在福而若冲,故能富贵不离其身,而福禄能长且久,何辱之有哉?苟或食夫位而诬伪以取贵,慕夫禄而责污以取富,知进不知退,昧消长之理,知得不知丧,蔽盈虚之数,则赵孟之贵,赵孟能贱之。故受宠於人,则为下之道。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徽宗注曰:轩冕在身,非性命之理也。物之傥来寄也,寄之来不可拒,故至人不以得为悦。其去不可圉,故至人不以失为忧。今寄去则不乐,受而喜之,是以得失累乎其心,能勿惊乎?柳下惠为士师,三黜而不去,正考父三命,循墙而走,则异於此。
疏义曰:至贵在我,足以并国爵,则轩冕在身,非性命之理也。外物不可铃,而求无益於得,以物之傥来寄也。惟时无止,则寄之来不可拒其得之也,於我何加?故至人不以得为悦。惟分无常,则寄之去不可圉,其失之也,於我何损?故至人不以失为忧。昧者不知穷通,如寒暑之序,寄去则不乐,或陨获於贫贱,受而喜之,或充诎於富贵,得失交战於胸中,灵台且为之窒,其不惊者几希。柳下惠为士师,三黜而不去,正考父三命,循墙而走,岂以得失累其心哉?
何谓贵大患若身?
徽宗注曰:据利势,擅赏罚,作福威,天下畏之如神明,尊之如上帝,可谓贵矣。圣人则不以贵自累,故能长守贵而无息。譬如人身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通於大同,则无入而不自得也。世之人以物易性,故累物而不能忘势,以形累心,故丧心而不能忘形,其患大矣。
疏义曰:以贵自居,未免有息,惟不自有其贵,则可以守贵矣。犹人之一身,认为己有则动辄有碍,知身非我有,则可以保身矣。今夫利势之重得以据之,赏罚之权得以檀之,威福之柄得以专之,天下畏之如神明,尊之如上帝,其贵可谓无敌矣。惟圣人执虚驭满,不以贵自居,则虽贵而无息。如人之有身,寓百骸以堕肢体,象耳目以黜聪明,离形而不拘於形,去智而不凿以智,则同於大通,造乎不形,无入而不自得也,夫孰以身为息哉?妄庸之人不能尽性而志势,累於物以易其性;不能尽心而忘形,累於形以丧其心。以物易性,以形累心,其患大矣。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徽宗注曰:人之生也,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吾谁能为亲?认而有之,皆惑也。体道者解乎此,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曰:夭寿不二。颜子曰:回坐忘矣。夫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于己,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此古之至人所以不以利累形,不以形累心。视万物与我将择焉而不可得,则吾身非吾有也。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吾有何息?且宠者世所荣也,而以为辱,贵者人所乐也,而以为息,盖外物之不可恃也,理固然矣。诚能有之以无有j 则虽宠而不辱,虽贵而无息。伊尹之不以宠利居成功,尧之不以位为乐,几是已。
疏义曰:形骸之内有真君,足以高天下;有真宰,足以制万物。形骸之外,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苟不知索於形体之内,方且本身而异形,认而有之,皆感也。惟体道者知形形之不形,虽其形化,而吾有不忘者存。故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曰:夭寿不二。齐寿夭也。颜子曰:回坐忘矣。忘物我也。夫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于己,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此无他,知形骸之内有真君真宰者存,故总括百骸者,不能为之患也。古之至人不以利累形,异乎见得而忘形;不以形累心,至於废心而用形。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视万物与我将择焉而不得,则吾身非吾有也。见不见之形,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夫孰足以息?心已是则虽宠而不辱,虽贵而无息,岂以世之所荣而为辱,人之所乐而为息哉?伊尹不以宠利居成功而得持宠之术,尧不以位为乐而得守贵之道,几是已。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徽宗注曰:天下大器也,非道莫运;天下神器也,非道莫守。圣人体道,故在宥天下,天下乐推而不厌。其次则知贵其身而不自贱以役於物者,若可寄而已;知爱其身而不自贼以困於物者,若可托而已。故曰道之真以治身,绪余以为国家,土直以治天下。世俗之君子,乃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夫?
疏义曰:六合内外,无尽无极,则天下大器也。必有出乎器者,然后能运之,出乎器者,道也。立乎不测,行乎无方,则天下神器也。必有与於神者,然后能守之,与於神者,道也。圣人体是以在己,故在天下而不淫其性,宥天下而不迁其德,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天下乐推而不厌矣。其次则有明乎物物之非物,而无以天下为者,知一节重於一国,两臂重於天下,身亦重於两臂,贵其身而不自贼,爱其身而不自贱,若可寄托而已。夫岂残生伤性,以身为殉,樊然殽乱为物所役,薾然疲役为物所困,不知保身之道欤?庄子所谓道之真以治身,绪余以为国家,土直以治天下,正谓是也。世俗之君子不知身为生之主,乃杀身以成名,多方以丧生,逐物而不返,危身弃生以徇物,是犹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所丧多矣,岂不悲夫。
视之不见章第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
徽宗注曰:目主视,视以辩物,夷则平而无辩,非视所及,故名曰夷。太易未见,气是已。
疏义曰:天三生木,在人为肝,肝开窍於目,故於五事为视,则目主视故也。明两作离#2,寓象於目,而目之於色,合而后有见,则视以辫物故也。然视而可见,未离乎色,或高或下,可得而辩也。妙道非色,青然空然,曾无兆朕,视之不足见也。其平坦然,孰辩高下?列子所谓太易未见,气是已。浑沦之初,气且未见,其平可知,故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徽宗注曰:耳主听,听以察物,希则穊而有间,非听所闻,故名曰希。大音希声是已。
疏义曰:天一生水,在藏为肾,肾开窍於耳,故於五事为听,则耳主听也。水荐至为坎,寓象於耳,而耳之於声,辫而后能听,则听以察物故也。然听而可闻,未离乎声,迭为清浊,莫之能间。妙道无声,寂兮寥兮,曾无音响,听之不足闻也。风济籁息,概而有间,经所谓大音希声是已。动於无方,居於窈冥,其穊可知,故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徽宗注曰:微乎微乎,至於无形,孰得而搏之?大象无形是已。
疏义曰:气变而后有形,有形而后可得。至道之精,窈窈冥冥,未始有物,循之而不得也,是谓微乎微乎,至於无形者矣。有形斯可搏,道之无形,孰得而搏之?经所谓大象无形,则象之大者,孰有过於道者哉?夫惟无形,故其大无外也。
此三者不可致诂,故混而为一。
徽宗注曰:太易未判,孰分高下?大音希声,孰辫清浊?大象无形,孰为巨细?目无所用其明,耳无所施其聪,形无所竭其力,道之全体於是乎在。穷之不可究,探之不可得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混而为一。虽然,既已为一矣,且得无言乎?
疏义曰:太易未判,列子所谓色色者未尝呈是也。色色者无色,孰分高下?大音希声,列子所谓声声者未尝发是也。声声者无声,孰辫清浊?大象无形,列子所谓形形者未尝显是也。形形者无形,孰为巨细?虽使离朱当昼拭訾望之而不见其形,则目无所用其明也。虽使师旷终夜俛首倾耳而听之不闻其声,则耳无所施其聪也。虽使知与吃诟之徒索之而终莫得,则形无所竭其力也。自其视之不见,言之则曰夷。自其听之不闻,言之则曰希。自其搏之不得,言之则曰微。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道之全体於是乎在。穷之不可究,探之不可得,列子所谓浑沦是也。谓之浑沦,则以气形质具混为一,而未相离故也。既已为一矣,且得无言乎?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徽宗注曰:形而上者,阴阳不测,幽而难无,兹谓至神,故不皦。皦言明也。形而下者,一阴一阳,辫而有数,兹谓至道,故不昧。昧言幽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疏义曰:形而上者谓之道,而神实妙焉,则神固形而上矣。阴知神之在阴,而不知其亦在阳,阳知神之在阳,而不知其亦在阴,神则阴阳不测也。速不疾而行不至,惛然若亡而存,是之谓其上不皦。形而下者谓. 之器,而道实寓焉,则道亦形而下矣。不偏于阳,非独阳而生,不毗于阴,非独阴而成,道则一阴一阳也。可以约,可以散,在无亦显,是之谓其下不昧。盖皦与皦如之皦同,皦言明也,不皦则幽而难知矣。昧与昧谷之昧同,昧言幽也,不昧则辫而有数矣。虽然,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则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也。
绳绳兮不可名,复归於无物。
徽宗注曰:道之体,若昼夜之有经,而莫测其幽明之故,岂貌像声色可得而形容乎?故复归於无物。
疏义曰:绳以约物,使不失其直,绳绳则不出乎防范检押之内也。道之伦经,有条而不紊,若昼夜之有经,一晦一明无或渝也,故谓之绳绳。然深妙眇冥,无有无名,莫测其幽明之故,是以不可名。若然则复本归根,一毫不留,非特未始有物,而又至於未始有夫未始有物者矣,岂貌像声色可得而形容乎?是之谓复归於无物。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徽宗注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恍兮惚,其中有物,惚兮恍,其中有象。犹如太虚含蓄万象,而不诸其端倪。犹如一性灵智自若,而莫究其运用。谓之有而非有,谓之无而非无,若日月之去人远矣,以鉴燧求焉,而水火自至。水火果何在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亦犹是也。